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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巳正(1)(5/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38960更新時間:2019-05-18 13:24:54

    “卑職已派人沿渠搜捕。”崔器心翼翼地補充了一句,希望能衝淡幾分失職的慚愧。

    年少者鐵青著臉,一擺拂塵:“這點人濟得什麽事!你知道廣通、永安、清明、龍首諸渠有多長?去把各街鋪的武侯和裏守都調出來,諸坊封閉,給我一坊一坊地搜!”

    “長源,拂塵可不是用來砸人的。”老人抬起手掌,溫和而堅決地製止了他,“方才封鎖西市半個時辰,已有越矩之嫌。若是來一次闔城大索,整個長安城都會擾動不安——今可是上元節燈會,現在街上處處都在紮燈布置。你鬧的動靜一大,連聖人都要過問的。”

    年少者還要爭辯:“賀監不任其事,可不知道!曹破延這十六人,隻是最後入城的一批,他們有更多黨羽早已潛藏城裏。若不盡快搞清突厥人的意圖,恐怕這長安城會有大禍臨頭!”

    他的語氣已近乎無禮。不過老者並未動怒,他伸出一根指頭,朝東北方向點了點——那邊是宮城的所在:“我沒置之不理,但公然搜捕絕不可行,可不能給那一位添麻煩哪。”

    一聽到老者提及“那一位”,年少者眼神黯淡了一下。他沉吟片刻,旋即又爆出更熾烈的火光:“既然賀監認為台麵上動不得,那我若是隻調遣少量精銳,暗中擒賊呢?”

    對於這個建議,老者捋著胡須,似乎遊移不決。

    崔器一聽得此言,突然昂起頭來大聲道:“崔器自知犯下大錯,不求寬宥,隻求能手刃仇敵,為阿兄複仇!”今日之敗,他連連犯錯,若不打出血親複仇的旗號將功折罪,隻怕下場堪憂。

    可年少者和老人同時搖搖頭。

    長安住著近百萬居民,漢胡百官諸教九流,各種勢力交錯糾葛,是一個明暗相間的複雜旋渦。崔器半年前才到長安任職,上陣殺敵沒問題,指望他在城中穿梭尋人,就不太現實了。

    靖安司匯聚了各處的精英,有精通市易錢糧的能員老吏、有過目不忘的主事文書、有凶悍武勇的戰兵,甚至還有一批深諳胡情的胡人屬員——現在唯獨缺少一條能遊走於長安暗處、嗅覺敏銳的老獵犬。

    本來他們有一個最適合的人選,就是崔器的哥哥崔六郎,可惜他已經殉職。崔器知道長官在惋惜什麽,他雙目一紅,一拳砸在地上,竟砸得磚塊微微裂開一道細隙。

    沉默片刻,老人拿起旁案上的襆頭,端正戴好,又把算袋、手巾係在腰間。年少者一愣,忙問賀監是要去哪裏。老人歎道:“宮裏對突厥狼衛非常重視,今的事瞞不了多久。我進宮一趟試著拖延幾個時辰,在這期間,長源你最好想出應對之策,彌補先前的錯誤,否則……”老人白眉一垂,沒有出口。

    年少者肩膀微垂,暗自鬆了一口氣,同時又心生鄙夷。這個老家夥滑不溜的,一見事情辦砸,就找理由離開,不肯承擔任何定策的責任——他這一走也好,省得自己束手束腳。

    現在一刻值千金,他可沒太多時間耗在對付自己人這件事上。

    年少者把老人送至照壁,然後回轉殿內,神情明顯輕鬆不少。他嚴厲地看了仍跪在階下的崔器一眼,袍袖一拂:“非常之時,懲戒暫且押後。接下來你不可再有分毫懈怠!”

    崔器麵容一肅,拱手退下。他知道,那位姓賀的老頭子隻是掛名,真正掌管靖安司和自己性命的,是眼前這位叫李泌的年輕人。別看這位上官年紀輕輕,手段著實犀利,殺伐果決,整個靖安司都被他*得服服帖帖。

    處置完了崔器,李泌用力敲了敲案角,把各部主事都叫過來:“你們現在好好想想,有什麽合適的人選可以取代崔六郎?——記住,我要最好的。”

    殿中主事個個陷入沉思,沒一個吭聲。距離燈會隻有四個時辰,在這之前要找到曹破延,近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這差事做得好,未必有好處;做得差了,搞不好就成了替罪羊,連推薦人都要倒黴。

    李泌看見部下們畏畏縮縮,正要開口訓斥,忽然目光一凝,看到那個目力有恙的徐主事猶猶豫豫抬起了手。他知道此人叫徐賓,本來在戶部做書令史,記性奇佳,閱卷過目不忘,所以被調來靖安司擔任主事,就是略有口吃。李泌下巴一抬,示意他話。

    徐主事猶豫了一下,開口道:“哎哎……在下倒有一個人選,不知是否合您的意。”

    “講!”

    “他是我的一位朋友,叫……哎哎,叫張敬。從前在安西都護府軍中做一個什長,後來敘功調回長安,在萬年縣擔任不良帥已有九年。我想或許合李司丞之意……”

    “哦?”李泌眼神一眯。

    這份履曆來簡單,細琢磨可是不一般。不良帥乃是捕賊縣尉的副手,流外官裏的頂階吏職,分管捕盜治安諸事。一個都護府的什長,居然能當上一縣之不良帥,已是十分難得,更何況這不是一般的縣,是萬年縣。

    長安分成東、西兩縣,西邊為長安縣,東邊為萬年縣。這萬年縣在子腳下,王公貴族多居於此,關係盤根錯節,此人居然能穩穩做了九年,李泌忽然產生了點興趣。

    “他人現在何處?”

    “哎哎……他去年犯了事,如今身在長安縣獄中,已是待決之身。”徐賓斟酌著字詞。周圍的人竊竊私語,徐主事是不是糊塗了,怎麽推薦了一個囚犯來?還是個死囚?這不是觸上司黴頭嗎?

    誰知李泌卻麵無表情:“我要的不是聖人,是能人——這個人是不是最好的?”

    徐賓連忙提高了聲音:“長安之內,緝事捕盜無出其右。”

    一枚銀魚袋從半空劃過,徐賓慌忙伸手去接,差一點沒接住。李泌道:“用我的馬去接。兩刻之內,我要在這裏見到那個人。”

    徐賓愣了一下,才聽懂長官的意思。他先把銀魚袋係在腰間,又覺得不合適,連忙解下來捧在手裏,匆匆忙忙跑出殿外。

    李泌環顧四周,發現其他人都抻著脖子往外看,不由得發怒道:“你們還閑在那裏看什麽?馬上去給我查!東西二市的過所市狀、城門監的檢錄、各處街鋪的訊報,都給我徹查一遍,快!”

    靖安司的官吏趕緊紛紛回到自己位子,埋頭開始工作,殿內又陷入忙碌。李泌從身旁婢女處接過一條開水燙過的纏花錦帕,用力在臉上搓了搓,忽然又想起來什麽,開口道:“姚汝能,你去京兆府一趟,把張敬的注色經曆調過來。”

    一個年輕吏立刻起身,飛奔而出。

    李泌把外袍胸襟扯開,將雙臂撐在沙盤旁邊,身子前傾,繼續俯瞰著長安城的沙盤。他的犀利眼神掃視著每一棟建築,似乎想用目光將那頭狼生生剜出來。

    殿角的銅漏,水滴仍在從容不迫地滴下。無論世事如何急迫,它從來都不曾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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