灌園叟晚逢仙女
連宵風雨閉柴門,落盡深紅隻柳存。
欲掃蒼苔且停帚,階前點點是花痕。
這首詩,為惜花而作。
昔唐時有一處士,姓崔,名玄微,平昔好道,不娶妻室,隱於洛東。所
居庭院寬敞,遍植花卉竹木。構一室在萬花之中,獨處於內。童仆都居苑外,
無故不得輒入。如此三十餘年,足跡不出園門。時值春日,院中花木盛開。
玄微日夕徜徉其間。
一夜,風清月朗,不忍舍花而睡。乘著月色,獨步花叢中。忽見月影下
一青衣,冉冉而來。玄微驚訝道:“這時節那得有女子到此行動?”心中雖
然怪異,又想道:“且看他到何處去。”那青衣不往東,不往西,徑至玄微
麵前,深深道個萬福。玄微還了禮,問道:“女郎是誰家宅眷?因何深夜到
此?”那青衣啟一點朱唇,露兩行碎玉,道:“我家與處士相近。今與女伴
過上東門訪表姨,欲借處士院中暫憩,不知可否?”玄微見來得奇異,欣然
許之。青衣稱謝,原從舊路轉去。不一時,引一隊女子,分花約柳而來,與
玄微一一相見。玄微就月下仔細看時,一個個姿容媚麗,體態輕盈,或深或
淡,妝束不一。隨從女郎,盡皆妖豔。正不知從那裏來的。
相見畢,玄微邀進室中,分賓主坐下,開言道:“請問諸位女郎姓氏。
今訪何姻戚,乃得光降敝園?”一衣綠裳者答道:“妾乃楊氏。”指一穿白
的道:“此位李氏。”又指一衣絳服的道:“此位陶氏。”遂逐一指示。最
後到一緋衣小女,乃道:“此位姓石,名阿措。我等雖則異姓,俱是同行姊
妹。因封家十八姨,數日雲欲來相看,不見其至。今夕月色甚佳,故與姊妹
們同往候之。二來素蒙處士愛重,妾等順便相謝。”玄微方待酬答,青衣報
道:“封家姨至。”眾皆驚喜出迎。玄微閃過半邊觀看。眾女子相見畢,說
道:“正要來看十八姨,為主人留坐,不意姨至,足見同心。”各向前致禮。
十八姨道:“屢欲來看卿等,俱為使命所阻。今乘閑至此。”眾女道:“如
此良宵,請姨寬坐,當以一尊為壽。”遂授旨青衣去取。十八姨問道:“此
地可坐否?”楊氏道:“主人甚賢,地極清雅。”十八姨道:“主人安在?”
玄微趨出相見。舉目看十八姨,體態飄逸,言詞泠泠,有林下風氣。近其傍,
不覺寒氣侵肌,毛骨竦然。遜入堂中,侍女將桌椅已是安排停當。請十八姨
居於上席。眾女挨次而坐。玄微未位相陪。
不一時,眾青衣取到酒肴,擺設上來,佳肴異果,羅列滿案,酒昧醇濃,
其甘如飴,俱非世人所有。此時月色倍明,室中照耀如同白日。滿座芳香,
馥馥襲人。賓主酬酢,杯觥交雜。酒至半酣,一紅裳女子滿斟大觥,送與十
八姨,道:“兒有一歌,請為歌之。”歌雲:
絳衣披拂露盈盈,淡染胭脂一朵輕。
自恨紅顏留不住,莫怨春風道薄情。
歌聲清婉,聞者皆淒然。又一白衣女子送酒道:“兒亦有一歌。”歌雲:
皎潔玉顏勝白雪,況乃當年對芳月。
沉吟不敢怨春風,自歎容華暗消歇。
其音更覺慘切。
那十八姨性頗輕佻,卻又好酒。多了幾杯,漸漸狂放。聽了二歌,乃道:
“值此芳辰美景,賓主正歡,何遽作傷心語?歌旨又深刺予,殊為慢客。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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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罰以大觥。當另歌之。”遂手斟一杯遞來。酒醉手軟,持不甚牢,杯才舉
起,不想袖在箸上一兜,撲碌的連杯打翻。這酒若翻在別個身上,卻也罷了。
恰恰裏盡潑在阿措身上。阿措年嬌貌美,性愛整齊,穿的卻是一件大紅簇花
緋衣。那紅衣最忌的是酒,才沾點滴,其色便敗。怎經得這一大杯酒?況且
阿措也有七八分酒意,見汙了衣服,作色道:“諸姊妹有所求,吾不畏爾!”
即起身往外就走。十八姨也怒道:“小女弄酒,敢與吾為抗耶?”亦拂衣而
起。眾女子留之不住,齊勸道:“阿措年幼,醉後無狀,望勿記懷。明日當
率來請罪。”相送下階。十八姨忿忿向東而去。眾女子與玄微作別,向花叢
中四散行走。
玄微欲觀其蹤跡,隨後送之。步急苔滑,一交跌倒。掙起身來看時,眾
女子俱不見了。心中想道:“是夢,卻又未曾睡臥;若是鬼,又衣裳楚楚,
言語曆曆;是人,如何倏然無影?”胡猜亂想,驚疑不定。回入堂中,桌椅
依然擺設,杯盆一毫已無,惟覺餘馨滿堂。雖異其事,料非禍祟。卻也無懼。
到次晚,又往花中步玩。見諸女子已在。正勸阿措往十八姨處請罪。阿措怒
道:“何必更懇此老媼!有事隻求處士足矣。”眾皆喜道:“妹言甚善。”
齊向玄微道:“吾姊妹皆住處士苑中,每歲多被惡風所撓,居止不安。常求
十八姨相庇護。昨阿措誤觸之,此後應難借力,處士倘肯庇護,當有微報耳。”
玄微道:“某有何力得庇諸女?”阿措道:“但求處士每歲元旦,作一朱幡,
上圖日月五星之文,立於苑東。吾輩則安然無恙矣。今歲已過,請於此月二
十一日平旦,微有東風,即立之,可免本日之難。”玄微道:“此乃易事,
敢不如命。”齊聲謝道:“得蒙處士慨允,必不忘德。”言訖而別。其行甚
疾,玄微隨之不及。忽一陣香風過處,各失所在。
玄微欲驗其事,次日即製辦朱幡。候至廿一日,清早起來,果然東風微
拂。急將幡豎立苑東。少頃,狂風振地,飛沙走石,自洛南一路,摧林折樹,
惟苑中繁花不動。玄微方悟諸女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
封十八姨,乃風神也。到次晚,眾女各裹桃李花數鬥來謝道:“承處士脫某
等大難,無以為報。餌此花英,可延年卻老。願長如此衛護,某等亦可致長
生。”玄微依其言服之,果然容顏轉少,如三十許人。後得道仙去。有詩為
證:
洛中處士愛栽花,曆曆朱幡繪采茶。
學得餐英堪不老,何須更覓棗如瓜?
列位莫道小子說風神與花精往來,乃是荒唐之語。那九州四海之中,目
所未見,耳所未聞,不載史冊,不見經傳,奇奇怪怪,蹺蹺蹊蹊的事,不知
有多多少少。就是張華的“博物誌”,也不過誌其一二;虞世南的行書廚,
也包藏不得許多。此等事甚是平常,不足為異。然雖如此,又道是子不語怪,
且閣過一邊。隻那惜花致福,損花折壽,乃見在功德,須不是亂道。列位若
不信時,還有一段《灌園叟晚逢仙女》的故事,待小子說與列位看官們聽。
若平日愛花的聽了,自然將花分外珍重。內中或有不惜花的,小子就將這話
勸他惜花起來。雖不能得道成仙,亦可以消閑遣悶。
你道這段話文出在那個朝代?何處地方?就在大宋仁宗年間,江南平江
府東門外長樂村中。這村離城隻有二裏之遠。村上有個老者,姓秋,名先,
原是莊家出身,有數畝田地,一所草房。媽媽水氏已故,別無兒女。
那秋公從幼酷好栽花種果,把田業都棄撇了,專於其事。倘偶覓得種異
花,就是拾得珍寶,也沒有這般歡喜。隨你極緊要的事出外,路上逢著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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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樹花兒,不管他家容不容,便陪著笑臉,捱進去求玩。若平常花木,或家
裏也在正開,還轉身得快;倘然是一種名花,家中沒有的。或雖有,已開過
了,便將正事撇在半邊,依依不舍,永日忘歸。人都叫他是“花癡”。或遇
見賣花的,有株好花,不論身邊有錢無錢,一定要買。無錢時便脫身上衣服
去解當。也有賣花的知他癖性,故高其價,也隻得忍貴買回。又有那破落戶
曉得他是愛花的,各處尋覓好花折來,把泥假捏個根兒哄他,少不得也買。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