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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仇(4/5)

作者:周梅森字數:126278更新時間:2023-09-28 12:56:46

    悶了幾天,沒敢去找玉環,怕被玉環粘上脫不了身。這期間百順和老五來了一次,來請他吃飯,是老五的東。老五直說玉環的好話,又讓他不由地起疑,怕那老五和湯副旅長一樣成了玉環的同黨。

    也是賤,開初是躲,後來卻不由地想起玉環來了,記起了玉環的不少好處。隻怨湯副旅長,不怨玉環。報不報仇都是湯副旅長說的,玉環沒說。人家玉環真好,不願拖累他。

    這麽一想也就想明白了:和這麽個好女人是不能輕易分手的,就時下來說,一切都是假的,隻有結婚是真的。他若是和玉環成了婚,馬上再生個孩子,玉環忙孩子都忙不過來,就顧不上她爹的陳年舊賬了。就算她還顧著也不當緊,幹不幹都在他,他不幹,玉環也是沒轍的,大不了雙方散夥各走各的路,他也不損失啥。再說,玉環畢竟是女兒,老長官還有百順這麽個兒子,真到非幹不可的時候,也得讓百順幹,與他老方沒太大關係的。

    這才發現,玉環是把希望放在百順身上的。玉環三番五次要百順到他手下去當兵,大概就是為將來準備的。日後,他老方隻要好好配合玉環,在必須的時候把百順送上去也就是了,玉環自己不會動手,也不會讓他動手的,玉環都不願和他說這事,咋會讓他動手呢?!他實是多慮了。

    大大咧咧地去見了玉環,見麵就說:“這幾天忙,老有差,沒來找你,真他媽想你哩。”

    玉環問:“都忙些啥?”

    方營長道:“瞎忙唄,馬山那邊吃緊,狗日的孫大麻子的定國軍又鬧,城裏人心不穩呢,學生、商人都搗亂,今日請願,明日遊行,張天心讓抓,嶽大江也讓抓,弟兄們就苦了……”

    這都是實情,方營長認為,玉環該知道。

    玉環顯然是知道的,聽後,淡淡地說:“怪不得人家罵你們是一幫瘋狗呢……”

    方營長笑了:“誰說不是呢,人家當官的叫咱咬誰咱咬誰。要說瘋麽,或許真是瘋的,可俺老方沒瘋。”

    玉環指著方營長的額頭說:“我說你瘋了就是瘋了,不瘋咋不來見我?”

    方營長正色道:“我他媽想心事呢。湯副旅長都和我說了,我想了幾天,覺著得幫你和百順宰了張天心個龜兒子,為你姐弟出了這口惡氣。”

    玉環一愣:“當真?”

    方營長胸脯一拍:“這還有假?我說過的,在溪河有槍就敢打張天心個狗日的,今後有機會自然還會幹。倒是你,太信不過我,至今沒和我說起過這樁心事,實在是看不起我老方!”

    玉環撲到方營長懷裏哭了:“你……你真是好人……”

    方營長摟著玉環,益發慷慨起來:“好人算不上,漢子能算一條!玉環,我和你說實話,就是你不讓我宰張天心,我也是要宰的。這許多年,你在等著,我老方也在等著哩!老長官對我好,我能忘了老長官麽?忘不了的!我今個兒把話說在這兒,隻要我老方活一天,就不會忘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我老方要不把張天心這雜種宰了,就是他媽婊子養的!你信不信?”

    玉環在方營長懷裏抬起淚臉,哽咽道:“我……我信!”

    方營長卻把話題一轉說:“不過,這是樁大事,不是一天兩天就能辦下的,你需有耐心,得容我和百順好生準備,還得等機會。”

    玉環連連點頭:“我聽你的,都……都……聽你的。”

    方營長儼然成了玉環的主子,手托下巴,很威風地在玉環麵前踱著步,又說:“百順現在這樣是不行的,我得好好帶帶他,得把他身上的那幾根骨頭弄硬實,你得幫我。”

    這都是玉環的心裏話,玉環哪有不應的道理?玉環忙道:“我從今日起,就把百順交給你了,你咋整都行。”

    方營長馬上想到小白樓那一出,先自把話說到了前頭:“我要對他嚴加管束的,不會像你心腸那麽軟。我現在就和你說清,日後百順沒準會說我的壞話,會到你麵前罵我……”

    玉環說:“你放心,我不會信他的話的。”

    方營長道:“那好,過幾天,我就去和百順談,要他到我那掛名領份餉,先當個連副,三連連副進了軍法處,他媽的一時半會也出不來,正好讓百順頂缺。”

    玉環想了想:“隻怕百順不願幹,為這事他和我鬧翻過,說是恨不得打死我呢!”

    方營長手一揮:“那是你沒能耐麽,我若真叫百順幹,他必會幹的!我有辦法對付他嘛。”

    “啥辦法?”

    “我讓他先看看帶兵的威風,比如說,哪天我訓話,就帶百順去看,讓他看了眼熱,覺著不當兵就沒法活,到那一步,給他個連副幹,他舍得不幹?”

    玉環對方營長真佩服極了,覺著方營長做營長實在太屈才了,按她的想法,方營長最不濟也能當當團長、旅長。

    玉環想到栽培方營長時,方營長也想到了自我栽培的問題。

    “嶽大江那裏還得去打點一下,咱倆去,也得讓湯副旅長去,辦喜事時,無論咋著,也得把他請來。得讓這家夥提攜咱——玉環你想,若是老嶽栽培我個團長,我他媽有一團人手,做起事來豈不更方便?”

    玉環在那日完全暈了頭,方營長這話中透出的明顯投機都沒聽出來,還一味點頭稱是。

    也就在那日,玉環遂了方營長的心願,沒再趕方營長走,留方營長吃過飯後,又留方營長在房裏過了夜,把自己的一切都獻給了方營長。

    在那伴著痛楚的歡愉時刻,玉環依然沒忘了父親,她在那忙亂造出的血紅中,再次看到了父親滿是蒼老皺紋的臉。

    玉環渾身顫栗,緊摟著方營長問:“你……你不會騙我吧?”

    方營長說:“不會。”

    “你真能說到做到麽?”

    “能的。”

    說這話時,方營長心中已有了幾分後悔,心中翻來覆去老想著一句話:“女人都是他媽禍水,都是他媽禍水……”

    十二

    老五在玉環麵前雖有些假,卻是真心要跟百順的,她喜歡百順,往日為百順沒少和老六鬥氣,今個兒獨占了百順,心理上就很快意,覺著自己勝了老六,對老六是個打擊,隻衝著這一點,在玉環麵前裝裝孫子也值得。她裝孫子隻是暫時的,真出了小白樓,孫子自然不要再裝,玉環拿她是沒辦法的。至於那報仇不報仇的,全是扯淡,她料定百順不會幹,也從未打算要慫恿百順去幹,她和百順要好生過日子,幹那瘋事做啥?!玉環也真傻,竟就信了她,竟就到小白樓找她幹爹談了。

    幹爹太壞,開口就是三千塊,玉環說這價太高,幹爹說,嫌高你別贖。玉環偏要贖,又偏要壓價,就把嶽司令搬了出來。嶽司令一出麵,幹爹沒轍了,兩千塊寫下文書,隻等玉環送錢來。

    偏在這當兒,半路殺出個程咬金:那宋大少爺來了,也要贖,且出價四千五。幹爹自然想讓宋大少爺贖。就讓宋大少爺打通關係找了張天帥的幕僚長吳大賴子。吳大賴子是張天帥的紅人,嶽司令也惹不起,嶽司令就退了,也勸玉環退。玉環不願退,說,宋大少爺出四千五,咱也出四千五,人是非贖不可的,事就僵下了。

    在沒和百順好之前,老五倒也是願隨宋大少爺從良的,可那宋大少爺沒個和她爭奪的角就不急了。如今,見玉環為自己弟弟贖人了,才急起來,弄得老五左右為難。宋大少爺為人輕浮,卻有錢;百順沒多少錢,人卻比宋大少爺好;老五甩不下宋大少爺,也撇不下百順。極希望一邊抓著宋大少爺的錢,一邊摟著百順,把兩頭的便宜都占了。

    這自然不切實際。

    最後,老五的天平終是倒向了百順。促使她倒向百順的原因有兩條,其一是,她知道了玉環和百順的家底:卻原來百順和他姐姐也是有些錢的,雖沒宋大少爺那麽多,也還是夠她花上大半輩子的了;其二是,知道了老六在使壞。老六為了讓她去做宋大少爺的花瓶,通過和自己相好的趙團長,幫宋大少爺勾上了吳大賴子。老六自己得不著百順,也不想讓她得去,她偏要氣氣老六,就要從百順那良!

    於是乎,老五就對宋大少爺說了:“我是不在乎錢的,就在乎個情字,百順對我有情,我自得跟百順,你錢再多,我也不眼熱。老六喜你,你該去贖老六,老六比我俊,又比我浪,準讓你受用。”這話老五和玉環說了,玉環怪感動的,就說:“老五你真好,開初我還疑你不真心呢。”老五說,“不說衝著百順,就是衝著你,我能不真心麽?我不真心真該天打五雷轟了。”又咬牙切齒告訴玉環,老六不是東西,故意跟她們作對。玉環不明不白多出了兩千五,也是恨老六的,就罵老六不得好死。

    老五被贖出後,一時沒處住,先在國民北路租了間房子。百順就此長在那小房子裏了。玉環也常來,一邊張羅著老五和百順的喜事,一邊也忙著自己和方營長的婚事,老來找老五一起上街看東西。

    這可以說是玉環和百順關係最好的時日了,姐弟倆不吵鬧了,事事相讓著,就連辦婚事兩人也讓。百順說,姐姐得先出嫁;玉環就說,她先出嫁不好,她一走,家裏就沒人了,百順也就孤單了。百順直笑,說,啥家不家的,都在一個城裏住著,城也就是個大家了。玉環還堅持,一口咬定,父母不在,她就得把父母的責任都盡了。老五覺著玉環很有個做姐姐的樣子,對玉環也從心裏多了幾分尊重,就勸百順先把事辦了,別辜負姐姐一番好意。百順見老五也這麽說,心才動了,找湯副旅長去商量。湯副旅長說,何不把兩樁事一並辦了,大家都熱鬧?

    這才定下兩邊一起辦,方方麵麵的準備都抓緊了。百順想在外找房,國民北路的房子老五臨時住住可以,真要做長久安排是不行的。湯副旅長卻要百順別去找了,婚後就住三江貨棧。百順不願再麻煩湯副旅長,執意不從,湯副旅長才說,三江貨棧一大半都是你和玉環的,你住在這,自是天經地義。百順不解,湯副旅長才又把和玉環說過的話,對百順說了一遍。

    百順去問玉環,玉環道:“這都是真的。咱爹生前死後都對得起咱,百順,咋對咱爹你就看著辦吧!”百順沒做聲,玉環又說,“我原不想叫叔和你說的,他今個既說了,我也沒辦法,我隻希望你住著那屋,能常想著咱爹。”百順道:“我自會常想著爹的。”

    回去後,百順不安起來,咋想咋覺著姐姐話中有話,原以為姐姐越變越好了,為父複仇的事不會再提了,沒想到她還記著哩!心中有事,自是寢食無味,連和老五做那事都做不好,老五埋怨,百順就歎氣,歎到後來,拿定了主意,對老五說,寧願不要父親留下的十五萬,不住三江貨棧,也不能再聽姐姐的。老五聽百順這麽一說,怨氣更大了,大罵百順是窩囊廢。百順以為老五也想讓他去為父複仇,便決然道:“我寧守一世清貧,也得過肅靜日子。”老五說:“我不讓你肅靜了麽?殺人放火的事咱不做——你就是要做,我也不會讓你做,可那錢咱得要,那房咱得住。咱憑啥不住?那都是你爹的,又不是你姐的,啥王法上也沒規定繼承老爹的產業就得去為老爹殺人!”百順說:“那我愧。”老五說:“沒啥愧的,我生下的兒子就是你老爹的孫子,咱替你老爹傳宗接代哩!倒是你姐,一出嫁就是人家的人了,咱想咋著她都管不著。”

    百順覺著這話也不無道理,姐姐終將是外人,馬上和方營長一結婚,也就管不了自己了,他和老五就是住下那房子,承繼下那產業,安心過平靜的小日子,姐姐也沒辦法。

    心裏那愧卻總也驅趕不了,頭一回想到,自己算不得男子漢。老六說得不錯,並不是長根就算男子漢了。他就不算男子漢,姐姐倒像男子漢。隻可惜姐姐是女的,姐姐要是男的多好,她準會像秦瓊似的,留下個萬世不倒的英名,讓人四處傳唱。

    因著秦瓊,又想起了湯集和劉老板的戲班子。那戲班子最出眾的幾出戲裏就有一出《打登州》,劉老板扮的那秦瓊,最是英姿勃發。當初他試著想唱一回秦瓊,劉老板偏是不許,今日卻不管了,要找回男人的豪氣,是非唱上幾句不可的。於是便唱,以為自己站在戲台子上了,那長須遮住了臉頰上的酒渦,正麵向台下捧角的看客哩!

    在三家店內上了刑,

    龍困沙灘難以翻身,

    馬渴了思飲長江水,

    人到難中想賓朋。

    第一家想的是那魏老道,

    第二家想的是那徐茂功……

    唱著唱著就泄了氣。百順自知不是秦瓊,更無魏老道、徐茂功之類的賓朋可想,就對老五說:“咱還是自己找房吧。”

    老五叫道:“你敢再說找房的事,我就回小白樓,也學那老六,過隻讓自己舒心的日子。”

    百順無奈,隻得把愧疚深藏心底,賣力地去為姐姐和方營長張羅,千方百計要讓姐姐高興。他覺著,姐姐高興了,自己才能好受點,反正這樣的日子不會太長了……

    姐姐和方營長的房子也賃下了,是方營長出麵賃的,就在三江票號對過的街麵上。百順很熱情地和方營長一起去看。房子是老式的,合共三大間,還有個大院子。方營長問百順咋樣?百順說湊合。方營長叫了起來,說,“還湊合呢,你看這房子多亮堂,這院子有多大,在院裏都能帶兵操練了。”

    就在那能帶兵操練的院子裏,玉環和方營長成了親;這邊三江貨棧,百順和老五結了婚。隔著一道街,兩邊的炮仗一起爆響,兩邊的喜酒同時開喝,一條街都鬧騰起來了。

    賓客來的不少,守城司令嶽大江來了,許多玉環和百順從未聽說過的旅團長也來了,光玉環這一邊的喜錢就收了八百多,百順那邊也有一千六七百。兩邊主婚的原都是湯副旅長,湯副旅長後見嶽大江來了,嶽大江又對玉環一口一個閨女地叫著,就讓嶽大江做了玉環這邊的主婚人。

    嶽大江很感慨地對湯副旅長說:“今日為老長官的一對兒女在這把喜事辦了,咱也就對得起老長官在天之靈了。”湯副旅長說:“是哩,我就此閉眼,也敢去見俺大哥了。”

    也就是在這婚宴上,嶽大江透露出張天心的敗象來。據嶽大江說,馬山一戰,白富林在國民革命軍的配合下,打敗了張天心的討伐軍,經一個多月的休整後,又作為北伐軍的一部分卷土重來。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暗中正和北伐軍聯係,參加北伐也隻是時間問題。而北伐軍在短時間裏已集結了近二十萬兵力於長江沿線,大有一舉北上之勢。嶽大江問湯副旅長咋辦?湯副旅長笑笑說,“這還要問我麽?過去咋辦,你今日還咋辦麽。”嶽大江也笑了。

    玉環、百順和湯副旅長都沒料到的是,喜酒喝到半截時,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來了,送來了張天心的一千大洋。吳大賴子說,張天帥原想親臨道賀,隻因籌劃戰事脫不開身,派他作為代表盡點心意。

    玉環對湯副旅長說,這一千塊不要了,得讓吳大賴子帶回去。又問湯副旅長,她和百順的婚事張天心咋會知道的?湯副旅長也納悶,便問嶽大江。

    嶽大江道:“那怪玉環自己,她為老五贖身,鬧得沸反盈天,也把我和那姓吳的都拖上了,有一回在督府開會,張天心問我,我才說了這個中緣由。”

    湯副旅長又問:“姓張的送錢是啥意思?難道他忘了,玉環和百順的爹就是他殺的?”

    嶽大江道:“正是覺著愧,張天心才這麽做的。那日他就和我說,早些年他心氣太盛,枉殺了不少人,想想是很悔的。”

    湯副旅長冷冷一笑:“隻怕他覺著自己也要變做人家案上的肉了,才有了這悔意吧?!”

    嶽大江道:“先甭管這些,咱們做主,把這一千塊收了,不收不行;不收,玉環和百順日後要有麻煩。再者,張天心知悔是好事,派人送錢來,總比派個槍手來好。”

    湯副旅長認為嶽大江說的有理,就把嶽大江的話當做自己的話對玉環說了,玉環恨恨地道,“那好,我就留下這一千塊將來給他送葬。”

    這日老六也來了,先在百順那邊,給百順和老五送上了禮錢,喝了幾盅酒後就到玉環這邊來了,對玉環說:“姐姐,我今兒是衝你來的,不是衝百順和老五來的。”

    玉環說:“你不該來,你沒鬥過我。老五終是跟了百順,沒跟宋大少爺。”

    老六笑道:“我才不和人鬥呢,我隻是覺著老五跟宋大少爺更合適,是為老五好,也是為你這姐姐好。”

    玉環說:“你別叫我姐,我不是你姐。”

    老六哼了一聲:“我敬你,你卻好歹不分,這就是你的不是了。等你為老五和百順的事後悔時,才能看出我這一番苦心呢。”

    這時,方營長走過來,要給老六敬酒。老六把酒喝了,衝著方營長嫵媚一笑,說了句:“三姐要你保重哩!”言畢,也不管方營長和玉環作何反應,對著遠處的什麽人一聲嬌叫,風一般地飄走了。

    玉環對老六提到的三姐有些疑惑,本想問方營長,可轉念一想,大喜的日子問這事太晦氣,再者,老六不懷好意是很明顯的,就沒去尋根刨底。方營長自然更不願找事做,順著玉環的意思罵了老六兩句,也就算了。

    喜事辦得還算圓滿,除了張天心一千塊大洋帶來的陰影,和老六帶來的一點小小的不快,其它都還說得過去。玉環和方營長,百順和老五,在分別送走吃喜酒的賓客後,都想到了各自圖謀的今後……

    下

    十三

    婚後沒幾天,方營長就請百順去看演操,百順不想去,可又不願駁姐夫的麵子,就含含糊糊應下了,應下後也就忘了。方營長偏不忘,演操那日,真派個小個子排長來喊他了,他摟著老五賴在床上不想起。老五也不叫他起,百順就隔著門縫對小個子排長說:“你去稟報你們方營長,就說我今個不去了,下回操演時再看吧。”小個子排長老老實實走了,沒多會,又老老實實回來了,身後還跟著自己姐姐玉環。玉環進了門,挺和氣地和百順說:“你得去,方營長好心好意的來請你,你又答應過的,不去不成。”

    百順這才去了,還討好說,不是衝著方營長那姐夫,卻是衝著姐姐去的。

    去後才知道,原不是什麽演操,卻是手槍營的弟兄上操,這新姐夫想在他這內弟麵前擺威風。做營長的姐夫把手下四百多號弟兄集合起來,先學那洋鬼子的正步走,兩隻腿杆不打彎,哢哢哢的一勁往前湧,倒也有些氣勢。後又練徒手對打,踢騰的場院裏塵土飛揚,像個熱鬧的大集。

    弟兄們這邊正練著,方營長過來了,對百順說:“你小子真不像話,我派了個排長都沒請動你,才又派了太太。”

    百順道:“有啥看頭呀,小時候在鎮守使署我就看過,人比你這還多哩!我爹是旅長,你才是個營長。”

    方營長笑了:“營長小了?管四百多口人呢!”

    百順挑剔說:“練得也不咋的,我學過拳的,懂行,一看就知道這裏麵沒幾個高手。”

    方營長挖苦道:“既沒高手,你小子就上去試試,我他媽閉眼摸一個也能陪你玩個痛快。”

    百順不傻,連連擺手道:“免了,免了,我這不是和你鬧著玩麽,你別當真。”

    方營長沒當真,又說:“百順,你跟我一起上台子,我訓話給你看。我一個星期必得給他們訓一次話的,要不訓話,營長當得就沒味了。”

    於是,不練了,方營長讓副官吹哨子,把隊伍集合起來,自己訓話。百順心中怪怯的,不大想站到土台子上去,方營長卻硬把他拉上去了。

    方營長讓百順在土台一側站著,扯著嗓門開訓,很威風,也很沉著:

    “弟兄們,你們練得好,就得這麽練下去,當兵吃糧不他媽的練一身本事還行麽?不行的!既當兵,就得練,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不說你們,老子也練呢,老子冬天敢洗冷水澡,你們知道不?所以要練,要好好練,涼水洗,咱得要越洗越硬……”

    方營長這麽一訓,訓得百順服氣了。

    散操後,百順和方營長說:“姐夫,你真行,訓起話來一套套的,我就不成。我往台子上一站,若沒鑼鼓家什壯著膽,啥話都想不起來,心還發慌,眼不知往哪看才好。”

    方營長道:“我今天訓得太一般,讓你老弟見笑了,去年有一回我是訓得真好,一口氣訓了二十五分鍾。”

    百順覺著不可思議:“啥話能說二十五分鍾呀,又不是唱。”

    方營長很得意:“這你就不懂了。訓話訓話,關鍵不在話上,隻在個訓上,那回有幾個家夥鬧餉,鬧到老子頭上來了,我能不訓麽?就訓了,沒覺著就訓了二十多分鍾。”

    百順問:“鬧啥餉?你莫不是扣了人家的餉吧?”

    方營長搖了搖頭:“也沒扣,就是晚發了一個月,說來晦氣,那陣子手氣太壞,打牌輸,鬥蟲也輸,晚發兩天也是無奈的事。”

    百順又問:“你訓話時說,涼水洗越洗越硬,是真的麽?”

    方營長笑了:“我哪知道?我當兵時上峰也這麽給我訓,就學會了。”

    百順想,方營長或許是知道的,隻是不說罷了,如今方營長已成了他正經姐夫,有這經驗也不好和他明說的。他隻想回去自己試試,沒準用涼水洗洗就管用。這陣子老不行,老五一直抱怨。

    方營長見百順來了興致,就誘導道:“你看當兵帶兵有意思吧?”

    百順敷衍道:“有意思。”

    方營長樂了:“那你過來跟我當連副咋樣?”

    百順一怔,忙搖頭:“不,不,我不是那塊料,我不會訓話。”

    方營長說:“當連副不要訓話的,有連長訓的。”

    百順還是搖頭。

    方營長知道這事不是一天能辦成的,也就沒再和百順談下去,隻要百順回去再想想。

    百順回去沒想當兵的事,倒是掛記著那句很實用的話,就對老五說:“這一趟沒白去,得了一秘方。”老五問是啥秘方?百順說:“到晚上就知道了……”

    方營長向玉環稟報卻是很興奮的,一口咬定百順的心活動了,再哄哄沒準能成。玉環很高興,弄了許多酒菜犒賞方營長,讓方營長吃了個大醉。方營長一醉,便生出了天大的膽量,拔出匣子槍在玉環麵前揮著,說是要帶著手下的弟兄把張天心滅了。玉環說:“別胡鬧,你那些兵才不會這麽幹呢。你要真有這份心,我倒有個主張。張天心不是送了一千大洋來麽?咱受了人家的大洋,自該去謝謝人家的,見了張天心拔槍斃他。”方營長說:“行,行,明個咱就去。”說畢,倒頭便睡著了。次日,玉環再問,方營長卻笑道:“說說而已,哪能真這麽幹呢?一來他狗日的不會見咱,二來,見了,咱也無法下手,任誰見張天心都不能帶槍,這家夥鬼著哩!”

    見玉環很失望,方營長又說:“百順跟我學著,慢慢就會出息起來,這仇遲早會報的。眼下,咱先把張天心的狗頭寄存在他自己的脖子上,就等於在銀行存錢似的,到時再取。”

    玉環這才笑了。

    在婚後最初的日子裏,玉環是相信方營長的。方營長說百順會出息,玉環就認為百順會出息了。為了百順的出息,玉環還找老五談過幾次,要老五也像方營長那樣,多方誘導百順。老五口頭上連連答應,心裏卻另有想法。

    老五一門心思想接過三江貨棧,做個老板娘。

    百順不願當兵,也就不想打三江貨棧的主意,且湯副旅長夫婦還在貨棧裏住著,就勸老五別財迷。老五說:“我才不財迷呢,不是咱的,咱分文不要,是咱的,咱就得把賬算算清。親兄弟明算賬麽,沒啥不好意思的。”百順說:“就是算下來,也要有俺姐一份。”老五說:“別一天到晚你姐你姐的,你姐嫁出去就是外人了,根本不攤分這份家業。”百順爭辯道:“俺姐對俺爹最癡心,叫誰說她都有資格分,倒是我愧。”老五說:“你咋愧個沒完了?成親前要往這住,你說愧,如今分家,你又說愧!你要真就愧成這樣,何不一頭吊死!”百順不敢做聲了。

    老五這才換了副笑臉說:“親兄弟大了都要分家的,何況和外姓人了?你明個就拉著你姐去和湯副旅長、湯太太說,徐州那廠子咱不要,湯集的地咱也不要,咱就要這貨棧。”

    百順道:“我才不說呢。你不想想,人家湯副旅長夫婦把我們姐倆拉扯大容易麽?咱這樣幹,人家寒心不寒心?再說,這家業的事,湯家不說,咱能知道麽?”

    老五哼了一聲:“好,你不去說,我就去說,反正我不欠湯家的人情。”

    百順道:“你也別去,這不好。”

    老五不聽,還是去了,一去才知道,湯副旅長已病了幾日。老五見湯副旅長躺在床上,才有點不好意思了,先問了湯副旅長的病,又跑到街上買了不少吃的,最後終還是把要說的話說了。

    湯副旅長表麵上沒有不高興的樣子,一口答應把三江貨棧交給百順和玉環。又問老五,是不是玉環和百順不好意思說,才讓她來說的?老五道,百順是不好意思,玉環卻是不知道的。湯副旅長問,玉環若知道,會讚同這樣分麽?貨棧終是不如徐州的廠子。老五說,玉環已出了嫁,不會再多問這種事的。湯副旅長聽出了老五這話中的意思,明確道,還是得問問玉環的,這份家業也有她的一份。

    老五猶豫了兩天,沒敢去問玉環,倒是玉環來找她了。

    玉環見麵便說:“你們兩口子真做得出來,剛搬進人家主人築的窩裏,就要趕人家主人了,也不和我這個做姐的商量商量!”

    百順吞吞吐吐地說:“姐,老五也是好意,怕和你商量後,你……你抹不開麵子。”

    老五接上道:“是哩,俺真是這樣想的。”

    “不對吧?是怕我分一半家業走吧?”

    百順和老五臉都紅了。

    百順紅著臉說:“姐,我……我沒這意思。”

    玉環指著老五道:“她有這個意思。”

    老五心裏怪怕的,嘴上卻不否認,她知道,這一關遲早得過。

    僵了半天,玉環才又說:“別以為我今個是想來和你們爭啥,我啥也不爭。隻是要和你們說清一樁事,你們應下,這三江貨棧就是你們的,不應下,我就一把火把它燒了。你們知道,這種事我做得出。”

    老五和百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愣了好半天才問:“啥事?”

    玉環盯著百順道:“你給我到你姐夫那去當兵!”

    百順呆了,可憐巴巴地看著老五。

    老五笑道:“嘿,我以為有啥了不得的大事呢,不就是當兵麽?百順去就是了!這陣子,我就一直和百順說這事呢!”伸手捅了百順一下,“是不是呀,百順?”

    百順稀裏糊塗點了下頭。

    老五又說:“那日觀操回來,百順的心就有點動了,直誇姐夫威風。我就在一旁說了,有這麽個做營長的姐夫,咱去幹個連副,準沒虧吃。百順也說是。”

    玉環道:“那好,百順,今個你就當姐的麵大膽說一聲,這連副你幹了!”

    百順不說。

    老五火了:“你說呀,咋成啞巴了?”

    百順被姐姐和老五兩個人逼到了牆角上,已無路可退,隻得說了句:“我……我去當兵。”

    玉環道:“大聲說!”

    百順不由想起了當年在父母墳前的情形,覺著這麽多年過去,他都成家立業了,姐姐還是這麽霸道,真恨不得甩姐姐一個耳光。然而,因著老五和三江貨棧,卻不敢,隻得大聲道:“我去,去到姐夫那當連副!”

    玉環從懷裏掏出勃朗寧,摔到百順麵前的桌上,冷冷說了句:“那好,我就候著你了!”說罷,眼中的淚禁不住要往下滴,玉環怕被百順和老五看見,扭身走了……

    玉環前腳走,百順後腳就和老五鬧起來,說老五為了個小小的三江貨棧就賣了他,把他往姐姐的槍口上送,壓根沒安好心。又氣恨恨地說,他這輩子的仇人不是張天心,正是自己這死不了的姐姐!老五道:“你知道就好。我叫你去,也是無奈,咱得過日子,沒點底子不行。你不去當兵,你姐沒準真敢到咱這放把火。”百順說:“那我幹脆把俺姐弄死。”老五道:“這倒不必,你去當那連副,不一定就去殺人。要殺讓你姐夫殺,關你屁事!”百順哭喪著臉道:“那我非去不可了?”老五說:“先去吧,看著不對勁你就跑回家。”

    就這樣,百順成了自己姐夫的部下,到手槍營做了連副。

    也就是在百順剛穿上軍裝那日,湯成來喊百順和玉環過去,說是湯副旅長病重了,連日高燒不止,看情形怕是不好。玉環、百順和方營長立馬隨湯成去了三江貨棧。進屋一看,湯副旅長真就不行了,頭敷毛巾在床上躺著,無一絲活氣。身邊有兩個先生,一個老的,一個小的,都搖頭。湯太太守在床邊哭,老五站在一旁發呆,不知該咋辦。玉環和方營長一商量,決定去找嶽大江想辦法。

    當晚,嶽大江來了,還帶了軍醫來,連夜把湯副旅長送進了安國軍的軍醫院。到軍醫院住下沒兩天,湯副旅長就死了,至死也不知得了什麽病。玉環嘴上沒說,心裏卻認定湯副旅長是讓百順和老五氣死的。辦喪事時就私下對方營長說:“老六說對了,老五真不是東西!今個兒,叔毀在她手裏,日後,咱們若大意了,隻怕百順也要毀在她手裏的!”方營長連連點頭道:“是的,是的。”

    十四

    湯副旅長死後不久,一場大戰爆發了。二十萬北伐軍分三路北進,對張天心的安國軍發起了不可阻擋的強大攻擊,相繼在省城西北的何縣、東北的酒汪子,突破張天心的防線,一舉擊潰安國軍和奉軍十八萬人馬,把戰場推到了省城四周。孫大麻子的定國軍成了國民革命軍的新六師,與白富林的獨立師一起,從側翼向省城急速推進,和正麵攻擊的北伐軍形成相互依托之勢,省城已勢在必失。嶽大江一看情況不妙,當即和正麵北伐軍聯絡,率部起義,把張天心推到了絕路上。

    省城易幟那日怪嚇人的。嶽大江下令易幟時,張天心還在城裏的督府。督府四周禁了街,擔當警戒的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兵力約有兩個連,衛隊長姓錢,對張天心十分忠誠。東關附近還有兩個團,其中一個是重炮團,也是張天心信得過的隊伍。嶽大江當時在城裏的兵力也隻不過兩個團,但嶽大江還是決定幹,以保護城池為借口,先穩住了重炮團,對重炮團的劉團長說,“你隻要中立,不在城裏開炮,就算你站過來了,北伐軍進城,我包你無事。若是張天心僥幸勝了,你還照做你的團長。”劉團長心裏明白得很,一小時後就答應照辦。另一個團不予答複,嶽大江就下令自家的兩個團開上去,用連珠槍堵住了他們的進路和退路。

    這一切布置完後,嶽大江才親率自己的護衛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開赴張天心的督府,上演全武行。百順是手槍營的二連副,自然逃不脫,隻得隨人行動。百順跟著嶽大江和自己姐夫,沿國民大道一路南進時,那連副做了才剛剛二十八天。

    機會就這樣奇跡般地送到麵前。那日,如果方營長和百順願意,是完全有可能親手幹掉張天心的。嶽大江率隊出發前就說了,倘或張天心和他的衛隊抵抗,就武力解決,斷不可留下後患。

    方營長清楚,嶽大江是想幹掉張天心的,幹掉張天心,嶽大江便無後顧之憂。行前,嶽大江雖沒明確發出對張天心個人的格殺令,但格殺的意味已隱含其中。一路開進時,嶽大江還裝作無意地和方營長談起老長官,說老長官知道張天心有今日,必會含笑於九泉之下。

    方營長嘴上應付著嶽大江,心裏卻道,老子才不上當呢!張天心不管咋說也是個督辦,就是敗到底,也有一幫貼心的部屬。他殺了張天心,沒準就會有人來為張天心複仇;他不能為著死了多年的老丈人種下禍根。再者,嶽大江又是出名的滑頭,極可能在他殺了張天心之後,翻臉不認賬,把他斃了,為自己撈個好名聲。

    自己不願幹,卻認定百順有義務幹,方營長馬上把嶽大江的話說給百順聽了,要百順相機行事,於必要時擊斃張天心。百順說:“我不行,要幹得你幹。”方營長火了:“你狗日的真他媽混賬,你爹的事你不管,倒要我這外人來管,有道理麽?!”百順不做聲。方營長又道:“你甭怕,嶽司令既有這意思,你隻管幹就是,嶽司令會賞你呢。”百順這才說:“到時看吧。”

    到了督府前的大都督路,就和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交上火了。嶽大江的護兵隊和方營長的手槍營立馬占了街麵兩旁的房屋,發起進攻。雙方都使上了連珠槍,衝在頭裏的弟兄死傷不少。打到後來,不知是張天心的雙槍衛隊不行了,還是張天心本人下了命令,督府門前挑起了白旗。兩邊槍一停下,督府的一個副官長就過來了,請嶽大江到督府去談。嶽大江不去,張天心就和嶽大江在電話裏談。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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