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溟問道:“嫌少?所以幹脆不要?”
陳平安啞口無言。
晏溟示意陳平安繼續忙碌,走在一旁,神色淡漠道:“讀書人,能夠在劍氣長城出拳出劍,能講就多講一點良心話,如果我不是個生意人,都要覺得每個字都需要給你錢。”
陳平安將一幅幅畫卷都小心收起。
老大劍仙為何要他做此事,為何要來這敬劍閣取回所有劍仙畫卷,陳平安猜不到,想不出。
照做就是了。
兩人一起走出敬劍閣大門,陳平安走走下台階的時候,突然說道:“晏叔叔,我能不能稍微坐一會兒?”
晏溟點頭道:“我去大門那邊等你,別滯留太久。”
晏溟離去後。
夜深人靜,浩然天下的天上,就隻有一輪月。
陳平安獨自一人,坐在台階上,怔怔出神。
喜歡一個人,就是照顧她一輩子,把自己這輩子也交給她。
我先走,最後看到的是她。她先走,最後看到的是我。
能不能找到一個朋友,喝最好的酒,不嫌貴。喝最差的酒,也盡興。
心中能不能活著一些已逝之人,隻要想起他們的言行舉止,就會覺得自己做得還不夠好。
成大不是慢悠悠的歲月變遷,不是從一個地方走到另外一個地方,往往隻是一瞬間的事情。
心意所至,飛劍所往,身心性命皆自由。
但是到底應該如何成為劍修?
不知道為什麽,劍氣長城的遠古殘留劍意,似乎一絲一縷,都不曾青睞他陳平安。
陳平安呼出一口氣,站起身,打定主意,哪怕沒有極為合適的本命物,那就將就一次,湊齊五行之屬,怎麽都該趕緊重返練氣士第三境,柳筋境。
不過此舉無異於修行路上的拔苗助長,在那之後,估計就是好一個留人境了。
與晏溟一起悄然重返劍氣長城。
陳平安按照老大劍仙的先前交待,將藏有所有畫卷的那件咫尺物,交給晏溟,陳平安自己先回寧府。
城頭那邊,陳清都收起了那件陳平安的咫尺物,非但沒有打開咫尺物,取出所有劍仙畫卷,反而施展了一門禁忌術法,丟還給晏溟,說道:“還給那小子,就說咫尺物出了點小問題,暫時打不開,以後再說。”
晏溟硬著頭皮離開劍氣長城。
陳清都與左右一站一坐,一起眺望遠方。
陳清都突然問道:“你那小師弟,是不是個傻子,最後一件五行之屬,不早就有了,為何不煉化。”
左右說道:“那是火龍真人的手筆,又涉及到純粹武夫的根本真氣,以陳平安如今的境界,將其剝離,根本做不到。一著不慎滿盤皆輸,陳清都,你少在這邊說風涼話。難不成為了你們劍氣長城,練氣士連跌三境,純粹武夫,再跌一境,你才滿意?”
陳清都笑道:“你這個大師兄是吃幹飯的嗎?這都不幫忙?”
這句話,很戳心窩子,因為左右還真做不到。
劍術太高,劍氣太多,反而很容易與那火龍真人的埋藏之物,大道相衝,使得陳平安的整個人身小天地,淪為一處慘烈戰場。
說實話,在劍氣長城,隻要陳清都不去做此事,就沒人做得到。
但是要求陳清都去做什麽事,誰敢?
左右倒是還真敢,但是知道隻要陳清都自己不願意,沒用。
陳清都沉默片刻,“陳平安,吃得住苦頭?”
左右點頭道:“可以。”
陳清都笑問道:“想要我出手剝離那粒火種,將其煉化第五件本命物,就得付出些代價,陳平安需要走走一條類似形銷骨立、成就真靈神祇之道路,放心,隻是類似而已,不是當真如此。不然別說你,老秀才都能跟我拚命。”
左右破天荒猶豫起來。
左右為難。
陳清都嘖嘖道:“真是白瞎了當個大師兄,還不如小師弟爽利,陳平安已經點頭答應了。”
左右立即起身,“我去護陣。城頭之上,我先不管,錯過的出劍,我以後補上。”
陳清都一把按住左右的肩頭,“護個鳥陣,老實待著。成功煉化本命物,毫無懸念,至於之後那條路,護陣有何意義?你殺人本事不算小,可惜教劍救人,是真的不在行啊。”
左右是真的大動肝火了。
他忍這老大劍仙不是一天兩次三次五次了,對先生不敬,再可勁兒往死裏欺負小師弟,真當我左右是個沒火氣的泥菩薩?!
陳清都加大手掌的力度,微笑道:“左右,看來你還是信不過自己的小師弟嘛。”
左右皺眉問道:“幾成?”
陳清都伸出一根手指,“一是那個一,這還不夠嗎?”
左右將信將疑。
陳清都笑道:“左右的劍術那麽高,我敢騙你?”
左右直接拔劍出鞘。
整座劍氣長城都瞬間察覺到了那份異象。
陳清都卻稍稍更換位置,以手握住劍鋒,任由那把長劍從手心劃抹而過。
城頭之上,立即濺射出萬千火光。
————
大戰又起,牆頭之上,劉羨陽此次沒來,跟在了陳淳安身邊。
依舊是陳平安與齊狩當那鄰居。
齊狩覺得有些古怪,今天這陳平安的感覺,有些不太一樣。
依舊是穿了件衣坊法袍,腰間卻別有一把玉竹折扇,轉頭對齊狩笑道:“才幾天沒見,齊兄風采更勝往昔啊。”
齊狩頓時心中了然,隻是又一想,便不確定了,天曉得會不會是另外一種障眼法,所以齊狩沒好氣道:“離我遠點。”
那陳平安打開折扇,輕輕扇動清風,隨隨便便祭出四把飛劍之後,搖頭歎息道:“齊兄啊齊兄,是誰給你的信心,膽敢以小小元嬰境界,瞧不起一位三境大修士?”
齊狩置若罔聞,但是今日出劍殺敵,尤其狠辣。
原本齊狩還想問一問先前為何左右要突兀出劍,這會兒是半句話都不想說。
茅屋附近的牆頭上,左右以心聲詢問老大劍仙:“本命物煉化成功,又熬過了那份苦頭,是不是就可以順勢養育出一把本命飛劍?品秩如何?”
陳清都一臉茫然道:“我有這麽講過嗎?天底下哪有這麽好的便宜事,本命飛劍還能隨便贈送?”
左右轉過頭,望向茅屋門口那邊的老人。
陳清都收斂笑意,“我曾經借了一隻槐木劍匣,得一還一,隻是讓陳平安先成為一隻劍匣,或者說是一把劍鞘,至於到底能不能養出一把得天獨厚、應運而生的本命飛劍,又是養出什麽品秩的本命飛劍,看他自己的造化。”
左右深呼吸一口氣,掠出城頭,再一次仗劍離城,孑然一身,鑿陣去找飛升境大妖。
寧府密室內。
三境修士、七境純粹武夫的陳平安,隻有陰神出竅遠遊劍氣長城,當下這真身與陽神身外身,依舊留在了寧府這邊。
因為老大劍仙說那尊陰神,積攢的念頭,太多太雜,如何洗劍,都洗不出一個純粹,即便洗出個精純光明境界,可那就也不是陳平安了。
陳平安屏氣凝神,當下心中所想,反反複複,是一句書上言語,精騖八極,心遊萬仞,寂然凝慮,思接千載。
當心神沉寂,近乎酣眠,最後便隻有一雙內心深處的念頭,緩緩如蛟龍遊曳在心湖底,隻是兩者並未打架,反而怡然相處。
劍修身心性命皆自由。
殺力最大,高出天外!
陳平安猛然睜開眼睛,沉聲道:“有請老大劍仙出劍。”
密室之內,劍光轟然炸開。
陳平安瞬間皮開肉綻,就連他的金身境體魄都好像是紙糊一般,眨眼功夫,便已經渾身血肉模糊,然後四肢百骸,五髒六腑,就連一雙眼珠都被劍光徹底消融,刹那之間,就隻剩下一副白骨。
最終連一具白骨都不複存在。
無盡夜幕之中,渾渾噩噩的年輕人,在不見半點光明的道路上,失魂落魄踉蹌而走,隻是下意識往前走。
走著走著,便走到了一個身形佝僂的草鞋孩子身邊,後者腳步緩慢,背著一個大籮筐。
孩子停下腳步,抬頭望向那個年輕人,似乎很傷心,好像不知道為什麽長大後的自己,還是這麽辛苦。
於是孩子傷透了心,不想繼續往前走了,蹲在地上,靠著那隻永遠都裝不滿草藥的大籮筐,嗚咽起來。
年輕人搖搖晃晃,蹲下身,怔怔望著那個沒有長大的自己。
兩兩對視。
年輕人與孩子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然後那個孩子擦了擦眼淚,主動伸出手。
年輕人牽起孩子的手,站起身,一起前行。
年輕人依舊懵懵懂懂,隻是發乎本心,與孩子說起了一個個未來會遇到的美好事情,好像是全然忘記了成長中那些可以說、不可以說的苦難,好像根本就記不住那些不太好的人事,複雜的世道。
孩子逐漸笑了起來,仰起頭,望向那個長大後的自己,有些憧憬。
最後孩子停下腳步,雙手攥緊籮筐係身的繩子,笑容燦爛,然後為長大後的自己,指了指道路前方。
年輕人舉目望去,原本伸手不見五指的道路遠方,出現了一粒搖曳不定的依稀燈火。
驀然之間。
天地澄澈,大放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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