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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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卷(2/5)

作者:許開禎.字數:25662更新時間:2021-05-16 07:57:19

    送走隊長,伍生忽然沒了興趣,坐桌前發起呆來。隊長那鞋在腦裏晃來晃去,伍生覺得眼熟,甚至還有股親切味,但他不敢確定,他想排除,又排除不了,伍生一下恍惚了。

    想著想著,伍生腦子裏跳出一個人來,一個跟他很近的人,就住在他家對門,從他家院門出去,是個小坡,站小坡上就能望見那院的動靜。可伍生不敢站,也不敢望,隻要一站到小坡上,心就怦怦跳,由不得自己,要是那個影子出現,心就像著了火,燒得他臉紅身子熱。溝裏人多眼雜,要是讓別人發現,傳出閑話,那可害人哩。不望伍生又急,心裏空空的,像是啥東西丟了,抓撓得很。伍生一直等那人來,等了五年了,那人就是不來。別人請他時,伍生就會想起那人,難道她不要聽卷,那她的年咋過,這長的夜咋熬?伍生往往會癡癡想上好一會,直把自己想暈了,想得茶飯不思了,才硬硬地搖搖頭,想把那人趕出去,不讓她折磨自己。

    伍生趕了五年,還是沒趕走,那人頑固得很,鑽他腦子裏根本趕不走。

    小年這天,老婆牛月英犯病了。說來也怪,牛月英一年到頭犯病的次數不是太多,人雖然傻著,不能下地也不能幹家務,但平日都能安安穩穩在屋裏待著,不跳不鬧,要不就躺南牆根下曬太陽,舒服得很。伍生有時還嫉妒她哩,說她早早把磨給卸了,成了老太爺,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家裏的日子不用她操心。啥事都撂給他,讓他忙裏忙外,幸虧會唱卷,要不然還不知這日子咋過哩。可一到臘月二十三小年,牛月英的病準犯,這一天是伍生一年中最擔心的日子,一大早就準備好繩子,還要喊下兩個人,怕牛月英病一犯他拿把不住,得讓身強力壯的壓住她,好把繩子捆上去,然後丟廂房裏,這樣伍生的年才能太平,才能安心去溝裏人家唱卷。

    牛月英一犯病,就成神了。手舞足蹈,神話連篇,說她是王母娘娘下凡,要拯救天下受苦百姓。這話很反動,要是讓人揭露出來,就是反革命,幸虧溝裏人都知曉她有病,不然早就成反革命了,或者當牛鬼蛇神打翻了。牛月英早些年沒病,發病是跳忠字舞那年,跳著跳著突然扯亂頭發,敞胸露懷,跳起了大神,口中念念有詞,說她是牛魔王的女兒,觀世音的外甥。她發現有人對她不忠,她要替菩薩除害。這一鬧把溝裏人嚇糊塗了,睜大眼睛望她。還是隊長麻三福有經驗,一抱子抱住她,讓人拿根繩子捆了,回來跟伍生說,她怕是想當神仙想瘋了。伍生啥話沒說,牛月英想當神仙的事他隻跟隊長說過,一到夜裏她把自己關在屋裏,忽而說是這個神,忽而又說是那個神,弄得伍生也搞不清她到底是人還是神。這事溝裏不奇怪,以前就有,隊長麻三福的婆娘差點就成了神仙,要不是公社破四舊,鬥私批修,怕就要修成了。現在輪到他婆娘,他阻攔過,也好心勸過,可不頂用。伍生認為這是命,誰讓他一天盡唱些神呀鬼的。

    牛月英一病就是五個年頭,到現在也看不出有好的可能。五年裏伍生想過很多辦法,藥也吃了不少,到現在還犯,犯了唯一的辦法就是捆。伍生喊人把牛月英捆好,丟廂房裏,然後望了會天,想到院外走一走。

    出了院門,一眼就望見那人。坡下的小院正在掃房,院裏掛滿了被褥。這些被褥伍生並不陌生,連顏色都記得清。伍生清晰地記得,五年前到小院唱卷時,炕上放的就是這些被褥,這都五年了,她連一條新被都沒添過。伍生這麽一想,就有一股傷情湧上來。伍生是個感情豐富而又細膩的人,要不他的卷也唱不出名。伍生想她的日子一定不容易,一個人拉扯個娃,苦哇。這麽想著他就唱了一句,是《四姐卷》裏的一段:方四姐坐燈下惆悵萬端,想起了苦日子淚流滿麵……這麽一唱下麵院裏的人抬起了頭。她正在掃被褥,頭上裹著一塊方巾,紅的,太陽下奪目地豔。隔著老遠伍生都能感覺到她臉的白皙。伍生衝她笑了笑,很溫暖,有種太陽的味道。他期待著她也朝自己笑笑,可沒有。下麵院裏的掠了他一眼,疾疾地勾下頭,掉轉身子忙去了。伍生頓感失落,失落得心都要涼了。正想再唱一句,看見隊長麻三福走了過來,遠遠喊了聲伍生望啥哩。伍生忙衝麻三福笑笑,說沒望啥,我家豬不見了。隊長麻三福咳了聲,說,伍生你這牛日沒準也犯病了,你家豬不是殺了麽,前日個的事,你這陣糊裏糊塗說啥哩?伍生這才想起自家豬確實殺了,是屠夫山蠻子幫著殺的。遂幹咳一聲,進來了。伍生進門的一瞬,看見隊長麻三福進了下麵院門,心裏猛然一黑,險些栽倒。

    年說到就到,大年三十伍生要在自家唱。唱卷是這樣的,一家唱卷,周圍鄰居都要來聽,不聽顯得不紅火,也證明這家人緣不好。聽卷人不是自己來,是要唱卷這家挨門去請,請也就是通知,早早通知人家今黑要唱卷,唱的啥卷,鄰家根據愛好決定來或者不來。一般請了都要來,不來是要傷害鄰裏關係的,再說一聽伍生唱卷,溝裏人隻怕不請,哪還不來。可伍生家唱不一樣,一則溝裏請的人實在太多,正月初一排到三十,還排不過來。伍生自家隻能放在年三十,這天誰家都要團圓,都要熬歲,一家人坐火爐前包餃子,很少到別人家去。二則伍生住在村外,鄰居沒幾家,除過屠夫山蠻子,再就是下麵院裏的。可下麵院裏的伍生不好請,她是寡婦,小寡婦。而伍生是老師,是受人尊敬的唱卷人,平日見麵都不好說話,一個躲一個,生怕說話讓溝裏人碰見,哪還敢上門去請。

    請人是丫頭小小的事,伍生盼著小小能到下麵院裏去,跟她言語一聲。可這個想法近乎妄想,小小這丫頭自打娘病後也像變了個人,一看見伍生跟溝裏女人說話就會罵髒話,甭看伍生是老師,就一個丫頭,可沒教好。丫頭小小在溝裏罵人是有名的,婆娘不敢罵的她敢罵,婆娘說不出口的她能說出口。罵了幾年,一溝的婆娘媳婦見了她都怕,都躲著走。伍生自然在溝裏也就找不到說話的女人了。

    明知是妄想,伍生還是一大早就擺好凳子,凳子擺在地下,炕上放個炕桌,要是來了老人或溝裏有聲望的,就要請炕上,泡茶,端白饃,最好再炒個碟子。來了媳婦婆娘或年輕人,都坐地下,端上一盆炒麥子或青豆,邊沿嘴邊聽,還要和聲。

    伍生早早吃完年飯,問丫頭小小人請了沒。小小瞪他一眼,沒吭聲。這丫頭眼裏有毒,定是看清了伍生的心思,故意不跟他說話。伍生很傷心。他十幾年如一日,一直用唱卷教人尊老愛幼,孝敬爹娘,沒想唯一的丫頭偏偏對他不好,像是心存深仇大恨。伍生傷了一會神,開始作準備,不管有沒人來,準備還是要做足的。

    天很快黑下來,山溝的夜黑得早,一黑就不見五指。雖是過年,可很少有鞭炮聲響起,溝裏人還沒富裕到拿錢糟蹋的地步,年味便因此打了不少折扣。伍生站小坡上等了一會,溝裏一派子寂靜,除過家家戶戶亮出的燈光,再望不到什麽。下麵院裏的燈亮著,鮮紅的窗花映在白紙上,甚是好看。伍生看出窗花是一對鴛鴦,剪得活靈活現,正在甜蜜地伸出嘴唇,往一搭親哩。伍生站在黑夜裏,想她剪紙時的心情,會不會想到他。這麽想著臉紅了一下,盡管是黑夜,伍生還是很為自己的臉紅感到不安。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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