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陌說不用那麽麻煩,如果不壞山上規矩的話,可以將自己那座宅子拆掉,在原址建造書樓,他可以將書樓當作一處修道府邸,而且書樓隻需要兩層高。
朱斂想了想,說小陌兄要是信得過,就交由他建造那座書樓好了,不過是費些工時,就不用給外人送錢了。
小陌意外驚喜,趕緊起身,作揖致謝。
因為自家公子提及落魄山,對這位朱老先生的博學多才,無所不精,那是極為推崇的,公子給了個高到不能再高的評價,“沒有朱斂不會的手藝,就算當下不會,至多給朱斂三兩年光陰,他就會是這個行當裏邊當之無愧的宗師,不服氣都不行。我之所以可以放心遠遊,朱斂這個大管家,功莫大焉。”
朱斂笑問道:“小陌,書樓可有名字?”
小陌說道:“兩茫然樓。”
“好名字。”
朱斂嗯了一聲,“有我們公子取名的水準了。”
小陌笑道:“就是公子幫忙取的名字。”
朱斂咦了一聲,轉頭與小陌正色道:“取名一事,公子一般不輕易出手,這麽多年過去了,也就寥寥幾次,足可見公子對小陌的青眼相加。”
小陌笑眯起眼。
朱斂笑道:“羨慕羨慕。像我那書樓,至今就還沒個名字。曾經與公子求過墨寶,終究不成呐。”
小陌難免有些疑惑,以朱老先生與自家公子的情分,為何如此?
隻是書上說了,處得意之境,莫與失意人說得意事。
小陌畢竟才剛剛上山,不曉得一些內幕,暫時不知那書樓藏書的玄妙。陳平安如果幫忙取名就有鬼了。
所以小陌當下隻是轉移話題,問道:“我要是留在這邊,會不會耽誤朱先生的正事。”
朱斂笑道:“幹活而言,談不上正事不正事的,小陌你留下最好,我還能有個說話的伴兒,與良人處,如飲醇酒。”
小陌從袖中摸出一本婉約詞,就坐在一旁翻書看。
朱斂忙碌間隙,瞥了眼詞集上邊的內容,笑著搖頭道:“百花開時最思君,百花謝時最恨君?”
此言差矣,落入俗套了。
“當是百花開時最怨君,百花謝時最憶君,無論思與怨,都在百花時。”
才可謂用情極深、起怨極長,不敢恨,隻能怨,道盡女子哀思苦楚。
小陌怔怔無言,隨後心悅誠服,轉身抱拳道:“朱先生妙語連珠,如婀娜仕女從畫卷中蹁躚而來,無花自芬芳。”
朱斂哈哈大笑道:“小陌兄半點不差啊。”
小陌心定幾分。
他與落魄山,似乎天然契合道心,根本無需自己刻意入鄉隨俗。
“小陌來落魄山,落魄山有小陌,都是幸運事。”
朱斂嫻熟編織著竹籮筐,隨口說道:“強者的善意,是一場溫柔的春風。”
小陌合上書籍,剛要說話,跑進來一個剛剛去了趟山門口的年輕道士,漲紅臉嚷嚷道:“小陌小陌,不得了不得了,原來這裏就是落魄山!”
那條渡船漸漸遠去,如一鳥沒長空。
陳平安從劍氣長城帶回來的九個孩子,都各有歸屬了,不再隻是待在拜劍台那邊埋頭練劍了,都有了真正的未來。
小廚子程朝露,成為了隋右邊的嫡傳。小財迷納蘭玉牒,與掌律長命拜師。
虞青章和賀鄉亭,已經跟隨老劍修於樾跨洲遠渡,先去往皚皚洲密雲謝氏,之後會帶著兩個孩子一起遊曆流霞洲,打秋風。
用於樾的話說,就是密雲謝氏得笑開花,沾自己的光,等於不用半點香火情,就分到了兩位劍氣長城的劍仙胚子,神仙錢和天材地寶能少了?
何辜最終還是認了米裕當師父。
其實就是寧姚一句話的事情。
你有什麽臉瞧不起米裕?他米裕在金丹、元嬰的地仙兩境,殺妖戰功匯總起來,高居第一,甚至超過了半數的玉璞境劍修。
當時米裕就跟著陳平安站在不遠處,雖然寧姚說了句實話,可米裕還是臊得慌。
如果說何辜這孩子一開始是不情不願,可捏著鼻子也能認米裕當師父,那麽於斜回就是死活不願跟隨崔嵬這個“叛徒”學劍了。
甚至當時崔嵬想要將孩子一起乘坐風鳶渡船,帶去桐葉洲,於斜回不願離開拜劍台,氣急了,當時與崔嵬說過幾句極重的言語,你崔嵬還算是納蘭夜行的弟子,師父都死了,那麽多人都死了,那麽多可以離開的金丹劍修都死了!就隻有你在異鄉躲起來,一劍不出,活得最好,你就不虧心嗎?換成我,不死在家鄉,也會死在老龍城這樣的戰場,讓我認你當師父?打死我都別想!讓我當你師父都嫌磕磣。
崔嵬這位元嬰境劍修當時並沒說什麽,隻是一言不發,默然離開拜劍台。
寧姚的道理很簡單,她沒有說崔嵬的選擇是對是錯,也沒說於斜回的執拗是好是壞,隻是讓於斜回自己去證明。
你先學了崔嵬的劍術,以後不用管什麽山上的師徒名分,雙方問劍一場,分出勝負,憑自己本事讓崔嵬在那件事上,與你認錯。
孫春王更好商量,寧姚讓小女孩至多甲子之內,躋身玉璞境,就可以成為自己的記名弟子。
至於白玄,挨了頓訓。
修行一事認真點,你這份資質,隻是在浩然天下才算不錯,在家鄉那邊,撐死了就
是個玉璞境之前的米裕,竟然有臉說自己不用練劍?當自己是宗垣,還是陳熙?
唯獨那個性子軟綿的姚小妍,寧姚沒有說什麽重話,隻是讓小姑娘膽子大些。
之前在那拜劍台,八個孩子,麵對寧姚,一個個噤若寒蟬,手足無措。
這可能就是寧姚的強大之處。
她不用太在意什麽,更懶得縫補人心。
但是劍氣長城的孩子,麵對寧姚。
其實就像早年嶽青、米祜、李退密這些後來的大劍仙,還是孩子時,麵對老大劍仙。
難得開口,罵幾句,是有的救,說明練劍資質還湊合。
其實一開始寧姚也沒想著說這麽多。
隻是一到拜劍台,就聽說倆孩子要離開落魄山,而且好像還對陳平安怨氣不小,寧姚就氣不打一處來。
如此一來,九個孩子當中,就隻剩下兩個劍仙胚子,尚未明確師承。
白玄和姚小妍。
所以陳平安打算問一下小陌,是否中意白玄,願意暫時將其收為不記名弟子。
再讓那個改名為箜篌的白發童子,是否願意傳授姚小妍一些上乘的劍術道法。
隻是什麽事情都可以將就,道侶,或師徒,將就不得。
站在渡口那邊,寧姚欲言又止,她極少有這種猶豫不決。
陳平安伸手出袖,握住寧姚的雙手,輕聲笑道:“到了飛升城,幫我跟避暑行宮一脈的同僚們問聲好,尤其是喊你師娘的郭竹酒,就說她的師父和大師姐都很想她。”
寧姚點點頭。
如今的陳平安,跌境慘了,讓她有些放心不下。
小陌的劍術再高,再忠心耿耿,再與陳平安投緣。
可終究不如自己待在他身邊啊。
陳平安抬起一隻手,輕輕摩挲著寧姚的眉頭,歉意道:“離著大劍仙又遠了,不許著急啊。”
寧姚還是隻點頭,不說話。
“飛升城在五彩天下落地生根,我這個當隱官的,都沒有在場,也無道賀,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收起手,手腕一擰,多出那把從仙簪城得來的拂塵,名字就叫拂塵。
寧姚搖搖頭,“你又不是外人,道賀什麽。”
陳平安自有理由,“不一樣,這可是我從仙簪城那邊辛苦搶來的,跟尋常物件,意義大不一樣,擱在飛升城,最最適宜,誰讓仙簪城敢跟劍氣長城比高。”
寧姚說道:“我在飛升城等你。”
陳平安點頭道:“好的。”
眼前女子,與她在少女時,還是很不一樣的,反正都是最好。
陳平安深呼吸一口氣,“我送送你。”
兩人身形化作青白長虹,劍氣衝霄,瞬間遠離渡口。
坐鎮寶瓶洲天幕的那位儒家文廟聖賢,打開通往五彩天下的那道大門。
真正想要進入五彩天下,寧姚還有一段光陰長河的路程要走,隻不過道路安穩,就像人間的官道驛路。
在大門關閉後,老夫子站在白雲上,微笑道:“既然不舍,何不挽留。”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隻是與這位文廟聖賢作揖告別。
回到落魄山。
陳平安已經將那把夜遊劍,懸掛在竹樓一樓的牆壁上,與那幅對聯為鄰。
看了眼牆上的在鞘長劍。
世道塗潦意難平,壁上龍蛇飛動。
書桌上擺放了兩部印譜,當之無愧的初本。
分別是百劍仙印譜,皕劍仙印譜。
晏胖子當年想買,不給。價格可以談,休想。
害得晏琢差點就想要趁著陳平安在避暑行宮當那隱官大人,跑去寧府當梁上君子了。
陳平安走出竹樓,後邊那座曾經栽種有一株紫金蓮花的小池塘,已經搬去了藕花福地。
看著空蕩蕩的無水池塘,沒來由想起一句佛家語。
猶如蓮花不著水,亦如日月不住空。
修道之人,幽居山中,所謂真正得道,大概就是一雙眼眸如日月,一顆道心似青蓮。
離開小池塘,去往崖畔石桌。
在竹樓和崖畔石桌之間,鋪有青色石磚,可以在此六步走樁。
之前是跟學生崔東山一起鋪設的,隻是陳平安也不知道,崔東山到底在青磚底部銘刻了什麽文字內容。
之前聽老廚子說魏羨收了個嫡傳當大弟子,一個才九歲大的小女孩,還是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卻已經有五周歲的修道年齡了。
是魏羨在藩屬小國小地方撿來的弟子。一個孤兒,四歲就開始修行?
師徒雙方,第一次見麵,魏羨當時正在一處驛路旁的酒肆喝酒,就隻要了一碗,不然喝酒誤事。
然後魏羨就瞧見了個衣衫襤褸的女孩,身形消瘦,麵色枯黃,但是一雙眼眸,不同常人,行走之時,呼吸,腳步,都很沉穩。
那女孩從兜裏摸出幾顆銅錢,熟門熟路跟酒肆掌櫃買了兩碗劣酒,然後也不挑選空酒桌坐著,女孩就隻是蹲在路邊喝酒,端一碗,喝一碗。
兩碗喝完,一疊放,就歸還掌櫃。
從買酒到還碗,小女孩從頭到尾,都無言語,算好時辰和腳力,在暮色裏趁著尚未夜禁,默默返回縣城。
魏羨見那掌櫃好像對此半點不奇怪,應該是認識的,就跟對方一打聽,才知道這個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喝酒的女孩,竟然就是酒肆這邊的常客了,聽掌櫃說小姑娘無家可歸,好像早年是個跟爹娘走散了的難民。前些年擔任宗主國的大驪王朝,允許各個藩屬憑功複國,其實老百姓也無所謂,結果就真壞事了,據說是當太子的,複國稱帝了,幾個兄弟就非要跟他爭那張龍椅坐,兵荒馬亂的,誰能想象,如今稍遠些,有些個據說打完仗就沒剩下幾個青壯漢子的鄰國,都紛紛安穩了,
不曾想他們這兒早前沒怎麽遭災,隻是在邊境那邊打了場仗,雖說死了不少邊軍,可國境之內到底保住了個太平世道,世道竟然反而亂了起來,可不就是個孤兒了。
這些年是怎麽活下來的,誰在意呢。新墳頭茫茫多,其實那都算好得了,例如被義莊收納的,好歹還有個睡處,至於那些孤魂野鬼,甭管是怎麽死的,當了鬼,也還是吃不上子孫飯的餓死鬼。但是小姑娘別看瘦瘦的,力氣倒是不小,最早會在縣城那邊打些短工,最後在一座賣香燭紙錢的鋪子落了腳。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