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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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仇(2/5)

作者:周梅森字數:126278更新時間:2023-09-28 12:56:46

    這益發使百順歡心。百順這才知道,世上的女人並不都像姐姐那麽凶,他大無必要一天到晚看姐姐的眼色活著。

    當晚回家,還是看了姐姐的眼色。姐姐見他深夜未歸,很不放心,一直沒睡,等著他,見他一進門,臉就掛下了,繼而又聞到了酒氣和女人身上的香粉味,便死死追問。百順自然不敢提小白樓和那幫姐妹,隻說和湯成一起看了個做副官的朋友,且在那朋友家吃了些酒。姐姐抓住香粉的疑問不放,百順又胡謅道,那是吃多了酒,被扶在丫頭的床上睡了會兒。姐姐雖還疑惑,也沒再問下去。

    一覺睡到太陽當頂,湯成又來了,見玉環不在屋裏,便直截了當地說:“走,走,會老五、老六她們去。”百順問:“不是說晚上麽?”湯成眼皮一翻:“誰說是晚上?晚上老五、老六都有客,沒咱們的戲,昨兒說的明個就是這會兒,你若不去,人家會生氣的,尤其是那老六,氣性可大了。”

    於是便去。

    走到門口,碰上了玉環。玉環問:“又到哪去?”百順正答不上話時,湯成笑嘻嘻地接上了,說是讓百順和他一起去看貨,是一批皮子,人家盤店準備賤價出手。玉環這時已多少知道了點湯成的底細,對他的話不能不信,又不敢全信,便問:“你們昨個夜裏上哪去了?”百順怕湯成說走嘴,忙道,“不是和你說過了麽?昨兒在方副官家喝酒了。”湯成也說:“是的,是的,喝了不少哩!”

    終算通過了盤查,二人輕車熟路奔小白樓去了,上樓後直接去了老六的房間,老六果然在那候著,沒一會兒工夫,老五也來了。老五一來便對湯成說:“你快去老三房裏纏著老三,這騷貨知道百順來,又得來攪。”湯成不幹,極委屈地道:“我把這小兄弟給你們帶來,你們姐倆就把我蹬了?”老六說:“誰蹬你了?你是老客,人家百順是新客,我們總要談談的,快去,快去。”湯成隻得去,走時說了句:“我對你們的好處,你們可記住噢。”

    湯成一走,百順有了些緊張,這地方畢竟是第二次來,啥規矩都不懂,真怕出洋相。因著心裏沒底,嘴就拙了,竟問老五、老六見沒見過大狗熊。老五、老六都笑了,說:“見過,就是你,你就像大狗熊、傻狗熊。”百順分辯道:“我不傻,我會唱戲,還會打拳。”老五、老六便說:“打給我們看看。”百順拉了個架子,想來個旋風腳,可腿一撩發現腳上穿的不是軟底鞋,遂把架子收了。

    老五、老六見百順這可憐巴巴的樣子,益發動心了,先是老五說:“來,我教你練個內家功。”上去親了百順一下。老六說:“五姐,你這是幹啥啊?口水沾了人家一臉!”過去就給百順擦。手往百順臉上一搭,再不拿下了,摸完這邊摸那邊,兩隻裹在香紗內的高聳的奶子在百順胸前蹭來蹭去。

    到這份上了,百順仍然不敢造次,隻任由倆姐妹找著由頭擺弄他,把他擺弄得如同麵團一般。百順被擺弄得極舒服,身下那東西就不安分了,且有當眾給他出醜的意思。為了怕出醜,漸漸的就弓下了腰。老五、老六卻更加放肆,幹脆把他的腰帶給解了,非要看看他可真是童子雞。他雙手忙去捂,沒捂住,醜出盡了,什麽都讓人看去了……

    後來,還是老五說:“別鬧了,咱好歹也得請人家吃點啥。”老六說:“那我做東好了,叫對過的新來春送桌酒菜來,咱吃著酒也說點正經的。”當下喚粗做的王婆子到新來春去叫酒叫菜,等酒菜的當兒,三人躺在一張床上,用一副煙具抽起了大煙。

    百順頭晚第一回抽大煙,今個是第二回,抽在口裏也覺著沒啥滋味,可礙著老五、老六的麵子不能不抽,便抽了,且自那以後就抽上癮了,想甩都甩不掉。在那日,大煙沒味,老五、老六很有味,老五、老六把他臉上的兩酒渦分了,老五要了左邊的,老六要了右邊的。煙癮過足後,老五、老六又頭一回和他做了那事。

    老五、老六真是他的大恩人,給他啟了蒙,開了眼。他從她們那兒學會了一種輕鬆舒服的活法,由此認定,這樣活三天也比像姐姐那樣活一輩子值。

    吃酒的時候才知道,老五、老六都是從小在窯子裏長大的,老五到小白樓來時隻十歲,老六來時更小,隻九歲。百順便說:“我九歲那年爹被人殺了,眼下跟姐過。”老五、老六就說:“那你也算是苦命的了,我們三人正可謂同命相憐哩!”

    既是同命相憐話就多了,三人你一言,我一語,把自己的生平喜惡都說了,說到激動處,老六還提出要替百順報仇。百順道:“你一個女孩子家,能做啥?”老五便說:“老六的長客中有個趙團長,讓趙團長帶兵把張天心給滅了。”百順說:“別扯了,人家才不會幹這傻事呢!我自己都不想幹,誰還會去幹?像我姐這麽呆的,隻怕天下難找。”老五、老六都連連點頭,誇百順聰明。老五說,她認得一個宋大少爺,也是這般聰明的。宋大少爺的爹原是城中一霸,自稱天下第三,連督軍、司令都不看在眼裏,後來便倒了黴,在城裏被人宰了。宋大少爺知道那仇家是誰,從未想過要報仇。可宋大少爺不想報仇,仇還是報了,老天替他報的,那仇家拉痢拉死了。老五說完總結道:“這叫多行不義必自斃。”百順讚同道:“對,對,張天心也會遭到天報的。”

    說到後來,老五、老六她們又為往後的日子做了些安排,要百順眼頭活一些,見到她們有客時別來。尤其是在那趙團長、宋大少爺來時別來。趙團長是老六的相好,宋大少爺是老五的相好。百順說:“那自然,你們叫我來我也不來。”二人又說:“我們叫你,你就得來,你得聽話,得來陪我們解悶。”百順說:“你們也給我解悶哩,跟俺姐在一起煩都煩死了!”老五老六便很高興,這個說要給百順買皮鞋,那個說要給百順置洋服。

    酒吃到差不多的時候,王婆子又上來了,說是趙團長到,攔不住,問老六咋辦?老五說:“好辦,叫他上來付這桌酒菜錢。”說畢,老五對百順交待道:“趙團長上來後,你隻管和我玩,就說是我兄弟。”老六接上道:“日後若是撞上了老五的客,你就說找的是我。”百順連連點頭,點過頭還是不放心,緊張地問:“趙團長該不會看出咱三人的關係,把我斃了吧?!”老五、老六都說:“他不敢!”

    百順還是怕,就躲到了長臉老三那裏。

    長臉老三一見百順,就指著湯成的鼻子罵開了,說湯成騙了她,把百順帶來了卻偏說沒帶。百順道:“我是剛來的,來找湯成哥回家。”長臉老三這才笑了,說:“別走了,別走了,就陪姐在這聊聊天。”湯成不懷好意地問:“這昨日的媽今個兒咋又變成姐了?”老三笑罵道:“我是你湯成的媽,是這百順小兄弟的姐。”說著,手忙腳亂地從衣櫃裏取出一段料子,在百順身上比劃著,認定百順穿上這料子衣服會更俊。百順不接那料子,老三便說:“那哪天我讓裁縫做,你來量量身子,做好後,你再來取。”

    百順含含糊糊應了。

    這日回去,百順覺得自己真成個人了,連湯成都有點瞧不上的意思。湯成雖說在嫖女人上出道比他早,可太沒本錢,又矮又瘦,還生了個塌鼻子,不像他生得這麽俊,這麽討女人歡喜。

    湯成大約覺察到了百順得意,陰陰地說:“別以為生張小白臉就是福,沒準是禍哩!”

    百順笑了:“湯成哥,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湯成惱道:“我吃啥醋?她們是幫婊子,又不是我老婆!”又說:“老五、老六都是玩你,就像那些逛窯子的男人玩她們一樣。”

    百順正經道:“隻要咱自己舒服,就讓她們玩好了。”

    湯成歎了口氣:“等著吧,有你哭的那天!”

    六

    北線上河灘一戰之後,省城的緊張氣氛又緩和下來,報上的消息說,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吃了大虧,被張天心一舉擊潰,北撤了二百裏,短時間內已無反撲的可能。國民革命軍原可借此機會發起攻擊,卻因奉軍的壓力和內部分歧,坐失良機,已決定繞道北伐。

    局勢安定以後,張天心回到了省城,回來那日,城中紳商各界奉省城守備司令嶽大江的命令捐款三十萬,為張天心的安國軍祝捷,連小小的三江貨棧也被迫捐了二百八十塊。嶽大江還為張天心的入城組織了盛大的歡迎式,把自己混成旅三千多號人都派到了大街上。

    玉環又躁動不安了,入城式那天硬拖著百順上了街。百順不願去,玉環竟用勃朗寧手槍抵著百順的腦門說,“你不是罵我瘋了麽?我就是瘋了,今個你若不去,我就先殺了你這不忠不孝的東西,再去殺張天心!”百順硬是被槍抵著,才哭喪著臉出了門。一腳跨到門外,就覺著自己已死了半截,腦中閃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不論是死是活,走前都得和老五、老六告個別。

    於是乎,出了三江客棧,根本沒問姐該往哪走,就自說自話的沿國民大道往北邊的堂子街奔。到了堂子街口,對姐姐說:“你在這候著,我去去就來。”

    玉環道:“想逃不成,我可給你先說清,你逃不了。”

    百順幾乎要哭出來:“我……我還能往哪逃?有你這樣的姐在,我敢逃麽?你今個要去死,我也陪著了!”

    玉環說:“那好,走吧,你去哪,姐陪你一起去。”

    百順腳一跺:“我去小白樓會婊子,你也要跟著?”

    玉環不相信像弟弟這樣窩囊的人也會逛窯子,更不可想象沒有大把大把的錢也能在窯子裏混得如魚得水,便不在意地說:“你要真在那小白樓有個相好,也算你的能耐了,今個我倒要見識見識。”

    百順吼道:“和我相好的還不是一個呢,是兩個,她們哪個都比你這親姐姐強。”

    到了小白樓卻沒見到老五、老六她們。王婆子說,走了,是才走的,張天帥凱旋,姐妹們奉命慰勞天帥的弟兄們,一個沒剩,全被她們幹爹帶去了。

    百順真傷心,覺著自己真算是當今當世命最苦的了,今個就要送命,死前想見見心上人都見不成;姐還嘲諷他,說憑他這份軟蛋模樣,沒哪個女人會看上的,女人都喜大男人,不喜小白臉。

    已沒心思和姐爭辯,抱著必死的念頭,和姐一起往城北門趕。走到大都督路就走不通了,嶽大江混成旅的大兵禁了街,隻許百姓們在大都督路邊看,不許再往前走一步。玉環一見走不通,拖著百順繞小巷。繞過幾條小巷,又到了國民大道。國民大道也封死了,大兵們在大道兩邊立著,手中的槍衝著道兩旁的人群,做出了隨時射擊的樣子。玉環要再找別的路已來不及了,隻聽得一陣嘚嘚馬蹄聲響畢,城北門方向軍樂隊就奏著“得勝曲”過來了。

    氣氛怪熱烈的,吹吹打打的樂隊後麵是炮兵,炮手們駕著馬,拖著炮;炮兵後麵是步兵,步兵扯著長腔唱著兵歌。那兵歌玉環覺著很耳熟,仿佛在哪聽過的,待步兵們走到近前才驟然想起,當年父親手下的弟兄也唱過這兵歌的。因著熟悉的兵歌,憶起了昔日情形:昔日父親是旅長兼鎮守使,也像張天心這麽威風,鎮守使署門前的操場上常有這整齊的隊列,這拖著長腔的歌聲。而如今父親已經作古,張天心卻依舊活得這麽滋潤,實在讓她難以忍受。於是,瘋狂的念頭便在玉環腦子裏不停地轉,無數次想象著射殺張天心的情形,真恨不得立即把懷中揣著的手槍拔出來。

    百順的心情自是比玉環緊張得多,好日子剛開了個頭,他可不想死。他既不想死,也就不能讓姐姐去送死。這陣勢百順看得清楚,姐姐成不了事,莫說張天心沒出現,就是張天心出現了,姐姐也沒法用短射程的勃朗寧打死他。他和姐姐在實彈演練時試過,這小玩意打不遠,除了護身和自殺,簡直沒啥大用。因而,在姐姐瞅著路上的兵隊發呆時,百順隻瞅著自家姐姐,隨時準備在姐姐不能自持時,把姐姐一把摟住。心下更希望那張天心省點事,甭露麵,或者坐在汽車裏別出來,落個雙方都省心。

    兵隊過了好一陣子,終算過完了,過完之後,車隊遠遠出現了。頭輛車是大車,車上有兵,車頭上還支著連珠槍。後麵就是蝸牛般的小車了,共計三輛,一輛紅的,兩輛黑的,三輛車的踏板上都立著手提盒子炮的護兵,誰也不知道那張天帥坐的是哪輛車。

    車隊在道那邊出現時,玉環問身邊一位穿軍裝的官:“咱張天帥在哪輛車裏?”

    那軍官定定地看了玉環一眼:“你問這幹啥?”

    玉環很和氣地道:“想見見天帥唄!說起來天帥還和俺沾點親哩!”

    軍官說:“那何不到督府找他去?”

    就說到這裏,頭輛小紅車已近了,玉環又問了句:“長官,天帥會在這紅車裏麽?”

    軍官搖搖頭道:“誰知道呢?!天帥神出鬼沒的,盡唬人,沒準三輛車裏都沒有,他早到督府喝上酒了。”

    百順聽了這話,把姐姐的手一拉,說:“姐,既見不到,那咱走,這長官說的是,咱就到督府找吧!”

    玉環卻不死心,愣愣地盯著小車看,一隻手還想向懷裏摸,百順的心幾乎懸到了喉嚨口上。好在車踏板上的護兵把三輛小車的車窗都擋住了,車裏坐的誰,外麵的人看不清,可能發生的禍事才沒發生。

    回到家,百順大有撿回一條命的感覺,猶有餘悸地對姐姐說:“這麽著不行,根本殺不了張天心的。”

    玉環點點頭:“我知道殺不了他,也沒準備在今個殺他。”

    百順便問:“那你逼我去幹啥?”

    玉環道:“想練練你的膽量,也想讓你親眼見見張天心的陣勢,到時真幹了心不慌。”

    百順倒吸了一口冷氣,認定自己這姐姐已瘋狂得不可理喻,心中對姐姐的恨已超過了對張天心的恨,頭腦中竟閃出了掐死姐姐的念頭。

    這念頭出現時,百順自己都驚愕不止,渾身上下一陣陣發冷,禁不住哆嗦起來。玉環見百順神情異樣,以為百順病了,伸手去摸百順的額頭,百順把玉環的手甩開,極惶恐地逃了。

    為了遏止這可怕的念頭,百順自那開始就盡可能地躲著姐姐,往小白樓跑得更勤了,老五、老六沒客時,百順幹脆就在樓裏過夜。玉環直到這時才信了百順的能耐,也就益發覺著百順不成器,便三番五次地到小白樓找百順,有一回,還當著老五的麵打了百順一記耳光。

    百順氣死了,挨了耳光後,對老五、老六發狠說,“我得宰了她!不宰了她,我沒法活!”

    老六道:“別胡說,她咋著也是你姐,為你操了這麽多年心,你殺她天理不容。”

    老五也道:“就是呀,你姐也活得不易,你得體諒她。”愣了一下,又說,“再者,你也沒這個膽!你不敢殺張天心,就敢殺你姐了?鬼才信哩。”

    百順道:“張天心是司令,不好殺,對付俺姐容易。”

    老六冷冷一笑:“那你是孬種。”

    百順哭了,哽咽著說:“我就是孬種,活孬種,你們打這以後都別理我了。”

    老五、老六見百順哭得傷心,才憐愛地勸道:“別哭,別哭,我們來給你出出主意,你不就這一個姐麽?好對付!”

    百順抹著淚問:“咋對付?”

    老五、老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沒詞了。

    百順賴道:“你們不給我做主,我就去死。”

    老六忙把百順的嘴堵上了,說:“不許,不許,你不許死,你是我們姐妹可心的小玩意,你死了,我們和誰玩?”

    這當兒,老五來了主意:“有了,你何不想法把你姐嫁出去?看樣子她今個兒也有二十了吧?”

    百順說:“不止二十哩,都二十二了。”

    老五道:“二十二真不小了,是該找婆家了。”

    三人這才極一致的歡喜起來,就像似看到玉環被他們嫁了出去,永久的麻煩已消失了一樣。

    老五、老六以自身作為女人的體會拍胸脯說:“大姑娘家隻要有了男人,被男人×過就再離不開男人了,你讓她胡思亂想,她也不會的。”

    百順聽那×字很不入耳,說:“你們別罵俺姐。”

    老五、老六吵道:“誰罵了,誰罵了?和男人睡覺不叫×叫啥?你這不也見天×俺姐妹麽?!”

    說完便是一陣笑,惹得百順也笑了……

    卻不料,沒容百順並那老五、老六給玉環相好婆家,玉環先給百順找下婆家了。那婆家是嶽大江混成旅的手槍營,玉環要百順到手槍營去當兵。

    百順大為震驚,問姐姐這手槍營歸不歸嶽大江管?姐姐說,自然歸嶽大江管。百順道,既然歸嶽大江管,人家咋會要他?姐姐說,手槍營的方營長是湯集人,早年在父親手下當護兵,對父親很有感情,願瞞著嶽大江收下他。百順又問,你是咋認識這方營長的?玉環道,是湯成介紹的。

    百順馬上想到,湯成不是東西,這小子被老五、老六她們甩了,就故意玩他,於是便道:“我不去,我不是當兵的料!”

    玉環再也想不到百順會一口回絕,這讓她無可忍耐。玉環根本沒有多想,就從床頭的枕下取出手槍,瞄準百順道:“你再說一遍,當不當兵?”

    百順看著玉環手中的槍,搖了搖頭。

    玉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真……真不去?”

    百順又搖了頭。

    玉環淒哀地問:“你不想報仇了?你還是不是男人?”

    百順這才道:“是不是男人是我的事,是不是女人才是你的事呢,我覺著你該出嫁了……”

    玉環大怒,“啪”的一聲將手槍拍放在桌上,嘶聲道:“你想讓我嫁出去,再不管你?夢想!大仇不報,我就不會出嫁,你也別想活得那麽安生自在!”

    百順把槍拿了起來,打開保險,眼前變得一片恍惚,恍惚中姐姐的身影先是晃起來,後又飄起來。姐姐身上穿的素花旗袍像一片裹屍布似的,誘惑著他創造一出死亡的活劇。姐姐的腦門正對著他,腦門上也像畫了圈點的標靶,姐姐總逼他瞄標靶,可他從未在標靶上看到過張天心的麵孔,此刻竟因姐姐的臉而想到要槍擊的標靶,這著實讓他感到心驚。他知道,隻要他將槍口對準姐姐,手指一動,今生今世的煩惱就結束了。

    手抖得厲害,一時間想起許多往事,又想到老五、老六才說過的話……

    末了,百順還是把槍遞給了姐姐,噙著淚說:“姐,你死了心吧,我這輩子都不會當兵的,今天要麽你把我打死,要麽讓我按著自己的意思活,你那一套我再也受不了了……”

    玉環呆了,雙手扶著桌子,勉強支撐著身子,不知是對百順還是對自己說:“可……可我和方營長說……說好了,說……說好了的……”

    百順道:“說好了你去吧!去當兵,去出嫁,我都不管。隻是別再這麽下去。再這麽下去,我……我或許會打死你。我……我不想打死你,可我怕管不了自己……”

    玉環隻覺著天昏地暗,沒聽完弟弟的話,便軟軟地癱下……

    中

    七

    手槍營的那位方營長不知百順、玉環這邊的變故,過了三日仍不見玉環把百順送來,就到三江貨棧來了。

    方營長來時用心打扮了一下,頭發梳得工工整整,馬靴擦得賊亮,還戴了副白得晃眼的手套。進了三江貨棧的店堂,大呼小叫喊湯成,仿佛不是衝著玉環,倒是衝著湯成來的。號中的老賬房說,湯成不在,去了實業銀行,方營長這才問起玉環。老賬房道,“方爺來得正好,小姐打從那日見了你的麵,就老在樓上發呆,連著兩天沒吃飯了。”

    方營長愣了一下,繼而便歡喜起來,覺著這裏麵有戲,且這戲是與他有關係的。有多大的關係不知道,反正與他有關係就是。玉環十有八九是為他老方而不思茶飯的。由此憶及頭回見麵的情形,益發覺著是這麽回事,認定玉環當時的眼神就不對,眼神中有那層意思。若是沒那層意思,玉環咋會一見麵就認他個哥?咋會把自己弟弟百順送到他的手槍營當兵?百順在他手下當了兵,玉環才有借口見天找他耍。自然,玉環是老長官的女兒,算得個將門之後,也可能既看中了他,又想讓他栽培百順。

    方營長當然願意栽培百順,不論是衝著死去的老長官,還是衝著玉環,都得栽培。當年老長官待他老方不薄,把他從家裏帶出去做護兵,有一回生病,老長官還讓自己太太——玉環的娘,給他煮過四個雞蛋,讓他一直記到今天。他老方卻是對不起老長官的,他眼睜睜地看著老長官在溪河車站被人打死,屁都沒敢放。

    因此,方營長經湯成介紹和玉環一見麵就說了:“當年的事我虧心啊。”

    玉環眼圈紅了,說:“也怪不得你的,那時的情形我見了,任誰都沒辦法。”

    方營長還是說自己這護兵做得不好,沒盡到心,又怪老長官太軟,在車上就讓他們交了槍。

    玉環問:“若是槍不交,你敢向張天心開槍麽?”

    方營長想了想說:“或許是敢的。”

    玉環眼中的淚下來了,意味深長地看了方營長半晌,才點點頭道:“我信。”

    後來才說起讓百順當兵的事,方營長馬上想到自己的上司嶽大江,問玉環何不直接去找嶽旅長?且雲嶽旅長當年也是老長官的部下,交情還挺深。

    玉環歎了口氣道:“如今不是當初,我父親不在了,像你方營長這樣有情義的還有幾個?”

    方營長心下自我感動著,嘴上卻道:“不能這麽說,嶽旅長也還是講情義的。”

    玉環搖頭道:“嶽旅長人倒不錯,隻是膽子太小,不敢收下百順,怕被張天心知道帶來麻煩。”

    方營長的正義感這才被激起了,胸脯一拍道:“嶽旅長怕事,我不怕,你就讓百順到我這來好了,我那老長官帶了一輩子兵,風光著哩,百順幹得好,日後也會像老長官一樣風光的。”

    玉環聽得這話,一把抓過方營長的手說:“若真有這一天,我定當替俺爹娘給你這義兄磕頭。”

    方營長卻不願做這義兄,回營後這幾日老想著玉環的大眼睛和身後那條大辮子,還恍恍惚惚地記起了玉環小時的樣子。玉環小時長得並不俊,胖且黑,像個小男孩,一天到晚在鎮守使署院裏跑,有時也到他們護兵隊裏玩。有一回沒留神,這丫頭竟把他們隊長的槍摟響了,沒打著人卻打碎了一隻花瓶。沒想到,這許多年過去後,當年那野丫頭竟出落得這麽文靜漂亮了,若沒湯成介紹是肯定不敢認的。更難想象的是,當年的千金小姐,今個也落難了,這世事的變化也實難預料。

    然而,不管咋說,老長官仍是老長官,小姐仍是小姐。若玉環真是有意,他是真心願和玉環好的。他三十一,比玉環才大八九歲,正可謂年齡相當。真能和老長官這麽漂亮的小姐好上,實在是他老方的福分;況且,老長官當年的部屬還有不少人在安國軍裏,最不濟的也當了團長,他做了死去的老長官的女婿,於自身前程也是極有利的……

    這麽一廂情願地想著,方營長上了樓。

    玉環這當兒正在樓上梳頭。經過三天來的痛苦思索,玉環終算明白了一個嚴酷的現實:弟弟已不是從前那個弟弟了,她再也當不得弟弟的家了,她為弟弟安排一切的好時光已成為過去。現在,她得承認弟弟的獨立地位,尊重弟弟的生活,以求在此前提下用那軟功開導弟弟。比方說,她可以和小白樓的那老五、老六聯手。百順恨她,卻喜著老五、老六;她的話百順不聽,老五、老六的話百順卻是會聽的。但問題是,那兩個風塵女子是否會和她聯手?是否能把她想說的話說給百順聽?為求得那老五、老六的聯手合作,她打算梳洗打扮一下親自到小白樓走一趟。

    偏在這時,方營長上來了,玉環見到方營長,眼中立時聚滿了淚。

    玉環噙著淚說:“方營長,讓你費心了,百順的事還得等等,怕……怕一時還去不了。”

    方營長道:“沒關係,隻要老子這營長當著,百順想啥時來都行,並不急的。”

    玉環沒讓方營長坐,方營長卻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了,玉環知道自己走不了了,遂給方營長泡了茶。

    方營長原是粗人,今日卻細得很,接過茶斯斯文文抿了一口,把茶杯放下了,繼而,又把軍帽和白手套小心地脫下,放在桌上,顯露著一頭油亮的黑發,不慌不忙地從一隻古色古香的銀煙盒裏取出煙來吸。

    玉環說:“你真好,想著俺哩。”

    方營長道:“是想著哩,還老記起你小時的模樣。小時你可不是這樣子,野著哩,盡拿我們護兵的槍當玩具,我們老長官嚇得呀……”

    玉環忍著淚笑了:“你瞎說,我爹才不怕呢,有一次我偷爹的槍打雞窩裏的雞,爹就在我身後……”

    方營長歎道:“真他媽快,就像在昨天。”

    玉環神色黯然:“是哩,做夢還老夢著這些事,隻……隻是我爹不在了。”

    方營長問:“在溪河若有槍,你敢打張天心個龜兒子麽?”

    玉環道:“咋不敢?!現在有槍,有機會,我還要打的。”

    方營長為討玉環的好,又重申說:“我他媽也是敢的。”

    玉環點點頭,又問:“那現在呢?”

    方營長笑了:“現在還說?咱是人家的兵了。”

    “張天心和我爹,哪個好?”

    “自然是你爹了。”

    玉環心裏有了數,一個嶄新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或許她可以借重麵前這位方營長,完成自己的複仇使命。她眼不瞎,方營長對她的那份好感,她頭一天就看出來了。沒那份好感,方營長不會這麽爽快地答應讓百順到他手下當兵,更不會主動跑來找她。

    方營長卻想掩飾,說:“原不想來,因找湯成這小子有事,又聽說你兩天沒吃飯,就來看看了。”

    玉環定定地瞅了方營長一眼:“沒事就不能來看看我了?”

    方營長訕笑道:“隻要你不煩,我天天來都樂意。”

    玉環說:“那就天天來唄!”

    打那以後,方營長真就天天來了,不是來請玉環吃飯,就是來請玉環看戲。省城裏的大館子,讓他們吃了個遍,各大戲院也轉了個遍,直到有一回在安國大戲院頂頭撞上嶽大江。

    是在戲院門口撞上了,玉環和方營長根本沒有思想準備。因是看戲,方營長沒穿軍裝,穿的是一身青綢便衣,手裏還拿了把折扇,怪斯文的。方營長沒穿軍裝便吃了虧,他挽著玉環的胳膊剛踏上戲院台階,就被幾個穿軍裝的大兵推了個踉蹌。方營長當著玉環的麵,哪能吃下這一壺?眼一瞪,對推搡他的兵罵道:“媽的,搶頭魂啊?!”

    那兵也不是省油燈,回了句:“我搶你娘的魂。”掄著拳頭衝將過來。方營長一看事情不好,把玉環往旁邊一推,自己身子一閃,讓那兵撲了個空。繼而,一把抓住那兵的衣領,飛起一腳,把那兵踹倒了。那兵的四五個同夥呼啦圍了上來,有的把槍都拔出來了。玉環很緊張,直拉方營長的衣襟,要他走。方營長也怕,卻不走,硬撐著對圍上來的兵說:“要打架就一個個上,別他媽的仗著人多逞英雄!”

    這當兒,一個當官的過來了,過來便認出了方營長,連說:“誤會,誤會。”隨即又對方營長道,“這些弟兄都是嶽旅長副官處新來的衛兵,隻因嶽旅長要來聽戲,先打個前站。”

    玉環和方營長這才知道嶽大江要來看戲。玉環不願見嶽大江,拉著方營長要走,方營長卻偏和那副官說個沒完,這就和嶽大江在戲院門口打了照麵。

    嶽大江帶著自己的四姨太,還帶著不少護兵,見了玉環,愣了一下,問:“咋還沒走?”

    玉環說:“這省上熱鬧,不想走了。”

    嶽大江遲疑了一下又問:“百順在做啥?”

    玉環說:“做生意去了。”

    嶽大江點點頭:“這好,做生意比當兵吃糧好。”

    這時,方營長上前來拉玉環,嶽大江才注意到方營長和玉環不同尋常的關係。嶽大江留意地多看了方營長兩眼,和方營長開玩笑說:“你小子豔福不淺,和我們老長官的小姐成朋友了。”

    方營長隻是笑,笑了一陣才說:“玉環一人在省城怪悶的,陪她轉轉唄!”

    嶽大江道:“那好,玉環就交給你了,可甭委屈了她。”回轉身又對玉環說:“他姓方的要欺負了你,你隻管來找我,我替你出氣。”

    方營長叫道:“她有你這旅長兼司令做靠山,我……我他媽敢麽?!”

    嶽大江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玉環臉頰緋紅。

    那晚,玉環真心喜上了方營長,也對嶽大江旅長生出了些許好感,且頭回認真考慮起自己的婚姻問題了。她想,或許弟弟是對的,她二十二了,確該尋個屬於自己的男人了……

    八

    百順眼見著姐姐和方營長頻繁外出,眼見著姐姐身上的衣裙一天天豔麗起來,方覺察出姐姐心態的變化。這變化都是方營長帶來的,百順心下對方營長就感激無比。百順覺著,方營長是他的大恩人,也是姐姐的大恩人,因此,對方營長十分的友好,一口一個“大哥”地叫著,怪親昵的。

    百順一親昵,方營長就不好意思不親昵了,便更加親昵,和百順又拍肩膀又摟腰,還常湊在一起喝酒。有一次喝多了,方營長非要栽培百順不可,要給百順個連長當。百順不幹,頭搖得像撥浪鼓。

    方營長問:“那我能給你幫啥忙?”

    百順也喝多了,直言不諱地道:“趕快把俺姐娶回家,就是幫俺大忙了。”

    方營長大喜,連連說:“我也這樣想,也這樣想哩!”

    玉環卻不這樣想。

    百順和方營長合謀完後,去和玉環說那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道理,玉環聽後隻是搖頭。百順又大講方營長的好話,說這方營長可算得百裏挑一的好男人了。玉環這才點了頭,且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比你百順強多了,他在戲院門口敢和那麽多帶槍的兵打架,你敢麽?!”

    百順道:“既如此,何不快把喜事辦了?”

    玉環淡然道:“還沒到時候。”

    百順向方營長稟報時是很失望的,這失望的情緒也影響了方營長。方營長便喝悶酒,邊喝邊說:“啥叫沒到時候?你姐該不是嫌我官小,看不上我吧?”拍著百順的肩膀,歎了口氣,“其實,我還能升,隻要和你姐成了兩口子,嶽旅長還得讓我升升,最不濟也能弄個團長。”

    百順又把這話說給玉環聽,玉環火了——玉環不想火,打從那日和百順鬧翻過以後,老壓著自己不發火,這回還是壓不住了,指著百順的鼻子道:“方營長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麽?我會嫌他官小麽?我要嫁人,更要殺人,殺張天心!你這種軟蛋靠不住,我自得找個靠得住的人嫁!我得指望他給爹複仇!女婿也是半個兒。”

    百順這才明白,原來姐姐還想著為父複仇,且是想讓方營長來幹。當即便愧疚不安,覺著自己對不起方營長,是把方營長往火坑裏推。又覺著姐姐太毒,往日害自己的親弟弟,現在又想害未來的夫君了。

    玉環似乎看出了百順的不安,又說:“你想讓姐馬上嫁給方營長也行,我隻要你壯著膽子說一句:為爹複仇的事你包了,你這話一說出口,我明日就出嫁!”

    百順呆呆想了半天,終於艱難地道:“姐,我……我不能騙你,我……我沒這能耐。”

    玉環哼了一聲:“不是沒這能耐,是沒這膽量!”

    隻好認。

    當晚,方營長來聽回音,百順本想把個中底細說給方營長聽,可想來想去沒說出口,怕丟臉,更怕嚇跑方營長,姐姐又得瞄上他,他才不傻呢。

    方營長見百順一副為難的樣子,情知事情不妙,就說:“看,我猜到了吧,是嫌俺官小哩!營長在你姐眼裏算啥?隻怕團長她也瞧不上呢!”

    百順說:“不是,不是,她才不在乎什麽營長、團長的呢,她隻說還要看看,看你對她貼不貼心吧。”

    方營長道:“咋著才算貼心?自打遇上了你姐,我他媽再沒去過小白樓。往日去也是逢場作戲,不像你老弟,在小白樓有一味相好的女人。”

    百順說:“你和我比啥?俺姐已說了,你是堂堂男子漢,我是個不中用的窩囊廢,你要像我這樣,俺姐才不會睬你呢。”

    方營長像得了嘉獎令似的,很激動地問:“你姐真這麽說了?”

    百順點點頭。

    方營長一拍大腿:“嘿,兄弟,那就行了,我不出三月準做你姐夫!”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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