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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仇(5/5)

作者:周梅森字數:126278更新時間:2023-09-28 12:56:46

    張天心說:“你老嶽不夠意思,落井下石。”

    嶽大江道:“我不是落井下石,隻是要順應潮流民心。”

    “那你也不該趕盡殺絕。”

    嶽大江連忙聲明:“我並無趕盡殺絕的意思,隻是想把天帥禮送出境,以使南軍沒有攻城的借口。”

    張天心道:“那好,我走就是,張作霖早已給我備下鐵甲列車。”

    嶽大江放下電話沒多久,張天心的車隊就出來了。張天心的膽量要比嶽大江大,車到嶽大江麵前時,停下了,張天心從車裏鑽了出來,嶽大江上前敬了禮,張天心還了禮。

    嶽大江說:“我對不起天帥。”

    張天心說:“沒啥,人往高處走麽,都這樣的。”

    嶽大江又說:“我這麽做也是為天帥保留點底子,何時天帥再起,兄弟一定會抵死相隨。”

    張天心哈哈大笑道:“我真若再起,你會跟我的,這我信。說是抵死相隨就過分了……”

    兩個耍槍杆子玩手腕的大人物說話時,方營長和百順都在場。方營長站在距張天心不到三米開外的麻包旁,百順站在張天心身後一家洋貨店的台階上,兩人手裏都有槍,槍膛裏都有子彈,卻沒有一個動彈的。

    平心而論,張天心出現在麵前時,百順頭腦裏閃現過開槍念頭的,可一看看周圍的情形,又主動放棄了。張天心身邊護兵不少,那姓錢的隊長手提雙槍,惡狠狠地向這邊看著,百順總覺著是在瞅他。錢隊長瞅上了他,他就完了。他那軍裝才穿上二十八天,槍法和人家不能比,他一槍打不死張天心,人家一槍卻能放倒他。因而,百順極希望方營長下手,方營長距張天心更近,錢隊長又沒瞅上他,他開槍更有把握,於是,就朝方營長看。

    百順看方營長,方營長也看百順。

    方營長心裏極矛盾:他自己不會幹這傻事,卻不知道是否該讓百順去幹這傻事?方營長把百順投過來的目光誤解了,以為百順是在征詢他的意見。那當兒方營長也糊塗了,眼見著嶽大江和張天心談得這麽熱乎,就揣摸嶽大江是想放張天心一條生路的,就向百順不動聲色地搖了搖頭。

    兩人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安然鑽進汽車,又眼睜睜看著汽車開遠了。張天心當晚上了張作霖派來的鐵甲列車,出關逃往奉天,兩個男人唯一可能完成複仇的機會,就這麽化作了烏有。

    玉環因此大怒,罵方營長騙了她。

    方營長振振有詞說:“我沒騙你,是你家兄弟騙了你,他為自己的親爹都不敢幹,憑啥我就得幹?”

    玉環無話可說了,有這麽個孬種弟弟,她真是無地自容,盛怒之下,當著方營長的麵狠狠打了百順一個耳光,又一把抓起方營長的左輪手槍來,對著百順要摟。方營長一看不好,上前將玉環抱住。

    玉環手中的槍還是摟響了,槍口朝天,射出的子彈穿透了房頂……

    十五

    百順連著幾天噩夢不斷,一會兒夢見自己被姐姐殺了,一會兒又夢見自己被錢隊長殺了,每每醒來都是一身虛汗。老五也怕玉環瘋狂之下真個會把百順殺了,或者到三江貨棧放把火,就勸百順先回湯集躲一陣子,等玉環消了氣再回來。百順不幹,先是說,如若姐姐想殺他,他躲到哪裏姐姐都能找到。後來又說,他好歹也是個男子漢,這回就和姐姐拚到底了。

    真就打算拚了。這不是他要拚,是姐姐要拚的,姐姐先向他開了槍。當時若不是方營長摟住姐姐,抓住了姐姐的手,隻怕自己真送了命。因此便想,既然姐姐啥都不顧了,他還顧那麽多幹啥?他隻有殺人,把這個可惡的姐姐殺掉,一勞永逸地除卻後患。

    其後幾天,百順向方營長告了假,躺在自家床上不斷地抽大煙,抽了睡,睡了抽,醒著想,夢著想,不住地設計著謀殺姐姐的方案。

    最先想到的是用槍,像個真正的男子漢那樣,衝到姐姐家,當著方營長的麵把姐姐一槍打死。這最解氣。姐姐當著方營長的麵打他耳光,對他開槍,他這是一報還一報。可沒一會兒工夫,又自我否決了,覺著不行。其一,有方營長在,他是殺不了姐姐的;其二,就是真得了手,方營長也不會放過他,不把他當場打死,也得讓他吃官司。他既要殺了姐姐,又不能讓誰抓住把柄。

    這麽一想,想到了製造事故:他完全可以把姐姐哄到外麵,比如哄到一段城牆上,把她推下去,姐姐摔死了,也就死無對證了。誰也不會想到他這個親弟弟會謀害自己的親姐姐。隻是這麽做也無完全的把握,萬一姐姐摔下去死不掉,他同樣會有麻煩。

    最終想到的是下毒,盡管百順知道這是娘兒們幹的勾當,還是選定了這麽幹。這麽幹安全,砒霜毒人一毒一個準,不愁姐姐不死。湯副旅長可以突然死掉,姐姐為何不可以突然死掉?就是真有啥疑問,也不會疑到他頭上。沒準方營長會想,姐姐是因著無法複仇的失望才去死的。

    精神為之一振,百順終於甩開了煙槍起了床,到藥店裏買了一包砒霜,像那欲刺秦王的壯士荊軻,極悲壯地到姐姐家去了。到姐姐家,卻又猶豫了,不是沒機會,是不敢下手。覺著姐姐已看出了他的陰謀。根本不敢正眼去瞧姐姐,隻和方營長胡亂談著閑天。姐姐一直不理他,他也就不和姐姐說話,直到走時才對姐姐說了句:“老五請你到我們家吃飯。”姐姐冷冷地回了聲:“留著你們的飯吧,你們那門我不會再進的。”

    百順回家就哭了。老五問百順哭啥?百順才把自己沒有實施的謀殺端了出來。老五說:“你沒幹是對的,真幹了,不說你說不清,隻怕我也說不清呢!”百順道:“我不是怕說不清,是覺著自己太無用。”老五嘲笑道:“你才發現你無用?我可是早發現了。在小白樓時我不就說過麽,你不敢殺張天帥,也是不敢殺你姐的。”

    老五的嘲笑進一步刺激了百順,百順把以往的一切細細回想了一下,竟沒發現一點值得自豪的事跡,越想越覺著自己太窩囊:身為人子,不能為父複仇,仇人站在麵前都不敢開槍;到後來倒和親姐姐結了仇,想殺姐姐。想殺姐姐本已荒唐,卻又不敢殺就更荒唐了。想來想去,百順就想到了死,覺著自己活在世上真沒意思。

    百順把要尋死的念頭先和老六說了,很淒涼地問老六:“我死後,你會哭麽?”老六格格笑道:“你先去死麽,你不死我咋知道?”百順大為傷心,鼻涕眼淚都下來了,哽咽著說:“我知道你不會哭的,你恨我贖了老五。”老六道:“你贖誰是你的事,與我何幹?!你又說這話,讓我生氣。”百順道:“就算是生氣吧,我都要死了,你還不會哭麽?”老六又笑道:“那我哭就是,你讓我哭幾聲,我必會哭幾聲的。”

    從小白樓出來,百順想,老六不是無情,而是料定他不會死。他要真是死了,老六必會很傷心的。老五、老六兩個,他真心喜歡的還是老六,和老五成親後,更覺著老六好了。在回去的路上,百順便在心中暗對老六說:“老六,這回你真是錯了,我百順是真要死的,我不敢殺別人,卻是敢殺自己的。你今日不攔我,我一死你就得悔了。”

    次日又和姐姐、姐夫暗暗訣別,很想告訴姐姐,他已買下了一包砒霜,打算摻著大煙一起吃。姐姐卻還是不理他,他就去和方營長說,他若是不在了,叫方營長和姐姐別難過。方營長說:“你小子瘋了?年紀輕輕就想到死,實在混賬。”百順被方營長一勸,心裏有了些暖意,流著淚道:“姐夫,你別勸我,我活得太累了,活夠了……”方營長很害怕,忙去喊玉環,對玉環說:“百順想不開,要去死。”玉環大聲道:“他想死就讓他去死,他死了我也就不指望他了!”

    百順再沒想到姐姐會這麽絕情,淚流滿麵跑回了家。

    百順到家時,老五恰巧和湯成出去辦貨,百順沒和自己太太訣別,自然不好馬上就死,便把砒霜並那大煙土都取出來,先做物質的準備。看著砒霜又覺著傷心,這本是為姐姐準備的,今個兒卻要自己來吃,實在有點太他媽的窩囊。又想,自己已是要死了,煙總要最後吃一口的,不說是自殺了,就是被官家砍頭、槍斃,也讓吃頓歸天飯的。於是,便扛起煙槍,如饑似渴地騰雲駕霧。正吸著煙,玉環追來了。百順以為玉環終是怕他死,來勸了,甩下煙槍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玉環很平靜地說:“你別哭,我也不勸你。你姐夫讓我勸你,可我不勸你。你真要想死,就得橫下心去死,別鬧得滿世界都知道,卻又不死了!你死了我自然也是傷心的,可認真想想,覺著你死了也好:你死了,我就能指望你姐夫了。”

    百順呆了,連哭都忘了。

    玉環又說:“啥時去死,別讓我知道,也別讓旁人知道。知道人家會攔的。”這麽說著,玉環就向門外走,在門口又冷冷來了句:“我怕你連自己去死的膽也沒有!”

    百順這才明白,姐姐是真巴不得他死的。姐姐說得清楚:既不能指望他為父報仇,就得指望方營長了;而他活著,方營長就不會認真去幹。他就是死了,也沒擺脫姐姐的意誌,也是按姐姐的意誌死的。

    這大概就是命了,他百順大約命中注定要在姐姐手心裏生,在姐姐手心裏死,生不得好生,死不得好死。

    這時,百順還是想死的,反正他認命了。

    不曾想,偏在這當兒,老五回來了。老五見百順守著那包砒霜獨自飲泣,先把砒霜奪了,又對百順罵道:“你真是越來越渾了,早幾日想殺你姐,今個兒又想殺自個了。”百順流著淚道:“姐姐盼我死。”老五怒道:“她越是盼你死,你才越不能死呢,真死了正稱她的心!咱得活著,硬生生地活著,就讓你那黑心的姐氣死!”

    這話真對百順的心思。百順這才知道,滿世界的人,也隻有老五對他是一片真心。老五的真心很輕易就打動了百順,就讓百順打消了死的念頭。

    一不願死,問題又來了:這正被姐姐說中了,他連死的膽也沒有,老六那裏隻怕也要笑話的。

    百順把這擔心向老五說了。

    老五道:“你是為別人活的,還是為自己活的?!她們憑啥笑話你?有膽量就讓她們先死一回給我們看看!”

    百順說:“她們沒要死,是我說要死的……”

    “你現在不是又要活了麽?”

    “正因為這樣才……才丟臉呢!”

    老五撲哧一笑:“臉算啥?不就是一張皮麽,丟就丟唄!”

    百順賴道:“這麽說,那我不如死了的好。”

    老五這才說:“好,好,我去對你姐,對老六說,你是真死了,我把你救下的,這還不行麽?”

    百順想了想,認為也隻能這樣了,更好的挽回麵子的辦法怕是沒有了,遂點頭應允了,點頭的當兒大有撿了條命回來的感覺……

    十六

    自殺鬧劇過後,玉環對百順的期望完全破滅了。在玉環看來,百順沒死也等於死了,隻差沒埋罷了。百順也當自己死了,整日躲在屋裏吸大煙,不說不敢見玉環,連方營長也不敢見。軍裝幹脆脫下了,掛名連副也不再做。有一日,玉環去三江貨棧看湯太太,無意中見了百順,竟不敢相認。百順滿麵煙色,瘦得像影子,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玉環既氣又恨,本想痛罵百順一番,可話到嘴邊又收住了,覺著百順反正是毀了,再罵也沒用。

    方營長沒毀,改編為國民革命軍後依然做營長,依然一星期給部下訓一次話,講講涼水洗的道理,心勁也挺足的,還一心想升。

    改編之初,方營長見嶽大江勢力坐大,混成旅變成了獨立師,就以為水漲船高,自己也能升個團長,便老拖著玉環去拜望嶽大江,還和玉環一起陪嶽大江的姨太太們打牌。牌打來打去打到各團的團長都到了任,方營長才漸漸看出了自己升官無望,才無可奈何地收了心。

    這時,玉環已漸漸看出了方營長的虛偽和滑頭。

    想升官時,方營長對玉環還是尊重的,玉環說起為父複仇的事,方營長還在嘴上應著,板著麵孔說什麽官做的越大,這事就越好辦。等到官夢破滅,複仇的事就不再提了,有時玉環提起,方營長也裝聾作啞。

    玉環便想,方營長恐怕從未認真想過為她父親複仇的事。方營長骨子裏隻怕和百順是一樣的貨,不過歲數大些,比百順世故些罷了。後來又發現,方營長為人也不老實,在小白樓還有個相好的女人,就越發傷心了。

    玉環這才體味到了老六說過的許多話,隻恨自己早沒聽老六的忠言。如按老六的意思,不把老五贖來給百順做老婆,就讓老五去跟那宋大少爺,湯副旅長或許不會死。百順也不會越變越沒出息,及至毀掉。她要早聽老六的話,把老六當做知己的朋友,也會早一點看透方營長的,最不濟也能在婚前弄清方營長在小白樓的底細。

    玉環好悔。

    因著這份悔,玉環對方營長漸無好臉色,三天兩頭和方營長為著雞毛蒜皮的小事爭吵不休,雙方的關係日漸緊張起來。鬧到後來,方營長竟很少再回家,公然到小白樓去和長臉老三鬼混,偶爾回家,對玉環也愛理不理的。玉環再提起當初允諾的複仇,方營長便沒好氣地說:“都啥年頭了,還複仇複仇的!張天心敗了,大家都把他忘了,還有啥仇要複?!”玉環說:“敗了不等於死了,不殺了張天心我死不瞑目。”方營長桌子一拍道:“那你就去殺,別擺弄完你家兄弟又他媽來擺弄老子!”

    玉環被這話激怒了,這才下定決心靠自己的力量來完成複仇。

    那當兒,玉環已懷了孕,張天心敗逃奉天後也杳無音訊,玉環就一邊等著生孩子,一邊查探張天心的消息,還挺著大肚子整日練打槍。勤務兵說:“太太,槍聲會嚇著肚裏的孩子。”玉環道:“嚇不著,讓孩子早點聽聽這槍聲好,出世後就不會像他爹、他舅那樣孬種!”

    玉環還到小白樓找了老六,對老六說:“事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對的,這世上真沒啥好男人值得嫁。”老六說:“你現在悔也不晚,趁年輕把那老方甩了,還能安心做自己要做的事。”玉環道:“我正是這樣想的,隻是要把孩子生下來。我得留下個種,自己能把啥都做了,就算了,做不成,就讓我的兒子或女兒來做,除此之外,我任啥不想了。”老六說:“你這人一條道走到黑,真少見。”玉環說:“你呢?像你這種人不也少見麽?”

    兩人都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老六後來就成了玉環的朋友,聽到什麽消息,就來向玉環報告。

    玉環臨產前一陣子,老六來報告說,打聽到張天心的消息了:“這狗東西現在不在奉天,卻在天津租界裏,還夢想東山再起呢。”玉環問:“你聽誰說的?”老六道:“聽趙團長說的。”玉環又問:“趙團長的話可信麽?”老六道:“自然是可信的,趙團長接到張天心的幕僚長吳大賴子一封信,邀他和張天心當年的老部下到天津去聚聚,為張天心祝壽。說張天心呆在洋人的地界上怪愁悶的。嶽大江也接到了信,看了信就罵張天心賊心不死。”玉環說:“嶽大江罵歸罵,去還是要去的,他那家底一半都是張天心的,不去一下兵就不好帶了。”老六說:“正因為如此,嶽大江才恨張天心,沒準到天津祝壽就會把張天心殺了。”玉環道:“嶽大江才不會呢,這家夥太滑頭,就是真想幹,也不會在洋人眼皮底下幹,更不會自己幹。”

    真叫玉環說準了,兩個月後,祝壽在天津租界如期平安舉行了,場麵不小,中外不少報紙都發了消息,有的報紙還發了張天心身佩佛珠的大幅照片。張天心對報館發表談話說,自己已皈依佛門,再無心於塵世爭鬥,且日夜思悔昔日的罪孽,以求心境的安寧。嶽大江和張天心的那幫老部下老老實實地去了,又老老實實地回來了,回來後還邀請張天心到省城散心。

    這期間,玉環已生下一個七斤重的男孩,取名鐵娃,正在月子裏。老六來看她,她便問老六:“你說這回嶽大江請張天心來省城,是好心還是惡意?嶽大江是不是想對張天心下手?”老六說:“這得看了,張天心真的皈依了佛門,嶽大江就不會下手,反之,嶽大江就會下手的。”玉環問:“張天心這屠夫真會皈依佛門麽?”老六不知道,就說:“這得問嶽大江,嶽大江這趟天津不是白跑的。”

    玉環便去問嶽大江,一問才知道,嶽大江是真想殺掉張天心的。

    嶽大江很真誠地說:“玉環,我瞞別人,不能瞞你,為了你那爹,我那老長官,這一回我是非除掉張天心不可了。省城易幟時,我就暗示過方營長,他偏不幹,眼睜睜地看著張天心跑了……”

    玉環說:“當時你是守城司令,方營長不殺,你也能殺麽!”

    嶽大江道:“這你就不懂了,正因為我是司令才不能殺呢!當時張天心還有兩個團在城裏,我把張天心殺了,兩個團一鬧起來不就亂了套?方營長就不一樣了,他是小人物……”

    玉環說:“過去的事咱不提了,隻說這回吧。”

    嶽大江決絕地道:“這回我自得為你爹報仇。”

    玉環發現了嶽大江的虛偽,心中頗不高興,就陰陰地看著嶽大江說:“別老說為我爹,你還是說說你自己的心思吧!為我爹報仇是我的事,根本不是你的事。”

    嶽大江歎了口氣,這才說出了心裏話:“張天心真不是東西,到這地步了還不死心,還想使我的壞……”

    玉環道:“所以你才把他請來散心,想趁機殺他?”

    嶽大江點了點頭。

    玉環平靜地說:“那好,你請來,我殺!”

    嶽大江一愣:“你?”

    玉環道:“對,是我,我活到今日,就是為了這一天!”

    嶽大江搖了搖頭:“你不行,要幹隻能讓百順幹。”

    玉環哼了聲:“百順隻會吸大煙,這事他幹不來。”

    嶽大江又道:“那還有方營長嘛!我去和方營長談……”

    玉環道:“方營長是個啥貨色,你還沒看出來?上回在督府他不敢幹,這回就敢幹了?!我不指他了,就我幹,反正這是我們家的事,你也別管了。”

    嶽大江想了一下說:“這不光是你的家事,也是關乎地方、國家的大事。你去幹,萬一失手,麻煩就大了,張天心的老部下沒準要在省城和許多地方鬧事,我怕也吃不消……”

    玉環道:“你別怕,我不會牽扯你的。再說,我也不會失手的。嫁了你手下的這位方營長,我沒落下別的,倒是落得把槍玩熟了。到時候我若不能放倒姓張的,你隻管拿我是問!”

    嶽大江說:“就是不失手,我隻怕也要拿你是問的。如今不是軍閥混戰無法無天的時代了,你殺了人我也不能明目張膽就放你,這你也得好好想想。”

    玉環冷冷一笑:“我早想過,大不了一死,我不怕的。隻是你說如今不是無法無天的時代,我不服!如今有啥法?有啥天?我爹死了這麽多年,不是白死麽?誰用法去治張天心了?”

    嶽大江解釋說:“那年頭的事就扯不清了,都是軍閥打軍閥……”

    玉環叫道:“我爹是不是軍閥我不管,我隻知道他是我爹,我就得為他複仇!”

    嶽大江無可奈何說:“你真倔!我和你扯不清。”

    玉環道:“已扯清了,我殺人,我償命,與你嶽師長沒點關係,到時你該咋辦咋辦!”

    嶽大江這才覺得過意不去,說:“隻要有可能,到時我都會為你說話的,這一點你放心。不過,你回去再想想,這麽幹值麽?我不想讓你一個女人家這麽幹,這……這畢竟也是我的事,主要還是我的事……”

    玉環聽嶽大江這麽說,才真誠地道:“你不玩假,能承認是你的事就好,我就能把你當朋友。對朋友我不說假話,我真是啥都想過了,想了十年多了,今日有了機會我就得幹。是你的事不錯,仇家卻是我的,你真替我殺了,我反會恨你的。”

    嶽大江又托著下巴想了好一會兒,終於橫下了心:“好,那你就幹吧!到時我會安排好一切,決不讓張天心有任何還擊你的手段!”停了一下,又說,“也得和你再說點實話,你去幹或者百順去幹,自然比我手下的人幹要好。你們和張天心有仇恨,大家都知道,不會往別處疑的。再說你又是女人家,還生了孩子吧?到時找人保釋也有理由……”

    玉環淒然搖了搖頭:“這你就別多想了,到時我自己會照應自己的……”

    十七

    秋涼後,張天心真到省城來了,還和嶽大江一起閱了兵。方營長回來後故意氣玉環說,天帥威風不減當年,連嶽大江都還怯他三分。玉環根本不理方營長,當天就帶著兒子鐵娃到了三江貨棧湯太太那裏,把兒子鐵娃托付給了湯太太。湯太太正打算回湯集。玉環沒攔,還說,回湯集好,要走就早走,把鐵娃也帶回去,找個奶娘養。湯太太很驚訝,問玉環要做啥?玉環說,不做啥,隻是方營長的隊伍要開拔,自己帶著孩子不方便。

    送走湯太太和孩子,玉環去找了老六,對老六說:“我得走了,得去殺張天心,定好在火車站殺。當年張天心在溪河車站殺了俺爹,今日我要在省城車站殺了這老王八。”

    老六點點頭道:“我料到了。一聽說張天心到這來,我就算定你不會放過他。”

    玉環眼中聚滿淚,哽咽著說:“老六,也……也隻有你知道我的心,我兄弟,我男人都不知道我的心……”

    老六問:“我能幫啥忙麽,到時要不要我去?”

    玉環搖搖頭道:“不要你去,該安排的嶽師長會安排的,我和嶽師長都商量好了。”

    老六說:“嶽師長的話也不能全信的,這世上的男人沒一個靠得住,你得想到,姓嶽的會殺人滅口,沒準在你放倒張天心後,他就會讓手下的人打死你,他不敢碰張天心,卻敢殺你。”

    玉環淡淡道:“這我早想到了,我就和你說實話吧,這次去了,我就沒想過活著回來!敗了,我自要送命,成了,我這輩子的心事了了,也不想活了!老六,你說咱活著有啥意思?這世上的男人有幾個還有男人味的?”

    老六歎了口氣:“也是的,這世上的男人一多半都該去奶孩子!”然而,話頭一轉,老六又道,“正因為這樣,你才不能喪氣呢,你才得生法活著回來,讓世人知道,沒他們這些男人,咱也能成事。”

    玉環苦笑道:“既沒男人,還要我們這些女人做啥?!”

    老六熱烈地說:“我們女人會教他們咋做男人!”

    玉環搖了搖頭:“男人從不是教出來的,我過去太蠢,老認為能教出來,就做了一場夢。”

    老六立時想起了百順和方營長,知道玉環心中很苦,就甩開這話題,又勸道:“不管咋說,你都得想開些,你若說這一去真不回了,那我勸你還是別去,仇要報,卻不能再搭上一條命。”

    玉環點了點頭,強做笑容說:“那當然,隻要能活著,誰也不想死的。可我得作最壞的打算,萬一我回不來了,我要求你一件事。”

    老六問:“啥事?”

    玉環道:“幫我把鐵娃帶大。鐵娃現在湯集,我讓湯太太請個奶娘帶,湯太太年事日高,若是有個好歹,日後卻要請你帶。我不會虧你的,湯副旅長分割我們姐弟家產時,給我留了一筆錢,還留下了湯集的二百畝地……”

    老六忙打斷了玉環的話:“你別和我說這個,我是啥人你知道,帶不好你兒的,你說啥也得自己活著回來!”

    玉環道:“我是說萬一……”

    “萬一你回不來,也有你兄弟,你男人……”

    玉環叫道:“他們會把我兒子再帶成個軟蛋!”

    老六被玉環這天大的信任震撼了,愣了半晌才道:“姐姐,你……你若真是這麽想,這……這忙我就幫了!我斷不會讓你那鐵娃變成軟蛋的!我……我就把他當做我的兒子看哩!姐姐,你……你隻管放心!”

    玉環哭了,摟著老六說:“我……我放心,有你老六這話,我……我就放心……”

    老六眼中的淚也出來了,她抹去淚,仰起臉,正經對玉環道:“姐姐,你別再喊我老六了,老六是我在小白樓裏的排行,我的本名叫錢慧珠,老家離湯集也不遠,你這一去若真有個好歹,我就離了小白樓,去湯集領咱鐵娃。咱鐵娃大了,我會把他的來曆和你的事都告訴他的。”

    最後,老六又說:“姐姐,過去我也是對不起你的,百順變成今日這樣,與我也有關。我從沒拿百順當正經男人待過,就像男人玩我一樣玩他,玩得他整個成了麵團兒。”

    玉環搖頭歎道:“我不怪你。你不玩他,他也不會有出息,男人都是生成的,不是教出來的,我方才說過……”

    槍擊張天心是在三天以後的一個下午,為了便於隱身,更為了事後好向輿論交待,嶽大江讓自己貼心的副官長給玉環剪了頭發,換了身少校營長的軍裝,又給玉環配了支二十響的駁殼槍,讓玉環事先進入車站守候。

    行動前,嶽大江在與張天心應酬的間隙,最後一次問玉環,“你不會後悔吧?”玉環點了頭。嶽大江又說,“你若後悔還來得及,我可以派人到車上去幹。”玉環道:“不必了,我有把握在車站了結這事。”

    中午,嶽大江為張天心餞行,暗中安排部下灌了張天心和張天心的隨從吳大賴子不少酒。吳大賴子完全醉了,站都站不穩。張天心也喝了不少,直誇嶽大江講交情。嶽大江說,這是該當的,天帥不管在哪,總還是天帥麽!趁著張天心醉意矇矓時,嶽大江提出要張天心的槍,說是作個紀念。張天心當即把槍給了嶽大江,嶽大江也回贈了把嵌銀柄的漂亮洋手槍給張天心,讓張天心去賞玩。張天心接槍時就問了句,咋沒子彈?嶽大江道,子彈原是有的,隻是玩光了,正托人到上海去買,買到當親自派人送到天帥府上,張天心未疑有詐,把槍收起來,也沒再說啥。

    三點整,師部那邊不急不忙發出送客的汽車,火車站這邊嶽大江的副官長已風風火火地到了,對玉環說:“一切都安排好了,張天心的槍被騙下了,他那幕僚長醉成了泥,你幹吧,全當是對付一頭死狗。”

    三點二十五分,車站四周禁了街,嶽大江的護兵隊把進站口和月台圍了個密不透風,玉環一副軍人的樣子,隨那副官長出來了,徑自插入護兵隊中。因有那副官長在身邊,玉環出現在護兵隊中沒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三點三十五分,四輛小汽車開到了火車站進站口。嶽大江從第一輛車中出來,張天心從第三輛車中出來,出來後,二人手拉手站在車旁說話,說得熱情而懇切。玉環覺著嶽大江的虛偽真是不可思議,知道幾分鍾後張天心就要一命歸天,還在一本正經地演戲。玉環真想在這兒一槍放倒張天心,讓這老家夥死得更明白些。可玉環最終沒幹,她得言而有信。根據她和嶽大江達成的協議,她不能在嶽大江麵前幹,得在張天心獨自走到月台上再幹。

    玉環開始向月台移動。

    這時,一個不在計劃中的意外發生了,玉環迎麵撞上了方營長。方營長正帶著自己手下的一幹人馬在月台上警戒。玉環一看不好,未待方營長叫出來,先走到方營長身邊,低聲說了句:“與你無關,知道麽?”

    方營長臉色蒼白,哆哆嗦嗦道:“咋……咋會與我無……無關呢?你……你是我老婆……”

    玉環道:“從現在開始不是了!”

    方營長又說:“這麽幹不行,我說不清。”

    玉環道:“那你快滾!”

    方營長無可選擇,轉身溜了……

    三點四十二分,玉環企盼了十幾年的時刻終於到了,張天心一搖一擺來到了月台上。這個殺人如麻的屠夫老了,也胖了,那走路的樣子卻沒變,依舊像鴨子似的。當年他就是這樣搖搖擺擺走到溪河車站站台上的。就是在那站台上一槍打死了她爹,今日輪到他自己了!

    玉環一點也沒慌,迅疾拔出壓滿子彈的駁殼槍,閃到月台一端的牆柱後。在張天心走到距自己不到五步開外的時候,突然從牆柱後跳出來,大喝了一聲:“張天心,溪河的血債該結了!”隨即,瞄準張天心的腦門連連扣響了槍機,未待張天心作出反應,便把張天心血淋淋擊斃在地上。

    張天心身邊跟著吳大賴子和兩個便衣保鏢,身後還有許多嶽大江的護兵,這些人都被眼前這突然的刺殺驚呆了,先是四下逃散,繼而就對著玉環這邊開了槍,子彈打得牆柱和洋灰地直冒煙……

    玉環沒等到那亂飛亂撞的子彈擊中自己,先將槍口瞄向自己腦門,坦然地把槍再次扣響了。

    十八

    玉環的喪事和張天心的喪事都是嶽大江一手包辦的。

    嶽大江對兩人的死都很傷心,一再說天帥死得冤,玉環死得也冤,並稱自己和方營長都有責任。嶽大江說,他的責任在於過分大意了,知道天帥的仇家很多,不該請天帥到省城來散心;方營長的責任就更大了,自己的老婆自己管不住,硬讓她偷了軍裝和槍,在車站鬧出這場殺人自殺的慘劇,讓他一下子失去了一老一小兩個貼心體己的朋友。嶽大江惡罵了方營長一通。讓方營長卷了鋪蓋。辦喪事時,方營長來了,嶽大江又罵:“你還來幹啥?玉環就是死在你手上的,你他媽還有臉來?!”方營長不敢言聲,拉著百順往一邊躲。

    百順對姐姐的死並不怎樣傷心,也就勸方營長不要傷心。方營長說:“我傷啥心?我對你姐隻有恨!她自己找死不說,還害了我!”百順道:“她隻害了我,根本沒害你,你不就是丟了個營長麽?那官不當也好,當下去早晚也是個禍。”方營長想想也對,他看得出來,這場行刺與嶽大江有關,他那營長是當不下去的。嶽大江開革他,一來是瞧他不起,二來也算手下留情,放他一馬。方營長這才又說:“營長不營長的倒沒啥,她還是害了我的,她不該把我兒子弄沒了。”方營長估計兒子在嶽大江那裏,想去要又不敢。

    因為嶽大江盡心盡意,兩邊的喪事都辦得很隆重。嶽大江還在葬禮上大發了一通感慨,說這都是軍閥時代種下的禍根,由此可見軍閥混戰,於國於民於軍閥自身都是沒好處的,今日所幸有蔣總司令掃平各路軍閥,完成國民革命,這種冤冤相報的仇殺悲劇才不至於再發生……

    嶽大江為仇殺的雙方治喪,沒有誰認為這有啥不合情理,就連百順和方營長也沒意識到這不合情理。眾人都道嶽大江夠朋友,講義氣,兩下裏都對得起了。又有報館的主筆在時評文章裏寫道,嶽師長葬禮上的話,是為一個相恨相仇的時代做了總算賬的。更有訪員某甲,於葬禮探訪後著文說,若是嶽師長早知道有這場仇殺,憑著他和雙方的交情,沒準就能化解,隻可惜嶽師長知道得太晚了……

    葬禮結束後,百順心裏空落落的,就喊方營長去喝酒。館子依舊是老來順。

    方營長幾杯下肚,哭了,說:“我還是想著玉環的,我不願她死,真不願!我們早在省城易幟那日斃了張天心,就沒有今日這一出了!回想起來,我覺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

    百順說:“我也像在做夢呢,我老覺著我是在湯集,在那劉老板的戲班子裏,演《蘇三起解》哩!你不知道當時我唱戲有多入迷,嗓子有多好。可我姐偏不讓我唱,硬叫我去學拳玩槍!”

    方營長這才想起了玉環的那把勃朗寧,就問:“那把槍呢?還在你那麽?若在,就送我吧,也算我和你姐沒白好一場。”

    百順苦苦一笑:“不在了。前陣子手頭緊,老五不讓我拿貨棧裏錢,我用那槍換了煙抽。”

    方營長歎道:“無怪乎你姐罵你沒出息,你是真沒出息的。”

    百順辯道:“我沒出息也怪俺姐,她若早讓我去唱戲,沒準就有大出息。”

    方營長說:“那你現在就可心唱吧,你姐不在了,再沒人管你了。”

    百順來了精神,道了聲“好”,放下酒杯唱將起來,想象著自己是在戲台子上,鑼鼓家什在敲,二胡在響,自己正扮作一個起解的蘇三……

    蘇三離了洪洞縣,

    將身來在大街前。

    未曾開口心中慘……

    這聲音幹澀沙啞,還帶著胸腔深處傳出的痰鳴,根本不像是唱出來的,倒像是鈍刀割肉割出來的。不說方營長了,連百順自己都聽得陌生,這哪是他唱的呀,劉老板說過,他唱青衣能唱紅半邊天呢,他的唱聲不該這樣……

    百順眼中的淚下來了,噙著淚連連擺手道:“不唱了,不唱了,嗓子早倒了……”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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