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故鄉(4/4)

作者:魯迅字數:10102更新時間:2023-11-09 02:24:31

    他隻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約隻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裏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歎息他的景況:多子,饑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裏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隻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裏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麵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麽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麽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癡癡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裏,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裏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裏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麵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隻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麽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隻覺得我四麵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麽。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裏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麽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製的偶像麽?隻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麵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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