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題是這個李槐,的的確確,從來就隻是個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
李槐笑道:“陸道長,這麽多年過去了,瞧著還是很年輕啊,我就猜嘛,陸道長肯定是個修道之人。”
陸沉笑容僵硬道:“好說好說。”
至今還是什麽都不知道,反正這小子好像什麽也不用知道。
沒法子,那個楊老頭,真是把這家夥當親孫子看待了,而且是那種尤其隔代親的。
嫩道人倒是看出了幾分深淺,這個被陳平安說成是神誥宗秋毫觀道士的家夥,不簡單,金丹修士的氣象,肯定是障眼法。
陸沉來到陳靈均身邊,笑眯眯道:“一般水裔都是走江化蛟,你可是沿著一條大瀆走水,辛苦不辛苦?”
陳靈均撒腿就跑,結果被陸沉一把按住肩頭,陳靈均扯開嗓子喊道:“老爺救我!”
陳平安輕聲笑道:“沒事,有我在。”
陳靈均這才站定,抽了抽鼻子,臊眉耷眼的,悶不吭聲。
嫩道人瞥了眼對方頭頂魚尾冠,以心聲笑問道:“陸道長來自神誥宗?”
陸沉笑道:“當然可以這麽算。”
嫩道人微笑道:“那我以後哪天想要作客神誥宗,陸道長是不是幫忙在祁天君那邊引薦一番,美言幾句?”
神誥宗?小山頭了。
身為宗主的天君祁真,不過是躋身仙人沒幾年的山上晚輩,那麽眼前這個秋毫觀道士,撐死了就是個玉璞。
唯一可以拿出來說道說道的,就是那祁真的道統法脈,再往上攀親戚,是白玉京的那位道老二。
倒是那個道號青同的桐葉洲女修,境界不低,要麽是一位精通遮掩氣機的仙人,要麽就是飛升境了。
陸沉哈哈大笑道:“小事一樁,貧道的秋毫觀,雖說香火一般,但是每次授籙典禮,小道都是能夠見著祁天君的。”
嫩道人眯眼笑道:“這敢情好。”
嘖嘖,小道士在這兒跟我裝神弄鬼,故弄玄虛呢?
以為自己戴了一頂魚尾冠就是道老二啦?
嗬嗬,真無敵?有機會倒是可以領教一番,當然得等自己躋身了十四境。
陳靈均肩頭一歪,想要腳底抹油,陸沉那隻手掌便跟著下墜幾分,反正就是別想跑。
陸沉轉頭笑道:“景清道友,幾天沒見,怎麽跟貧道如此見外了呢,笑臉都沒有一個的。”
身體緊繃的陳靈均抬起頭,朝那位白玉京陸掌教,硬生生擠出一個笑臉。
大丈夫能屈能伸,兩刻鍾而已,再說了,自家老爺可就在旁邊,陸掌教你還真別跟我橫。
手上動作給我輕一點,再重幾分試試看?陳大爺我就躺在地上打滾,嚎給你聽。
陸沉笑眯眯道:“景清道友,難道忘記咱倆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你那心聲,落在貧道耳中,打雷一般的。”
陳靈均顫巍巍抬起手,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竭力扯開嗓門,色厲內荏道:“陸掌教,欺負人也要有個限度啊,你總這麽有事沒事的嚇唬我,我也是個有脾氣的……”
自以為嗓音如雷響,其實就是蚊蠅嗡嗡一般,陸沉一臉驚恐道,“你脾氣有多大,發出來給貧道瞧瞧?”
陸沉緩緩抬起那隻手,這位白玉京三掌教的掌心處,確實有那山河震動的氣象,剛才彎來繞去推演一番,算了一卦,有點佩服眼前這個青衣小童了。
不談陳靈均在三教祖師那邊的一連串豪言壯語、神仙事跡,隻說在老觀主那邊,沒有被那位以“能饒人處不饒人”著稱萬年的碧霄洞主,隨手一巴掌拍成肉泥,真是……個天大的奇跡。
一幅景象模糊的光陰長河畫卷中,青衣小童踮起腳,拍了拍一根牛角,說那山上青草管夠。
這要是青同之流的飛升境修士,估計這會兒已經轉世投胎去了。
之後見那青牛扭頭一眼,青衣小童滿臉欣慰,結果又來了句,一聽到吃,悟性就來了,是好事,說不定以後真能修習仙術。
估計換成嫩道人這種飛升境,也可以跟著青同一起去了,黃泉路上好作伴。
在十四境大修士當中,白也的殺力,僧人神清,也就是那個雞湯和尚的防禦,都是公認第一。
但是十萬大山的老瞎子,與東海觀道觀的老觀主,攻防兩事,也隻是相較於白也和神清,才顯得不那麽突出。
在玄都觀孫懷中眼中,三教祖師,連同小夫子,道老二,白澤,再加上這四位,就可以湊成萬年以來的第二撥“天下十豪”了。
郭竹酒笑著不說話。
陳平安問道:“怎麽了?”
郭竹酒嘿嘿笑道:“師父,不曉得咋個回事,想得越多話越少,也怪。”
陳平安板著臉點頭道:“很好,隨師父。”
青同沒有見過如此眼神溫柔的年輕隱官。
李槐突然說道:“陳平安,跟你商量個事兒。”
陳平安笑著點頭,跟著李槐走入屋內。
杵在門口當門神的嫩道人,比李槐還緊張,站了一會兒,嫩道人覺得還是坐下更舒坦點。
就像一位風骨凜然的骨鯁之臣,奈何碰到了個油鹽不進的昏君,難以施展抱負,所幸被那昏君欽點為顧命大臣,去那潛邸,悉心輔佐太子殿下,然後有一天,那個老皇帝,擺出一種托孤的架勢了,說要將國庫家當全部交給太子殿下打理,就像打開天窗說亮話,以後就是你負責“監國”了。而這個太子殿下,在這種關鍵時刻,偏偏慫了。
差不多就是這麽個意思吧,些許出入,可以忽略不計。
這讓坐在門檻那邊的嫩道人如何能夠不緊張。
天下道理,大不過一句落袋為安。那些別人求都求不來的好東西,公子,李槐大爺,李槐小祖宗,求你先落袋為安呐。
那麽多無所謂生死的金甲力士,再加上某些淪為鬼仙、然後被囚禁在金甲力士“腹中牢籠”的可憐蟲,一旦都認李槐為主……
如果是在那個大傷元氣的桐葉洲,隻要沒有一位十四境攔路,足可橫掃一洲!
李槐在陳平安這邊,從來都是沒什麽忌諱的。
反正自己是啥人,陳平安最清楚不過了。
之前老瞎子身在蠻荒天下,將李槐和嫩道人強行拽入夢中,重返十萬大山。
結果在那山巔,出現了一尊之前從未見過的巨大神靈,對方哪怕是單膝跪地的姿態,那顆頭顱也能夠與山巔齊平。
差點沒把李槐嚇得直接離開夢境,當時還是老瞎子幫著穩住道心,李槐才沒有退出夢境。
嫩道人當然很認可李槐,膽子小,卻宅心仁厚,不是個讀書種子,但是總能靈光乍現,從嘴裏蹦出幾個極好的道理。
至於老瞎子看待李槐,真是怎麽看怎麽好,反正就是萬般順眼。
需知李槐在老瞎子那邊,既是“開山大弟子”,又是“關門弟子”。
陳平安耐心聽過了李槐的言語,輕聲道:“你是有兩個顧慮吧?”
李槐嘿嘿笑著,撓撓頭,“還是你最懂我。”
嫩道人頗為好奇,原本以為李槐就是怕擔責任,才在老瞎子那邊用了一個拖字訣。
陳平安思量片刻,緩緩說道:“我覺得你暫時不收下那份饋贈,沒有任何問題。”
李槐的擔心分兩種,一種是擔心自己“德不配位”,細胳膊細腿的,一個儒家賢人的頭銜,就已經讓李槐戰戰兢兢。
再一個,才是真正讓李槐不敢去麵對的事情。是怕那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與家鄉某個老人一樣,什麽都留下了,然後在某天說走就走了,都不打聲招呼。
李槐輕聲道:“可我好歹是個儒家子弟,還是齊先生的學生,明明可以做點什麽,就因為自己膽子小,一直躲著,像話嗎?”
陳平安笑著不說話。
李槐問道:“陳平安,你說的這個‘暫時’,是多久啊?”
陳平安開口道:“等你哪天自己都覺得不怕了,下定決心了,就可以。”
李槐問道:“那如果連蠻荒天下的那場仗都打完了,我還是心不定呢?”
陳平安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笑問道:“那我也有兩種說法,一種好聽的,一種難聽的,你想不想聽?”
李槐眼睛一亮,“先聽難聽的。”
陳平安說道:“從你小時候第一天進入學塾念書起,齊先生就隻是希望你好好念書,書上內容可以背了又忘忘了又背,但是‘努力’二字不丟掉,長大以後,知書達理,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識得字看得書,能寫春聯能記賬,讓你爹娘覺得臉上有光,就足夠了。齊先生就沒想過你李槐要做那種一般意義上的大人物,而我自從第一天認識你,就知道你是怎麽個人了,說實話,哪怕是現在,我也不覺得在讀書這方麵,能跟小寶瓶,林守一他們做比較。”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