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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Q正傳(4/5)

作者:魯迅字數:43362更新時間:2023-11-09 02:24:32

    “那麽,明天拿來就是,”趙太爺卻不甚熱心了。“阿Q,你以後有什麽東西的時候,你盡先送來給我們看,……”

    “價錢決不會比別家出得少!”秀才說。秀才娘子忙一瞥阿Q的臉,看他感動了沒有。

    “我要一件皮背心。”趙太太說。

    阿Q雖然答應著,卻懶洋洋的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是否放在心上。這使趙太爺很失望,氣憤而且擔心,至於停止了打嗬欠。秀才對於阿Q的態度也很不平,於是說,這忘八蛋要提防,或者不如吩咐地保,不許他住在未莊。但趙太爺以為不然,說這也怕要結怨,況且做這路生意的大概是“老鷹不吃窩下食”,本村倒不必擔心的;隻要自己夜裏警醒點就是了。秀才聽了這“庭訓”,非常之以為然,便即刻撤消了驅逐阿Q的提議,而且叮囑鄒七嫂,請伊千萬不要向人提起這一段話。

    但第二日,鄒七嫂便將那藍裙去染了皂,又將阿Q可疑之點傳揚出去了,可是確沒有提起秀才要驅逐他這一節。然而這已經於阿Q很不利。最先,地保尋上門了,取了他的門幕去,阿Q說是趙太太要看的,而地保也不還,並且要議定每月的孝敬錢。其次,是村人對於他的敬畏忽而變相了,雖然還不敢來放肆,卻很有遠避的神情,而這神情和先前的防他來“嚓”的時候又不同,頗混著“敬而遠之”的分子了。

    隻有一班閑人們卻還要尋根究底的去探阿Q的底細。阿Q也並不諱飾,傲然的說出他的經驗來。從此他們才知道,他不過是一個小腳色,不但不能上牆,並且不能進洞,隻站在洞外接東西。有一夜,他剛才接到一個包,正手再進去,不一會,隻聽得裏麵大嚷起來,他便趕緊跑,連夜爬出城,逃回未莊來了,從此不敢再去做。然而這故事卻於阿Q更不利,村人對於阿Q的“敬而遠之”者,本因為怕結怨,誰料他不過是一個不敢再偷的偷兒呢?這實在是“斯亦不足畏也矣”。

    第七章革命

    宣統三年九月十四日—即阿Q將搭連賣給趙白眼的這一天—三更四點,有一隻大烏篷船到了趙府上的河埠頭。這船從黑魆魆中蕩來,鄉下人睡得熟,都沒有知道;出去時將近黎明,卻很有幾個看見的了。據探頭探腦的調查來的結果,知道那竟是舉人老爺的船!

    那船便將大不安載給了未莊,不到正午,全村的人心就很動搖。船的使命,趙家本來是很秘密的,但茶坊酒肆裏卻都說,革命黨要進城,舉人老爺到我們鄉下來逃難了。惟有鄒七嫂不以為然,說那不過是幾口破衣箱,舉人老爺想來寄存的,卻已被趙太爺回複轉去。其實舉人老爺和趙秀才素不相能,在理本不能有“共患難”的情誼,況且鄒七嫂又和趙家是鄰居,見聞較為切近,所以大概該是伊對的。

    然而謠言很旺盛,說舉人老爺雖然似乎沒有親到,卻有一封長信,和趙家排了“轉折親”。趙太爺肚裏一輪,覺得於他總不會有壞處,便將箱子留下了,現就塞在太太的床底下。至於革命黨,有的說是便在這一夜進了城,個個白盔白甲:穿著崇正皇帝的素。

    阿Q的耳朵裏,本來早聽到過革命黨這一句話,今年又親眼見過殺掉革命黨。但他有一種不知從那裏來的意見,以為革命黨便是造反,造反便是與他為難,所以一向是“深惡而痛絕之”的。殊不料這卻使百裏聞名的舉人老爺有這樣怕,於是他未免也有些“神往”了,況且未莊的一群鳥男女的慌張的神情,也使阿Q更快意。

    “革命也好罷,”阿Q想,“革這夥媽媽的命,太可惡!太可恨!……便是我,也要投降革命黨了。”

    阿Q近來用度窘,大約略略有些不平;加以午間喝了兩碗空肚酒,愈加醉得快,一麵想一麵走,便又飄飄然起來。不知怎麽一來,忽而似乎革命黨便是自己,未莊人卻都是他的俘虜了。他得意之餘,禁不住大聲的嚷道:

    “造反了!造反了!”

    未莊人都用了驚懼的眼光對他看。這一種可憐的眼光,是阿Q從來沒有見過的,一見之下,又使他舒服得如六月裏喝了雪水。他更加高興的走而且喊道:

    “好,……我要什麽就是什麽,我歡喜誰就是誰。

    得得,鏘鏘!

    悔不該,酒醉錯斬了鄭賢弟,

    悔不該,呀呀呀……

    得得,鏘鏘,得,鏘令鏘!

    我手執鋼鞭將你打……”

    趙府上的兩位男人和兩個真本家,也正站在大門口論革命。阿Q沒有見,昂了頭直唱過去。

    “得得,……”

    “老Q,”趙太爺怯怯的迎著低聲的叫。

    “鏘鏘,”阿Q料不到他的名字會和“老”字聯結起來,以為是一句別的話,與己無幹,隻是唱。“得,鏘,鏘令鏘,鏘!”

    “老Q。”

    “悔不該……”

    “阿Q!”秀才隻得直呼其名了。

    阿Q這才站住,歪著頭問道,“什麽?”

    “老Q,……現在……”趙太爺卻又沒有話,“現在……發財麽?”

    “發財?自然。要什麽就是什麽……”

    “阿……Q哥,像我們這樣窮朋友是不要緊的……”趙白眼惴惴的說,似乎想探革命黨的口風。

    “窮朋友?你總比我有錢。”阿Q說著自去了。

    大家都憮然,沒有話。趙太爺父子回家,晚上商量到點燈。趙白眼回家,便從腰間扯下搭連來,交給他女人藏在箱底裏。

    阿Q飄飄然的飛了一通,回到土穀祠,酒已經醒透了。這晚上,管祠的老頭子也意外的和氣,請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兩個餅,吃完之後,又要了一支點過的四兩燭和一個樹燭台,點起來,獨自躺在自己的小屋裏。他說不出的新鮮而且高興,燭火像元夜似的閃閃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來了:

    “造反?有趣,……來了一陣白盔白甲的革命黨,都拿著板刀,鋼鞭,炸彈,洋炮,三尖兩刃刀,鉤鐮槍,走過土穀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於是一同去。……

    “這時未莊的一夥鳥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饒命!’誰聽他!第一個該死的是小D和趙太爺,還有秀才,還有假洋鬼子,……留幾條麽?王胡本來還可留,但也不要了。……

    “東西,……直走進去打開箱子來:元寶,洋錢,洋紗衫,……秀才娘子的一張寧式床先搬到土穀祠,此外便擺了錢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趙家的罷。自己是不動手的了,叫小D來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趙司晨的妹子真醜。鄒七嫂的女兒過幾年再說。假洋鬼子的老婆會和沒有辮子的男人睡覺,嚇,不是好東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吳媽長久不見了,不知道在那裏,—可惜腳太大。”

    阿Q沒有想得十分停當,已經發了鼾聲,四兩燭還隻點去了小半寸,紅焰焰的光照著他張開的嘴。

    “荷荷!”阿Q忽而大叫起來,抬了頭倉皇的四顧,待到看見四兩燭,卻又倒頭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很遲,走出街上看時,樣樣都照舊。他也仍然肚餓,他想著,想不起什麽來;但他忽而似乎有了主意了,慢慢的跨開步,有意無意的走到靜修庵。

    庵和春天時節一樣靜,白的牆壁和漆黑的門。他想了一想,前去打門,一隻狗在裏麵叫。他急急拾了幾塊斷磚,再上去較為用力的打,打到黑門上生出許多麻點的時候,才聽得有人來開門。

    阿Q連忙捏好磚頭,擺開馬步,準備和黑狗來開戰。但庵門隻開了一條縫,並無黑狗從中衝出,望進去隻有一個老尼姑。

    “你又來什麽事?”伊大吃一驚的說。

    “革命了……你知道?……”阿Q說得很含胡。

    “革命革命,革過一革的,……你們要革得我們怎麽樣呢?”老尼姑兩眼通紅的說。

    “什麽?……”阿Q詫異了。

    “你不知道,他們已經來革過了!”

    “誰?……”阿Q更其詫異了。

    “那秀才和洋鬼子!”

    阿Q很出意外,不由的一錯愕;老尼姑見他失了銳氣,便飛速的關了門,阿Q再推時,牢不可開,再打時,沒有回答了。

    那還是上午的事。趙秀才消息靈,一知道革命黨已在夜間進城,便將辮子盤在頂上,一早去拜訪那曆來也不相能的錢洋鬼子。這是“鹹與維新”的時候了,所以他們便談得很投機,立刻成了情投意合的同誌,也相約去革命。他們想而又想,才想出靜修庵裏有一塊“皇帝萬歲萬萬歲”的龍牌,是應該趕緊革掉的,於是又立刻同到庵裏去革命。因為老尼姑來阻擋,說了三句話,他們便將伊當作滿政府,在頭上很給了不少的棍子和栗鑿。尼姑待他們走後,定了神來檢點,龍牌固然已經碎在地上了,而且又不見了觀音娘娘座前的一個宣德爐。

    這事阿Q後來才知道。他頗悔自己睡著,但也深怪他們不來招呼他。他又退一步想道:

    “難道他們還沒有知道我已經投降了革命黨麽?”

    第八章不準革命

    未莊的人心日見其安靜了。據傳來的消息,知道革命黨雖然進了城,倒還沒有什麽大異樣。知縣大老爺還是原官,不過改稱了什麽,而且舉人老爺也做了什麽—這些名目,未莊人都說不明白—官,帶兵的也還是先前的老把總。隻有一件可怕的事是另有幾個不好的革命黨夾在裏麵搗亂,第二天便動手剪辮子,聽說那鄰村的航船七斤便著了道兒,弄得不像人樣子了。但這卻還不算大恐怖,因為未莊人本來少上城,即使偶有想進城的,也就立刻變了計,碰不著這危險。阿Q本也想進城去尋他的老朋友,一得這消息,也隻得作罷了。

    但未莊也不能說是無改革。幾天之後,將辮子盤在頂上的逐漸增加起來了,早經說過,最先自然是茂才公,其次便是趙司晨和趙白眼,後來是阿Q。倘在夏天,大家將辮子盤在頭頂上或者打一個結,本不算什麽稀奇事,但現在是暮秋,所以這“秋行夏令”的情形,在盤辮家不能不說是萬分的英斷,而在未莊也不能說無關於改革了。

    趙司晨腦後空蕩蕩的走來,看見的人大嚷說,

    “嚄,革命黨來了!”

    阿Q聽到了很羨慕。他雖然早知道秀才盤辮的大新聞,但總沒有想到自己可以照樣做,現在看見趙司晨也如此,才有了學樣的意思,定下實行的決心。他用一支竹筷將辮子盤在頭頂上,遲疑多時,這才放膽的走去。

    他在街上走,人也看他,然而不說什麽話,阿Q當初很不快,後來便很不平。他近來很容易鬧脾氣了;其實他的生活,倒也並不比造反之前反艱難,人見他也客氣,店鋪也不說要現錢。而阿Q總覺得自己太失意:既然革了命,不應該隻是這樣的。況且有一回看見小D,愈使他氣破肚皮了。

    小D也將辮子盤在頭頂上了,而且也居然用一支竹筷。阿Q萬料不到他也敢這樣做,自己也決不準他這樣做!小D是什麽東西呢?他很想即刻揪住他,拗斷他的竹筷,放下他的辮子,並且批他幾個嘴巴,聊且懲罰他忘了生辰八字,也敢來做革命黨的罪。但他終於饒放了,單是怒目而視的吐一口唾沫道“呸!”

    這幾日裏,進城去的隻有一個假洋鬼子。趙秀才本也想靠著寄存箱子的淵源,親身去拜訪舉人老爺的,但因為有剪辮的危險,所以也中止了。他寫了一封“黃傘格”的信,托假洋鬼子帶上城,而且托他給自己紹介紹介,去進自由黨。假洋鬼子回來時,向秀才討還了四塊洋錢,秀才便有一塊銀桃子掛在大襟上了;未莊人都驚服,說這是柿油黨的頂子,抵得一個翰林;趙太爺因此也驟然大闊,遠過於他兒子初雋秀才的時候,所以目空一切,見了阿Q,也就很有些不放在眼裏了。

    阿Q正在不平,又時時刻刻感著冷落,一聽得這銀桃子的傳說,他立即悟出自己之所以冷落的原因了:要革命,單說投降,是不行的;盤上辮子,也不行的;第一著仍然要和革命黨去結識。他生平所知道的革命黨隻有兩個,城裏的一個早已“嚓”的殺掉了,現在隻剩了一個假洋鬼子。他除卻趕緊去和假洋鬼子商量之外,再沒有別的道路了。

    錢府的大門正開著,阿Q便怯怯的躄進去。他一到裏麵,很吃了驚,隻見假洋鬼子正站在院子的中央,一身烏黑的大約是洋衣,身上也掛著一塊銀桃子,手裏是阿Q曾經領教過的棍子,已經留到一尺多長的辮子都拆開了披在肩背上,蓬頭散發的像一個劉海仙。對麵挺直的站著趙白眼和三個閑人,正在必恭必敬的聽說話。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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