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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節1(5/5)

作者:王曉玉字數:25378更新時間:2019-09-21 01:57:06

    安琪自然不是在發表改革宣言。她不是外交部代言人。她隻是一介教教英語入門的、還沒評到中級職稱的小教師。她隻是出於對自身處境的認識、特別是對自己與許書耗了那麽多精力財力奔向某一目標、目前又眼看因了許書的不爭氣而很可能雞飛蛋打這一可悲處境之惱怒和失望,發出了這麽一番感歎。臨到瑪克這裏來之前,她剛剛又揉了一個紙團扔進那寫字桌的小櫥。許書的這封信,集他抵澳後不斷用書信奏給安琪聽的哀歎曲、反悔調之大成,信末說,已經捱過了三個月了,還有三個月,這裏的一學期便將結束,他不打算辦理繼續簽證的手續了,況且,也沒有這個經濟力量交納下一學期的學費了,所以估計不到年底就可以回國來。許書這封信不像是一個海外留學生,而像是一個蹲大獄的有期徒刑犯寫給犯人妻子的哀告書,在苦苦哀求老婆再守幾天空房給浪子一個回頭的機會。安琪終於明白,靠了這許書,是永不能跳出喬家柵的了。

    而麵前這位腦滿腸肥的老外瑪克,竟也要津津樂道那水濺尺把高的青石板凹坑,安琪還能憋得住心裏的怨恨和反感嗎!

    瑪克有點吃驚地望著安琪,望著這個雖然接觸過幾次,但始終隻給他留下溫婉柔順典型東方化印象的女子。他看見了安琪眼中的淚光,不太明白這漂亮的中國女子怎麽會一下子激動起來。他斟了一杯香檳給她。

    “我並不想冒犯你,安琪,”他溫和地說,“我喜歡喬家柵,或許真的如你所說,在追尋文化蹤跡時,有那麽一種獵奇的複古的返璞歸真式的偏頗心理,但是,更重要的是,因為那喬家柵的小小胡同裏,竟藏著這麽美麗可愛的你!”

    瑪克說的是真心話。他第一眼見到安琪,就喜歡上了她。安琪太美了,而且是那種完全不同於蘇珊的美。反差愈大,愈能引起瑪克的興趣,對專業如此,對女人也同樣如此。每每見到安琪,他總有一種想把她擁入懷裏的衝動,隻是因為很明了這是在一個崇奉貞操觀念、女人們大多遵從“三從四德”之遺訓的古老的東方國度裏,他才不敢造次。隻是這安琪,實在太吸引人了,尤其是此刻,因為他所不明底細的原因而顯出了與往常之溫馴截然相反的另一麵,那就令他產生了一種感覺:原本貼在牆上的畫上的、如紙片一般薄的古裝美人,突然虎虎有生氣地、有血有肉地坐到了他的麵前。為什麽不擁有她呢?瑪克問自己。她一定也寂寞,她的許書住在蘇珊家裏。自己也太寂寞了,蘇珊來信再也沒提過要飛來中國!瑪克這麽想著,在說完了那句久藏於心間的早就想獻了出去的恭維話後,一把就抓住了安琪的雙手。

    安琪無聲地倒在他的懷裏。

    那一刻倒未見得有什麽功利目的。安琪太疲累了。她一直有一種掙紮在茫茫大海中的疲累。前麵有一方綠洲,她卻遊不過去。突然有一塊木板漂來,安琪能不把它緊緊地抓住?

    於是陷入了一種怪圈。

    安琪回到喬家柵的三層閣後,匆匆地摘下牆上那張結婚照,藏到箱子裏。她不能承受那上麵的許書的注視。

    她不但厭棄喬家柵,也開始盡量回避這間曾經是溫柔鄉、避風港、安樂窩的三層閣。未必是什麽內疚慚愧之類,隻是心理上的一種不舒服感,生理上則一開了那鬆木門就反胃。

    她住進了瑪克為她租下的賓館套間。

    但是瑪克也使她反胃。她幾乎是染上了潔癖:總想到浴室裏去衝洗自己。

    對鄰居說,住到同事家裏去了。

    對同事說,住到親戚家裏去了。

    對賓館服務台說,身份證丟了,隻好用這張介紹信代替,還有工作證。

    介紹信和工作證都是假的。

    這很容易。安琪從插隊和鄉下“病退”回上海,就是用的假證明。重操舊業,駕輕就熟。

    服務台的小姐麵無表情地收下介紹信還出工作證,隻是對瑪克遞過去的澳元很仔細地看了又看。

    她們很客氣,很冷漠,很規範化,帶著很洞察一切了如指掌的表情,稱安琪為“瑪克太太”,有時候則稱“1616號房間的太太”。

    1616號?大約提籃橋裏的囚犯也是用這種稱呼法的吧?

    八月份後,許書的來信突然改變了主旋律。他不再哀哀切切,而是豪情滿懷了。

    “諾姆診所今天正式開業。蘇珊不知從哪裏弄了那麽多來祝賀的人。州政府的一名管衛生醫療兼福利事業的官員也來了。當然都是祝賀諾姆太太的,業主是她。但一個下午就來了十幾個病人。冬天到了,漏肩風、頸椎炎、痛風症,容易發作。按我與諾姆的協議,診所的純利潤七三開,我可得大部分……安琪,我們還債有望了!”

    安琪不能不為許書的轉機而高興。同時免不了懊悔。何必呢,競這麽匆匆地把希望轉向了闊臉的、羊膻氣的這一個!

    這懊悔隻維持了幾天。許書一封接一封的來信很快又成了紙團進了那小櫥。

    “匯上澳元一千元。還給阿鼎還是誰,由你酌定。我在塔默拉瑪地區已小有名氣,自然我也毫不客氣地調整價格,了。年底我非但可以還清全部債款,而且會有一定的結餘。我的簽證是明年三月份到期,我等不到那個時候,我一定回來過年……”

    “我忍受不了別人的施舍,我已開始支付蘇珊的房屋租賃費。盡管如此,我還是覺得是在別人的同情和資助下討生活。想你,安琪,我們不久就可以見麵了!”

    真的等著他回國,重新像兩隻經營小小泥窩的老燕子,蜷縮在喬家柵,天天擠了公共汽車去上班?

    難了。不會再習慣了。

    非但是因為安琪日漸習慣了那賓館太太的生活,而且更因為,無論她如何防範,那阿鼎,畢竟是“看見了你和那個老外了”。

    如果許書不回來,堅守在那裏,她安琪便將借助於瑪克的力量,盡早也飛過去,並且與許書團圓。許書是很可心的丈夫,阿鼎並沒有說錯。若是讓瑪克與許書站在同一塊地皮上由安琪挑選,她隻會義無反顧地傾向她的親夫。

    問題是,一旦許書返回喬家柵,在安琪看來,這兩個男人就不是立於同一個層麵上了。

    她陷入怪圈,她必須從中掙紮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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