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聳了聳鼻子,正思慮著要不要走過去,李太後卻一眼瞥見了他,招招手向他示意,張居正這才踱步過去,李太後指著花架上一盆花,笑吟吟地問他:
“張先生,你看這盆菊,花大如碗,花形也特別,不知是如何培植的。”
張居正看那盆花,單單的一株花,大如成化窯的海碗,花瓣細長細長,最長的有七八寸,短的也有四五寸,每一片金黃的花瓣上,兩側竟還有一暈淡淡的綠意,在微風中,那些紛披的花瓣輕輕搖曳著,極盡婀娜。
“真是一盆好花!”張居正讚歎道,“京城多的是能工巧匠。店家,這花是你自家培植還是躉來的?”
“老爺,這架上的百十盆花木,全是小人自家培植的,”見這一行人氣宇不凡,店家滿臉堆笑說道,“小的蒔弄花藝,本是世代相傳,就這一款菊花,小的培植出三百多個品種。方才這位夫人相中的這一種,叫春秋清氣滿乾坤,金黃是秋的本色,花瓣兩側這一痕綠意兒,是迎春之象。”
“聽你說得有板有眼,這花值多少錢?”馮保插進來問。
店家伸手叉開五指,擺了擺說:“就這麽多。”
“五兩?”馮保一驚。
“對,五兩。”店家答道,“這是變種,培植出來花了老鼻子心血。”
“花是好花,但價碼也真是個價碼兒,你說呢,張先生?”李太後朝張居正送了個秋波。
“是呀,一叢深色花,十戶中人賦,唐詩人白居易的詠牡丹詩,證明古今一理。”
“夫人,你看清楚,整個花市,春秋清氣滿乾坤僅此一盆。”店家一旁攛掇。
“要不,咱們買下?”馮保巴結地問著李太後。
“算了吧,太貴。”
李太後說著就挪步前行,剛剛走開,就聽得背後有人說道:“穿了這一身天鵝絨,卻舍不得五兩銀子,她不買我買。”
話說得刺耳,李太後猛地轉過身,見說話的是個疏眉落眼的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身上穿著件灰鼠皮的緊身袍子,外頭罩著大團花的錦緞馬夾,一身嘎裏嘎巴的富貴氣。京城裏頭這種人不少,人們背地裏喊他們“二百五”,他知道李太後轉身來瞧他,故意挓挲著雙手做出不凡的氣勢,炫耀說道:
“店家,你花架上這些盆花,盡揀好的給我取十幾缽來,價錢不拘。”
“這小子何方神聖,這大的口氣。”馮保附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咕噥道。
那邊,店家對這財大氣粗的大主顧已是十分的奉承,笑道:“你這位東家,真是爽快人,買這些花,官府上送人?”
“送什麽人呀,咱自家用!”二百五自以為優雅地捏了捏鼻子。
“你自家用?”
“咱家老爺吩咐咱來買的,他說,二月二龍抬頭了,家裏得供幾缽花兒,養點春氣。”
“你家老爺是……喲,小的不敢打聽。”
“你既問了,咱索性對你說了,你知道咱家老爺是誰,你猜猜。”
那二百五嘴裏同店家講話,一雙眼睛卻睃著李太後,這麽端莊華貴的女人,他可是從沒見過,因此滿腦子都在想如何與這位貴婦人比比奢華。
“這位爺,瞧你這行頭,這精神氣兒,你家主子隻怕是個了不得的大官。”
“這你猜對了,你說咱家老爺官有多大?”二百五眯著眼睛,一隻腳踏到花架上。
店家伸出三根指頭:“三品?”
二百五撅嘴搖頭,不屑地說:“三品算什麽大官,再往上說。”
“二品?”店家遲疑起來。
二百五一笑,抬手打了一個響指,譏道:“諒你也不敢往上猜了,實話告訴你吧,咱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國——舅——爺!”
“國舅爺?”店家驚得一咋舌,頓時腰都伸不直了,一臉莊敬地說,“爺,你是說你家老爺是當今皇上的舅舅?”
“嗐,這還有假?這花兒你給送到武清伯府上,擺好了我付你銀子。”
說罷,那二百五示威似的瞪了李太後一眼,一提袍子挺著脖梗兒揚長而去。
“爺,你走好,這花兒,一個時辰後送到。”
店家跑出幾步,朝著二百五的後影子大聲喊道,回轉身見到愣怔著的李太後,又譏誚說道:“我說你這位夫人,牛皮不是吹的,蛤蟆不是飛的,五兩銀子一盆花你嫌貴,你看人家國舅爺家裏的勢派,花百十兩銀子買幾缽花,隻當是施舍給叫花子的小錢。”
“放肆!”
馮保跺腳一聲怒喝,早有十幾個東廠的便衣番役圍了上來。李太後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看得出她內心很不好受,她沒有想到父親家中的仆人在外頭如此張揚。但她不愧是母儀天下的太後,隻須臾間就把心態調整了過來,她抿嘴一笑,對馮保說:
“小本生意人,哪個不是錢窟眼翻筋鬥,咱不必跟他們一般見識。”
話雖這麽說,李太後畢竟受到刺激,再也沒有閑心來逛花市,而是朝張居正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款款走在頭裏,複又進了大隆福寺的山門。
穿過五重殿宇,李太後一行來到大法堂後麵一間五楹的宏敞客堂,這是專為皇室人員敬香時預備的休息場所,平常並不開放。一到裏麵,俟李太後坐定,張居正就要行覲見之禮,李太後連忙擺手說道:“張先生不必拘謹,今兒個在這裏便服相見,一切禮數都免了。”
“謝太後。”張居正坐到李太後左側的一把椅子上,馮保坐在右側,一應閑雜人等都退了出去。
李太後坐在向陽的窗牖下,濾過窗紗的陽光,使屋子裏充滿了溫暖。由於重門深禁,山門外的囂雜市聲傳不到這裏,一時間屋子裏顯得特別的寂靜,脫掉瑣袱鬥篷的李太後,坐在那裏,像一朵盛開的芙蓉。她望著張居正,柔聲問道:
“張先生,你知道咱為何要在這裏見你?”
這正是讓張居正心下納悶的事,這些日子,因為左掖門事件的發生,京師各衙門的確沸騰了一陣子。但隨著吳和的突然死亡,一些替朱衡打抱不平的官員也就鳴鑼收兵。他們認為,吳和既然已“畏罪自殺”,朱衡就爭回了這口氣,保住了二品大臣的麵子,這件事情就沒有再鬧下去的必要。但這隻是表麵現象,其實這件事情並沒有真正解決,一是朱衡的去留問題,老朱衡經過這一次折騰,身體再也無法複原,躺在床上已無法到部履職;二來杭州織造局增額用銀事也還懸而未決。早在幾天前,馮保就給他透信兒,說太後準備就春季經筵的事要召見他。張居正心下明白,太後召見決不會隻談經筵事,因此就京城最近發生的問題想好了應對之策,特別是財政改革,他也厘定思路,隻等覲見時麵陳。但他萬萬沒有想到,這次召見不在雲台更不在文華殿,而是選擇了大隆福寺。令他驚奇的還有兩層,一是小皇上沒有一起來;二是太後也沒有穿戴鳳冠霞帔,而是穿了這一身華貴的便服。基於此,張居正感到這次召見並不正規,但卻非同尋常。這會兒見李太後問話,他抬頭朝李太後看了一眼,卻不料李太後一雙明亮澄澈的眸子也正在盯著他,那眼光中蕩漾著一股與太後身份極不相稱的柔情蜜意,害得這位“鐵麵宰相”心裏頭一陣慌亂,他下意識地垂下眼瞼,穩了穩情緒,答道: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