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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世間人事皆芥子(1/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34156更新時間:2022-01-28 01:30:39

    穗山之外。

    一位悄然而至的學宮大祭酒,依舊耐心等著答複。

    就連那尊金甲神人都有些於心不忍。

    一個有希望成為文廟副教主的讀書人,就這麽給一個連神像都給砸了的老秀才晾著,已經大半個月了,這要是傳出去,光是浩然天下讀書人的口水,估摸著就能淹沒穗山。

    穗山之巔。

    對於文廟那邊的興師動眾,老秀才依舊渾然不當回事,每天就是在山頂這邊,推衍形勢,發發牢騷,欣賞碑文,指點江山,逛蕩來逛蕩去,用穗山大神的話說,老秀才就像一隻找不著屎吃的老蒼蠅。老秀才非但不惱,反而一巴掌拍在山嶽神祇的金甲上邊,開心道:“這話帶勁,以後我見著了老頭子,就說這是你對那些文廟陪祀賢人的蓋棺定論。”

    穗山大神臉色冷漠,“你敢這麽說,以後你就別想再來穗山。”

    老秀才趕緊吐了口唾沫在手心,幫著穗山大神擦拭了一下金甲,“玩笑都聽不出來,一點都不風趣。”

    這位中土神洲公認脾氣最差的金甲神人,紋絲不動,雙手拄劍,眺望穗山轄境之外的邊境,竟是對老秀才這種舉動習以為常了,由此可見,這麽多年來,在老秀才這裏吃了多少苦頭,可謂飽受蹂躪,不然不至於如此麻木。

    老秀才一手撓著後腦勺,站在金甲神人身邊,“當先生的,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說過的哪句話,講過的哪個道理,做過的那件事情,會真正被學生弟子一輩子銘記在心。如果是一個真正‘為天下蒼生授業解惑’自居的讀書人,其實心底會很惶恐的,我這麽多年來,就一直處於這種巨大的恐懼當中,不可自拔。最後落得個心灰意冷,因為我發現自己的弟子當中,總有這樣那樣的瑕疵,極有可能都是我造成的。”

    金甲神人冷笑道:“原來不止是庸人自擾。”

    老秀才跳腳罵道:“我警告你啊,別仗著我們關係好,你就可以學那些假的讀書人,陰陽怪氣說話,你難道不知道我最恨這點?我忍你好幾百年了,你再不改改這個臭脾氣,我以後就真不挪窩了,就待在這裏每天惡心你。”

    金甲神人嗬嗬笑道:“我怕死了。”

    老秀才嘀咕道:“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

    金甲神人問道:“按照你的推衍結果,崔瀺在寶瓶洲東一榔頭西一棒子,最後又處心積慮算計那個孩子,除了想要將崔東山拔河到自己身邊之外,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陰謀?”

    老秀才笑眯眯道:“我這等知天知地知道的頭等聰明人,當然曉得崔瀺的真正追求,可我偏不說。”

    金甲神人點頭道:“那我求你別說了。”

    老秀才歎息一聲,輕輕一揪,從頭上揪下一根頭發,給旁邊的穗山大神遞過去。

    金甲神人皺眉問道:“作甚?”

    老秀才板著臉道:“你這麽不好學的榆木疙瘩,拿著這根頭發去上吊算了。”

    金甲神人笑了笑,“你想要給自己找個台階下,惹惱了我,被我一劍劈出穗山地界,好去見那個大祭酒,不好意思,沒這樣的好事情。”

    老秀才嘖嘖道:“你還真不傻。”

    金甲神人被遮掩在麵甲之後的神色,突然凝重起來,“你推衍的幾件大事,還是混沌不明?”

    老秀才收斂笑意,“很麻煩。那座古老關隘,就算是我親自出馬,有些用,但是極其之慢,遠水救不了近火。所以穗山邊境上那位學宮大祭酒,我不太好意思見他。最大的麻煩,還是這次蠻荒天下是來真的了,那邊出了好幾個仿佛是應運而生的大天才,當初劍氣長城那場比試,不過是那幾個年輕家夥的牛刀小試而已,就已經是相當了不得的大手筆啊。所以我才要去婆娑洲找一找那個迂腐家夥,提醒他別一個不小心死翹翹了,還要給人罵上千百年。”

    金甲神人正要開口。

    老秀才搖頭道:“天機不可泄露。中土陸氏這一脈的陰陽家,我已經完全信不過,就隻差沒有把他們的所有推算結果,反過來聽了。”

    金甲神人說道:“白澤那邊,禮記學宮的大祭酒,碰了一鼻子灰。海外島嶼那邊,亞聖一脈的大祭酒,更慘,聽說連人都沒見著。最後這位,不一樣吃了閉門羹。三大學宮三位大祭酒,都這麽運氣不好,怎麽,你們儒家已經混到這個份上了?曾經的盟友和自家人,一個個都選擇了袖手旁觀,坐看山河崩塌?”

    老秀才哀歎一聲,揪著胡須,“天曉得老頭子和禮聖到底是怎麽想的。”

    金甲神人譏笑道:“你不是自詡為聰明人嗎?”

    老秀才搖搖頭,一本正經道:“真正的大事,從不靠聰明。靠……傻。”

    金甲神人沒好氣道:“就這麽句廢話,天底下的對錯和道理,都給你占了。”

    老秀才還是搖頭,“錯啦,這可不是一句模棱兩可的廢話,你不懂,不是你不聰明,是因為你不在人間,隻站在山巔,世上的悲歡離合,跟你有關係嗎?有點,但是完全可以忽略不計。這就導致你很難真正去設身處地,想一想小事情。可是你要知道,天底下那麽多人,一件件小事情累積起來,一百座穗山加起來,都沒它高。試問,如果到頭來,風雨驟至,我們才發現那座儒家一代代先賢為天下蒼生傾力打造、用來遮風避雨的房子,瞧著很大,很穩固,其實卻是一座空中閣樓,說倒就倒了,到時候住在裏邊的老百姓怎麽辦?退一步說,我們儒家文脈堅韌,真可以破而後立,建造一座新的、更大的、更牢固的茅屋,可當你被倒塌屋舍壓死的那麽多老百姓,那麽多的流離失所,那麽多的人生苦難,怎麽算?難道要靠佛家學問來安穩自己?反正我做不到。”

    金甲神人搖頭道:“別問我。”

    老秀才跺了跺腳,舉目遠望,“每個讀書人,走到了高位上,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是何物了。”

    老秀才喃喃道:“倉廩足而知禮節,這麽好的話,你們怎麽就不聽呢?難道就這麽年複一年,被道祖那個老家夥再笑話我們儒家一萬年嗎?”

    金甲神人旁聽過那兩次三教辯論,關於老秀才的這番話,其實一樁驚世駭俗的爭辯,他雖然算是老秀才的朋友,都覺得如何都吵不贏,可最後仍是給老秀才說服了其餘兩教的佛子道子。那場包羅萬象的辯論中,又有過一場關於“大道廢,有仁義”的爭論,白玉京某位道子以此與老秀才論道,實在是驚險萬分,結果老秀才不但吵贏了那位驚才絕豔的道子,順帶著連一旁暫時觀戰的佛子,都給說服了。

    老秀才吵贏之後,浩然天下所有道門,已經固有的藏書,都要以朱筆親自抹掉道祖所撰文章的其中一句話!並且此後隻要是浩然天下的版刻道書,都要刪掉這句話以及相關篇章。

    那句話,就是“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

    三教之爭,可不是三個天才,坐在神壇高位上,動動嘴皮子而已,對於三座天下的整個人間,影響之大,無比深遠,並且戚戚相關。

    金甲神人察覺到身邊這個老秀才極其罕見的失落,便有些惻隱之心,找了個相對輕鬆的話題,“齊靜春真沒有後手?陳平安可是他幫你挑選的閉關弟子。”

    老秀才搖搖頭,“插手幫助小平安破開此局,就落了下乘,齊靜春不會這麽做的,那等於一開始就輸給了崔瀺。”

    金甲神人搖搖頭,無奈道:“人心如此拖泥帶水,才有了你們的修道。為何齊靜春還要自尋煩惱。”

    老秀才突然笑了,晃動雙袖,負手而立,“所以你們這些神祇,永遠不知道為何人間明明如此泥濘不堪,又偏偏如此風景壯闊,隻要人一抬頭,就能夠看到,也許絕大多數人也就是看一眼而已,低頭繼續做事,可終究會讓一小撮人心神往之,坐而論道,起而行之!”

    老秀才猛然間抬起手臂,高高指向天幕,“我俯瞰人間,我善待人間!”

    沉默片刻。

    金甲神人說道:“你嘴裏的那位……老頭子,應該聽不到你這番豪言壯語。”

    老秀才懊惱跺腳,氣呼呼道:“白瞎了我這份慷慨激昂的飽滿情緒!”

    ————

    池水城那範氏高樓,已是人去樓空。

    這座池水城最為巍峨的閣樓,本是範氏引以為傲的觀景樓,客人登門,此處必然是首選。

    隻是如今範氏不但將這座樓圈禁起來,任何人都不得踏足,竟然還有些閉門謝客的意思,門可羅雀,門外街上,再無車水馬龍的盛況。

    範彥今天就站在樓下,作為範氏真正的主人,如果是以前,既然是他親自頒布的禁令,當然可以不守規矩,登自家樓欣賞湖景,算什麽。

    但是範彥不敢。

    這個騙過了幾乎所有書簡湖人的池水城“傻子少城主”,到現在還沒有緩過來,就像心鏡上邊,被人用刀子刻畫得亂七八糟,這會兒一想到那把刀子,尤其是手持刻刀的那個人,他就心肝直疼,想一想那人那刀,範彥就會真的頭疼欲裂。

    在崔東山離開池水城的那一天。

    當時書簡湖還尚未下了那場初雪,結果範彥就迎來了差點被活活凍死的一場人生大雪,即便是現在,範彥都覺得寒意刺骨。

    那天,崔東山把他範彥喊了過去。

    在這之前,範彥在頂樓被自己爹娘扇了幾十個響亮耳光,離開後,在範氏密室,範彥就讓親生父母,當著自己的麵,互相扇耳光,兩人扇得滿嘴流血,鼻青臉腫,而不敢有絲毫怨言。

    然後沒過幾天,範彥就去“覲見”了那個白衣少年。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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