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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午初(5/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62450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06

    張敬看到草地上的一串腳印朝遠處延伸,立刻追了過去。這口井位於一座廟的後院,這是個民間野祠,廟裏供著華嶽府君,連廟牆也沒有,開門即是坊內橫街。時值中元,不少附近居民都會來燒一炷過路香,香火還頗旺盛。

    張敬繞到廟前,看到一群百姓驚訝地指指點點。兩個賣籠餅和羊羹的攤子翻倒在地,一片狼藉。再往前看,一個頭戴折上巾的年輕人趴在地上,手持馬鞭,朝著一個方向大罵,顯然是坐騎平白被搶。

    張敬麵色一凜,若是讓突厥狼衛搶到坐騎,可就前功盡棄了。他撥開人群衝到街邊,飛身截住正好路過的一輛單轅馬車。車夫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揮鞭要抽,反被張敬一腳踹下車去。車廂裏一名女子驚慌地探出頭來,張敬大喝一聲:“靖安司辦事!征調爾馬!”她嚇得掩住胸口,又縮了回去。

    張敬手起刀落,斬斷了轅馬與車子之間的幾根韁繩,躍上光溜溜的馬背,雙腿一夾,朝著突厥人逃遁的方向疾馳而去。

    懷遠坊裏住戶密集,道路擁擠,再快的馬也跑不起來。張敬很快就看到了前方那個縱馬狂奔的身影,那家夥騎術了得,一路撞倒各種攤販,引起一連串驚呼和怒罵,卻始終保持著速度。

    可惜張敬搶的這匹坐騎不是騎乘用的,又沒有馬鞍坐力,再如何鞭打,也最多能與突厥人保持三四個身位,能看清他腦後裹的布巾,但沒法更近了。

    這兩匹馬你追我趕,在坊裏的街道上奔馳,不時驟停急轉,掀起極大的煙塵。路上的車子行人紛紛閃避,引發了更多騷亂。這番混亂終於驚動了坊裏的裏衛,兩個衛兵手執用來攔阻驚馬的木叉子,從街道兩側朝馬頭叉來。突厥狼衛右腿一偏,韁繩狠狠一勒,坐騎發出一聲嘶鳴,前蹄揚起,剛好避過木叉的夾擊,然後他迅速調整姿態,繼續疾馳。

    但這點阻擋,已為張敬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他猛然衝近幾步,從腰間掏出煙丸,向前方投去。這煙丸含有白磷、硫黃、蘆葦纓子、鬆香、樟腦等物,遇風而燃,燃則發煙,本是軍中聯絡示警之用,靖安司也製備了一批。

    他這一投,恰好把煙丸投入前頭搭在馬鞍旁的夾袋裏。被搶走馬匹的那個年輕人,可能是個正要去幹謁權貴的文人,夾袋裏都是一束束詩文。煙丸一燃,立刻把這些紙束都點著了。滾滾黃煙從夾袋裏冒出來,宛如在馬背上豎起一麵流動大纛。

    這一下子,突厥狼衛麵臨著兩難窘境。如果對此置之不理,煙柱將會讓自己無處遁形;可這個夾袋是用皮繩捆在馬鞍旁,要解開必須騰出一隻手,速度勢必會大受影響。後頭追趕的那個渾蛋,可不會放過任何機會。

    他下意識地回過頭去,看到追兵的獨眼裏滿是冷笑,不由得心中一寒。那眼神他很熟悉,那是草原上最危險的孤狼。

    狼衛一咬牙,往前又奔出數步,突然掏出匕首,順著馬耳狠狠刺入顱中。那馬一聲哀鳴,轟然倒地,狼衛借著跌倒之勢躍入街旁的一條巷。馬匹的巨大身軀恰好擋住了巷口,形成一個絕佳的路障。隨後趕到的張敬不得不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他並不焦急。懷遠坊的望樓看到黃煙以後,會第一時間擊鼓示警,裏衛會立刻封閉兩側大門。接下來,就是甕中捉鱉。他不信這個突厥狼衛還能找出第二條跨坊的密道來。

    那兩個攔馬的裏衛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張敬向他們表明身份,然後問這個方向能否通向坊外。一名裏衛告訴他這是一條死路。張敬又問巷子另外一側有什麽建築沒有。裏衛猶豫了一下,有。

    “是什麽?”

    “祆教祠。”裏衛有點苦惱地抓了抓頭。

    這條巷子走到盡頭,視野突然開闊,形成一個寬約兩百步的廣場。在廣場正中立著一座兩層大祠。這祠白壁紅瓦,四麵皆有拱門,形製與中土迥異。門上鐫刻著三隻立在蓮花座上的駱駝雕像,背承圓盤,盤有薪火,兩側有鳥身人形祭司侍立。

    這祆祠屋簷用的瓦,皆為朱赤之色,狀如火焰。一片一片相疊成片,讓祠頂看起來如同一堆熊熊燃燒的篝火。

    張敬和裏衛衝進廣場時,廣場上的信眾已經嘈雜成了一片。祆教在長安不立寺,不弘教,這個祠隻供長安胡人裏的信眾禮拜,所以廣場上聚集的幾乎都是胡人。

    此時他們都麵帶驚駭,望向祆祠方向。張敬獨眼一眯,看到那突厥狼衛站在門口,雙臂挾持著一個老者。那老者身披一件金邊白袍,兩條紅束帶交叉在胸前。

    裏衛麵色大變,那是祆祠的祆正府官,地位與中國一寺住持相仿。倘若他出了什麽事,整個懷遠坊的信眾隻怕鼎沸。張敬略一點頭,朝那邊仔細端詳。一直到這會兒,他才看清那突厥狼衛的麵貌。不是曹破延,他的臉寬平如餅,雙目細長,還有個大酒糟鼻。

    突厥人中,祆教流傳也十分廣泛。但看這個狼衛窮凶極惡的模樣,恐怕對可汗的忠誠還在對神靈之上。

    張敬跨步向前,走到祠堂階前,居然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你現在已被包圍了,如果放開人質,束手就擒,我可以保證你得到勇士應有的禮遇。”

    突厥狼衛的匕首頂住祆正的咽喉,聲音有些喑啞:“隻有大汗才有資格稱頌勇者之名。”張敬嘿了一聲,能選派來長安的狼衛都是死忠,勸他們投降比讓子不睡女人還難,區區幾句話,休想打動。

    不過對付挾持人質,他這位前不良帥,可有的是手段。

    張敬冷笑著邁步朝前:“你一定會死,但你的名字不會。接下來,我們會對外宣布,你供出了大汗與王庭的一切秘密,並親自為大*隊帶路。很快整個草原都會知道,是這個人出賣了整個部族,是這個人玷汙了狼衛的尊嚴。”

    “不可能,你不會知道我的名字!”突厥狼衛發出沉沉的低吼。

    “你可以賭賭看。”

    張敬把刀尖對準他的胯下,虛空一劃,笑而不語,獨眼裏閃著猙獰的光。狼衛突然覺得嗓子發幹,手腕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突厥狼衛有個極其隱秘的儀式。每一個成為狼衛的戰士,都會得到一位美貌女奴的侍奉,讓他的*充分*,然後在上麵文上一個特別的名字。當*垂下時,看到的是一個狼名;當*時,則顯出本名。突厥人相信,*象征強大的生命,這會多賜予勇士一條狼命在身。

    這個狼衛不清楚張敬如何得知這個儀式,但他意識到,自己的屍體若是落入這個獨眼男子手裏,絕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放開人質,我會讓你英勇地戰死,否則你的名字將會永遠恥辱地流傳下去。”

    張敬走到距離兩者五步遠的地方,停住了。他在等待,等待恐懼在對方心裏發酵。那位祆教祆正緊閉著雙目,喃喃自語,不知是在求饒還是祈禱。

    周圍的信眾緊張地望著這場對峙,甚至有些人跪倒在地,聚攏起一個的火堆,投入香料和油脂。祆教以火為尊,拜祭火神。這一舉動引起了不少人效仿。一時間祆祠四周興起了十幾個火堆,禱告聲四起。

    就在這時,廣場上傳出一聲響亮的厲喝:

    “還我馬命來!”

    一個影子從人群裏嗖地跳出來,撲向突厥狼衛。突厥狼衛本來就極端緊張,猝然遇襲,下意識地手腕用力。那祆正脖頸泛起一道血光,口中嗬嗬,撲倒在地。然後那影子一頭撞去,把突厥狼衛硬生生撞到了台階下麵。

    這一下子掀起了軒然大波。祆教信眾們先是驚駭地發出尖嘯,接著全擁了過來,霎時將跌落台下的突厥狼衛團團圍住,怒罵和拳腳聲此起彼伏。張敬急忙撲過去,可憤怒的信眾根本無法控製,人頭攢動,你擁我擠,一時極其混亂。張敬和兩個裏衛試圖分開人群擠進去,口中高喊讓開,卻屢屢被撞開。

    這時從巷子口衝出幾十個身著皂衣的健士。不是本坊裏衛,而是長安縣直轄的不良人,為首的正是姚汝能。他們看到這邊黃煙繚繞,立刻趕來支援。這些不良人個個手執鐵尺,進來後迅速分割信眾,強行驅散,不服的就鐵尺伺候,很快將局麵彈壓下去。

    不過這隻是暫時的,大部分人不肯離去,他們聚攏在周圍,大聲喧嘩,等著官府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一個祆正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可是個驚的變故。

    張敬管不了那麽多,他快步上前,看到那突厥狼衛躺倒在地,五官流血,四肢扭曲,竟已被活活毆死。他俯身在狼衛身上摸了一圈,臉上“唰”地變了顏色。

    坊圖,不見了。

    饒是張敬心理素質奇佳,也不禁冷汗大冒。剛才信眾騷亂,湊到狼衛身旁的人太多,不定哪個宵臨時起意,盜走了他的算袋——這是運氣最好的結果,如果是被突厥人的暗樁趁亂取走坊圖……他急忙朝四周望去,卻隻看到無數張充滿敵意的麵孔攢動,無從分辨。

    張敬懊惱地回過頭去,那個攪局的身影正趴在祆正身前,一臉不知所措。張敬認出了他的臉,是剛才被狼衛奪去馬匹的年輕人。

    “你叫什麽名字?”張敬強壓住怒氣。

    “仙州岑參。”年輕人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

    “你為什麽要殺他?”

    岑參氣樂了:“他當街搶了我的馬,為何我不能追上來討要?”他忽然情緒一低,帶著哭腔:“搶就搶了吧,為什麽要殺了它啊?綠眉多善解人意,跟我這麽多年,就這麽死在巷子口……”語氣忽又一頓,“馬死尚能用金償,我的詩也都燒光了,這可怎麽賠啊?”

    張敬沒空聽他嘮叨,對姚汝能沉著臉道:“把這家夥和狼衛的屍體都帶走——

    對了,遠來商棧那邊怎麽回事?怎麽會燃起黃煙?”

    “唉,別提了。遠來商棧那邊突然鬧驚畜,好幾匹生馬跑了出來,偏偏又是沒牒照的,正趕上我們上門,一亮身份,商棧的人以為是西市署緝私,一句話沒上就打起來了……”姚汝能一臉無奈地解釋,同時摸了摸額頭,那裏有一道新鮮的狹長傷口。

    張敬歪歪頭,還未發表意見,忽然聽到遠處望樓咚咚幾聲鼓響。這是提醒聲,明即將有靖安司的命令傳來。兩人同時朝望樓看去,一會兒樓上武侯開始揮動旗幟。姚汝能連忙開始轉譯。他的臉色隨著轉譯的進展,變得非常古怪。

    張敬問道:“是誰發的命令?李司丞嗎?”

    “不,李司丞隻是副手,這個命令是賀監親自發的。”

    “賀監?”

    “哎,您不知道嗎?就是靖安司的真正長官——賀知章。”

    聽到這個名字,張敬微微動容:“命令是什麽?”

    姚汝能譯完命令,整個人完全呆住了。好在望樓的命令都會重複傳送三次,他忙不迭地又譯過一遍,發現無誤。他看向張敬,有點手足無措:

    “靖安都尉張敬,即時奪職,速押歸司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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