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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官章二 雪中的江湖,有人有始有終(2/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84074更新時間:2023-08-20 12:18:32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餘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蒙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隻猜對了一半,趙珣不願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於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誌。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著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後,再離開廣陵道不遲。

    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開始趙珣還認為是因禍得福,因為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麽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敕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隻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愈發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為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複國後,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獲頗豐,發出“隻恨薑氏女帝已死西壘

    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占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敕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連燕敕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麵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隻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歎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曆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麵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麵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額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著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摸龍袍,一次次眼神癡迷,默默數著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著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著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隻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為何不是九五之尊裏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繡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是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呆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麽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麽?我喜歡你啊,我隻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

    你……”

    舒羞咬著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

    一樣是在廣陵江麵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趙炳坐在繡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為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個家夥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麵,三指持杯輕輕撚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敕王,趙炳重重歎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敕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泄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麽做,我也得讓人往死裏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甕聲甕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功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著這位藩王立即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麽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著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罵道:“打住打住!磕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裏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裏的女

    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著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著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咽,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於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隻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隻是聲望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隻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著的兩人,不但活著,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敕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後,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如鯁在喉。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鬱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裏,燕敕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隻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得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麽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後,可能還會反反複複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麵麵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隻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隻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麵後,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後,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歎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敕王走出船艙後,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東嶽,西蜀,酆都,三屍,乘履。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後,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著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杆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後,眯起眼,喃喃低語。

    “一個張巨鹿,自尋死路。半個顧劍棠,走投無路。”

    “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後,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後,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麵。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另當別論。”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裏,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於這位龍宮宮主的布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麵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後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隻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麽,隻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麽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麵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著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隻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隻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

    ————

    秋風肅殺。

    在富饒江南道與貧瘠兩淮道接壤的東北地帶,十數騎停馬於一座山頂。

    昔年北涼四牙之一的典雄畜和韋甫誠,身在其中,兩人之間那一騎,是一位當初跟隨他們共同離涼赴蜀的小將。

    一名白衣男子,斜提那杆名槍梅子酒。

    這位白衣兵聖身邊的那一騎,正是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他抱拳朗聲道:“蜀王殿下,我就不送了!”

    陳芝豹隻是點了點頭,夾了夾馬腹,一騎當先,沿著山脊道路向北方策馬而去。

    典雄畜和韋甫誠緊跟其後,兩人都笑著狠狠拍了拍年輕人肩膀。

    那名年輕騎將滿臉淚水,但是從頭到尾,始終都沒有說話。

    趙鑄唉聲歎氣,朝這名年輕騎將擠眉弄眼道:“車野!怎麽感覺我像是個強搶民女的紈絝子弟啊,很作孽的感覺啊。”

    名叫車野的年輕人冷哼一聲,很快就又恢複那張刻板生硬的臉龐,不愧是在西蜀道被譽為“小蜀王”的家夥,盡得陳芝豹真傳啊。

    趙鑄對這個家夥那是相當喜歡的,沒辦法,玉樹臨風英俊瀟灑不說,帶兵打仗更是凶狠得一塌糊塗,連自己的那幫心腹大將,張定遠顧鷹等人都對此人心服口服,這樣的人才,趙鑄怎能不動心,所以當陳芝豹決定把

    車野留給自己後,趙鑄差點連去放幾串爆竹慶祝的心都有了。車野無論是在西蜀道戊守與北涼陵州交界的臘子口,還是之後在廣陵道跟隨陳芝豹衝鋒陷陣,或是之前攻打盧升象部大軍,都展現出驚才絕豔的運兵才華

    ,狠且準,對於戰機把握,擁有一種隻能用直覺來解釋的天賦,趙鑄所以經常開玩笑說,車野啊,你要是肯叛變蜀王殿下,我就讓你當我趙鑄麾下的頭號大將,一百年不變!

    車野留下,跟隨世子殿下停馬在山頂的鶴州將軍梁越,以及原州將軍葉秀峰,兩人都感到十分欣慰。

    趙鑄轉頭望向那名身材高挑相貌英氣的年輕女子,嘿嘿笑道:“高峽,我就說吧,一定會帶你殺入太安城的,到時候你可千萬別忘了那個誓約啊?”

    耳根子通紅的張高峽麵無表情道:“等你進了太安城再說!”

    張高峽,正是首輔張巨鹿死後逃亡在外的女兒。

    兩位離開武帝城後便一直留在趙鑄身邊的武道宗師,宮半闕和女子拳法宗師林鴉,相視一笑。

    長久接觸下來,兩人都對這位燕敕王世子殿下很滿意,既是英雄,且是梟雄。

    簡單來說,便是明主!

    士不厭學,故能成其聖。明主不厭人,方能成其勢!

    趙鑄眼角餘光瞥見那名沉默寡言的騎士,相比三三兩兩靠近的梁越或是林鴉等人,此人顯得尤為格格不入。

    姓江。

    不過納蘭先生一語道破天機,這個叫江斧丁的江湖中人,實則是離陽帝師元本溪之私生子。

    趙鑄隻知道拳法大家林鴉與他是舊識,而且瞎子都看得出驕傲的女子宗師,對比她年輕了小十歲的江斧丁,有一種異樣情愫,隻不過不知為何雙方,明明兩情相悅,卻都不願意捅破那層窗紙。

    趙鑄都替他們感到著急,幾次當麵幫著說話,都沒啥好下場,有一次直接被惱羞成怒的林鴉一拳“溫柔”砸在麵門上,然後鼻青臉腫了整整半旬時光,那會兒隻要他趙鑄在軍中露麵,就必然有知根知底的嫡係武將很

    是“悲痛”地言語,“不曾想戰況如此慘烈,世子殿下在前線廝殺得辛苦了!”“末將隻恨無法為世子殿下分憂啊,無法在沙場上建功立業,死罪難逃!”每次被那些大老粗調侃,年輕世子殿下都會嗬嗬一笑,拉著

    他們的手就喊老丈人,揚言他回頭就要把洞房給圓了,其中相貌俊美的大將顧鷹家中隻有幼子而無女兒,照理說可以逃過一劫,不料世子殿下便語重心長來了那麽一句,“以顧老丈人的容貌氣度,我趙鑄忍一忍,等

    那孩子四五年,也不是不可以!”好不容易等於差不多淤青消除的世子殿下,就又挨了一拳。

    正在前線率軍廝殺的顧鷹張定遠,還有跟隨趙鑄來到此地的梁越葉秀峰,甚至是曾經吳重軒的麾下大將唐河李春鬱等人,隻要是南疆將領出身,對於世子殿下趙鑄,無一例外,都很欣賞。

    納蘭右慈曾經對這個年輕人有過蓋棺定論,“冬日溫煦,暖人而不灼人,誰會不喜?”

    所以趙鑄雖是燕敕王趙炳的嫡子,可並不是嫡長子,但當年南疆冊立藩王世子,趙炳既沒有選擇他的那位兄長,也不是最被王妃溺愛的幼子。

    趙鑄在心中輕輕歎息。

    對於江斧丁,他其實是心有芥蒂地。

    因為無論是在江湖還是廟堂,此人都跟那個人有深仇大恨。

    可是納蘭先生在江斧丁到來後,私下跟他趙鑄笑言:你這個世子殿下將來的位置能有多高,江斧丁如今在你麾下地位有多高,便一葉知秋,你不妨自己掂量掂量。

    最後納蘭右慈更是開門見山詢問:“日後你若是在太安城坐北朝南,能否容得下袁庭山、晉蘭亭之流,就在你趙鑄的眼皮子底下平步青雲?”

    趙鑄當時沒有給出答案,不知是不願還是不能。

    也許是怕自己讓納蘭先生失望。

    但也許更怕自己讓自己失望吧。

    趙鑄安靜坐在馬背上,眺望西北。

    不止是因為他們南疆的三位宗師,程白霜,毛舒朗,嵇六安,同時站在那一年那一地。

    在那裏,曾經有個同齡人,會喊自己小乞兒。

    山頂之上,林鴉和宮半闕也是如此遠望。

    同門師兄弟的於新郎和樓荒都在那裏,雖然於大師兄新郎還活著,樓荒卻已經戰死於拒北城那場關外大戰了。

    江斧丁也是如此,他的至交好友,先帝趙惇私生子趙楷,就死在那個年輕藩王的手上,而他的父親,大半輩子都在與那人的父親作對,兩代人的恩怨,至今沒有一個幹脆利落的了斷!

    車野自然也不例外,他雖然出身北莽,但卻在那裏的關外,曾經以北涼三十萬鐵騎其中一員的身份,跟隨那位白衣兵聖並肩作戰。

    梁越和葉秀峰同樣望向那裏,身為武將,如何能夠不向往那種蕩氣回腸的壯闊沙場!

    千年以來,騎戰以西北關外,獨具氣概!

    趙鑄緩緩收回視線,轉頭大聲問道:“江先生,姑幕許氏的那封家書,差不多已經交到許拱手上了吧?”

    江斧丁點了點頭。

    趙鑄突然翻身下馬,眾目睽睽之下,蹲下身拔出一根半黃半青的無名小草,一邊咀嚼一邊笑道:“君要臣死,臣不死,是為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則為不孝。現在就看這位節度使大人,是盡忠在前,還是盡孝在先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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