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鍾侯皺了皺眉頭,又來了個不好好按規矩走山門的訪客?
真當雲霞山是個誰都能來、誰都能走的地方了?
上次是個自稱落魄山陳平安的青衫客,這次換成了個不知根腳的道士。
原來在黃鍾侯視野中,有個看不出道脈法統的年輕道士,在那雲海之上,遠遠繞過耕雲峰,一掠遠去,也不是那種筆直一線的禦風,而是大步前行、雙袖晃蕩的那種,隻不過禦風同時,不忘左右打量幾眼,便顯得賊眉鼠眼居心不良了。
黃鍾侯便站起身,收起酒壺,施展一門耕雲峰獨門秘術遁法,身形瞬間如雲霧沒入白色雲海中,悄悄尾隨而去。
隻聽那年輕容貌的外鄉道士,念念有詞,什麽結成金丹客,方是我輩人。什麽煙霞萬千,金丹一粒,天青月白,山高風快,無限雲水好生涯。
然後隻見那道士到了一處名為扶鬢峰的山頭,開始從半山腰處攀援崖壁而上,身輕舉形,倒是有幾分飄然道氣,身姿矯健若山中猿猴。黃鍾侯始終隱匿身形,要看看這個鬼祟家夥,到底想要做什麽見不得人的勾當。
年輕道士似乎是個天生的話癆,在這四下無人處,也喜歡自言自語,伸手扯住一根薜荔藤蔓,道士背靠崖壁,抖了抖道袍袖子,抖落出一塊大餅,伸手接住,大口嚼起來,含糊不清道:“雲間縹緲起數峰,青山疊翠天女髻,蔥蔥鬱鬱氣佳哉。好詩好詩,趁著詩興大發,才情如泉湧,勢不可擋,再來再來,曾與仙君語,吾山古靈壤,高過須彌山,洞府自懸日與月,萬裏雲水洗眼眸,獨攀幽險不用扶,敢問諸位客官,緣何如此,聽我一聲驚堂木,原來是身佩五嶽真形圖。”
聽得暗處的黃鍾侯一陣頭疼。
一直並無雲霞山修士居山修道的扶鬢峰,是一處秘密禁地。即便是祖師堂嫡傳修士,都不太清楚此峰的曆史淵源,隻知道地仙揀選山頭作為開峰道場,此峰永遠不在挑選之列。
而導致雲霞山現在尷尬局麵的症結所在,恰好就出在這座山峰。
傳聞雲霞山的開山祖師,當年在寶瓶洲開山立派之前,曾尋得遠古治水符及不死方,故而在扶鬢峰秘境仙府之內,有那銀房石室並白芝紫泉,是雲霞山靈氣之本所在。
臨近山頂,有一處古老仙府遺址,設置有重重山水迷障,門口又有兩圓石,天然石鼓狀,修士扣之則鳴,分別榜書篆刻有“神鉦”、“雲根”。
黃鍾侯心生警惕,因為那個道士好巧不巧,就來到了這邊。
陸沉看著門口石鼓,歎了口氣,篆刻猶新,隻是那些神人舊事和仙家靈跡,都已過眼雲煙了。
山下的辭舊迎新,是年關,山上的辭舊迎新,是心關。
忘記是哪位大才說的了。
大概是貧道自己吧。
陸沉轉頭笑道:“耕雲峰道友,一路鬼鬼祟祟跟蹤貧道,在這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地方,道友是打算劫財?”
黃鍾侯現出身形,道:“這位道友,不如隨我去趟雲霞祖山,見一見我的師尊?”
雲霞山掌律韋澧,正是黃鍾侯的傳道人。
陸沉擺擺手,“算了算了,你家雲霞老祖如今又不在山上,貧道便無故人可以敘舊了。”
黃鍾侯一時語噎。
雲霞老仙,正是雲霞山的開山鼻祖,自然早就兵解仙逝了,數位嫡傳弟子,通過各自的開枝散葉,才有了如今寶瓶洲雲霞十六峰的大好局麵。
而雲霞山之所以仙法親近佛法,這其中又牽扯到一個曆史久遠的內幕,因為都說那位雲霞老祖師,其實出身中土玄空寺,不過卻不是僧人,而是某種神異。
陸沉作虛握手杖狀輕輕戳地,微笑道:“木上座,是也不是?”
黃鍾侯不明白這個道士,到底是在故弄玄虛,還是當真確有此事。
陸沉嘖嘖道:“看你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糊塗模樣,不似作偽。看來是貧道的那位雲霞老友,當年不好意思與幾位嫡傳泄露自己的大道根腳,其實這有什麽難以啟齒的,應該在你們雲霞山祖師堂譜牒上邊的序文當中,濃墨重彩大書特書一筆才對。”
在雲霞老祖尚未離開玄空寺之前,陸沉也未曾乘舟出海,曾經與了然和尚見過一麵,道法佛法,各說各話,不過用陸沉的話說,就是“道門真人不貶佛,佛家龍象也知道”,一場說法,兩杯清茶,相談盡歡。
而雲霞老祖的真身,早年正是玄空寺那位住持手中的手杖。
了然和尚手持“木上座”,曾經輕輕敲過陸沉肩頭一下。
陸沉不躲不避,算是白白送給那位“木上座”一樁開竅道緣。
這才有了浩然天下後世“一棍打得陸沉出門去”的佛門公案。
陸沉抬起手,做了個仰頭喝酒的姿勢。
黃鍾侯猶豫了一下,還是丟過去一壺雲霞山秘釀的春困酒。
陸沉揭了泥封,嗅了嗅,滿臉陶醉神色,眯眼而笑,“真是好酒啊。”
黃鍾侯說道:“喝過了酒,還是得勞煩真人去一趟祖師堂。”
上次那個擅闖山門的外鄉人,後來是真去找了綠檜峰蔡金簡,黃鍾侯才沒有對他不依不饒。
陸沉點點頭,“如此正好,貧道真要與你那位山主師伯談點正事,有人幫忙帶路,免得貧道像個無頭蒼蠅亂撞。”
黃鍾侯說道:“希望真人最好言出必行,免得傷了和氣。”
陸沉一笑置之,指了指那府門,問道:“這麽個最適合拿來當道場的風水寶地,就一直關著門,不可惜嗎?”
黃鍾侯解釋道:“第二代祖師山主親自關上的門,臨終前還傳下一道法旨,將來我們雲霞山修士,如果始終無人躋身上五境,便不得開啟此門,不準任何人進入秘府內修行。”
此事不算什麽師門機密,一洲修士皆知,不少跟雲霞山關係不對路的山上勢力,都喜歡拿此事調侃雲霞山,冷嘲熱諷,故意說那府邸之內,有什麽一件仙兵品秩的鎮山之寶,一開門就無敵一洲,不然就陰陽怪氣說其實你們雲霞山的那位開山祖師,早就是咱們寶瓶洲的飛升境大修士了,故意一直閉關不出呢,隻要老祖願意出關,拳打腳踢神誥宗不在話下。
陸沉聞言立即被酒嗆了一口,拿袖子擦拭嘴角,笑道:“真是個既坑師父又坑徒孫的主兒,用心倒是好的,可謂良苦,無非是希望你們這些晚輩修士,能夠再接再厲,好好修行,怎麽都該修出個玉璞,到時候一開門,占據這座府邸潛心修道,說不定便可以順勢多出個仙人。”
黃鍾侯沉默不語。
陸沉沉吟片刻,一手持壺,一手掐訣,“既然解鈴還須係鈴人,那麽開門還需關門人。”
黃鍾侯搖頭道:“那位祖師爺兵解離世後,當年確實在山外找到了那位轉世人,可惜祖師爺始終未能開竅,修為止步於龍門境,再次兵解,之後便再無消息了。”
陸沉點點頭,不再繼續推演那位雲霞山二代祖師爺的“來路與出路”,晃了晃手,“泥牛入海,還怎麽找。”
修道最怕沒出路,做人最好有來路。
一些個口口相傳的老話,能夠比老人更年長,當然是有道理的,比如祖上積德,可以福蔭子孫。
黃鍾侯這會兒開始有些相信眼前“年輕”道士,多半是一位道法深厚、並且與雲霞山大有淵源的世外高人了。
陸沉轉身望向耕雲峰的滔滔雲海,默默喝著酒,一肚子詩詞歌賦,實在積攢太多,一時間都不知道該翻出哪幾篇哪幾句,抖摟給身邊的這位道友長長見識了。
黃鍾侯卻誤以為這位駐顏有術返璞歸真的外鄉道長,是在傷感故地重遊的不見故人。
陸沉隨手將那空酒壺拋向崖外,再一抬手,一旁黃鍾侯也在遠眺自家耕雲峰漫過山嶺的壯麗雲海,聽到那位道長咳嗽幾聲,才發現對方保持那個抬手姿勢,黃鍾侯隻得又拋去一壺春困酒,真不是遇到了個蹭酒喝的騙子?
陸沉說道:“很多人不喝酒,隻是因為他們不喜歡喝酒。很多人不喝酒,則是因為他們喝不上酒了。”
黃鍾侯點點頭,深以為然。
先前那場讓半洲山河皆陸沉的慘烈戰事,讓很多原本不喝酒的人開始喝酒,也讓更多喜歡喝酒的人不再喝酒。
陸沉跟著點點頭,晃了晃手中酒壺,果然是個不錯的酒友。
隱官大人挑人的眼光,一向不錯。
不枉費貧道曆經千辛萬苦走一遭雲霞山。
黃鍾侯小心醞釀措辭,問道:“真人造訪此地,是為我們雲霞山排憂解難而來?”
陸沉點頭道:“當然,貧道一來與你們雲霞山有舊,貧道在山上是出了名的念舊,二來有人請貧道出山,好幫你們雲霞山渡過難關,兩兩相加,不得不來。”
黃鍾侯試探性問道:“既然如此,真人為何不直接去找我們山主?”
陸沉嗤笑一聲,“貧道這種境界高聳入雲、心性天青月白的世外高人,做事情,豈可以常理揣度?”
本來已經將對方當做一個遊戲人間的陸地神仙,結果被對方自己這麽一說,黃鍾侯反而有點吃不準了。
陸沉覺得火候差不多了,便提起酒壺,隨便點了點身後那邊的府門,一番言語,算是為黃鍾侯泄露了天機,“這府邸,對你們雲霞山來說,其實就是座‘監守自盜’的陣法,隻要開了門,你們雲霞山就既解決了憂患,又能得到一筆豐厚的遺產饋贈,年複一年的氣運積累,這一開門,黃鍾侯,你自己想象一下,得是多大的一份山水氣運?雲霞山接下來唯一要做的,就是布下一座大陣,好好兜住這份如洪水決堤的沛然靈氣,不然被靈氣潮水瞬間拍暈十多峰修士,就真是個天大的笑話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