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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畫骨香·上》(4)(5/5)

作者:蘇訣字數:63382更新時間:2023-09-28 20:04:14

    雲初末說這幾天他們會惹出一場禍事,若想逃過此劫就必須避開滿月之下的桃花才行。他那個人說話一向沒頭沒腦的,什麽叫滿月之下的桃花,這幾天她找遍了整個村落,根本就沒有桃樹好嗎?為了以防萬一,她還是決心跟著他們,不過有銀時月在,別說桃花,就連菜花都不會讓薑雪羽碰到的吧?

    “我們離開故鄉太久了,連村裏的鄉親都不認得了。”薑雪羽款款走在前麵,望向身邊的秦錚,眉眼中盡是柔靜的情意。銀時月陪在她的身邊,淡淡嗯了一聲。

    當年此處鬧災荒,餓殍遍地,百姓們能走的大多都離開了,剩下的那些已經存活無幾,現在村子裏的鄉民多半是從外地遷來的,他們自從回來之後,便在河邊建了木屋,和現居的村民並無交往。

    雲皎悄悄跟在他們身後,望著銀時月溫柔體貼的模樣,不由得在心中感慨,若是哪天雲初末也能對她這般,就是現在被他逮住狠揍一頓也值了。

    自古才子佳人賞景散步最是無聊,這邊看看花,那邊望望草,雲皎才跟了一會兒就嗬欠連天了,暗自腹誹著雲初末怎麽還不找來,好歹能讓她偷一會兒懶。正想著,便聽到薑雪羽突然道:“秦錚哥哥,我的玉佩不見了。”

    她上下翻找了一會兒,神情裏焦急之色盡顯:“那是娘親臨死前交給我的遺物,若是丟了可如何是好?”

    銀時月拉住了她,溫聲安慰道:“你先想一想,有沒有落在哪個地方?”

    話雖是這樣說,雲皎能看出他暗中施了法,淡藍的光點穿過人群,像是遊走的小蛇,很快便跟上了一個農夫,銀時月也注意到了那人,轉過身來道:“想必是掉在路上了,我先去找一找,你在此等我,千萬不要走開。”

    薑雪羽點了點頭,銀時月轉過身,長眉微蹙,邁步朝著農夫消失的方向去了。見到銀時月走遠,雲皎放大了膽子靠近薑雪羽,趴在樹後默默注視著她,委屈又不服氣地撇了撇嘴,羨慕嫉妒地哼了一聲。

    為什麽同為姑娘家,薑雪羽就長得那般好看,而且舉止言行溫柔可親?回想過去的一百多年,自己的那棵破桃樹當真鐵了心一樣,死都不肯開出一個花骨朵兒來!

    還記得當年豆蔻年華,到了小姑娘胡思亂想的年紀,總希望能在買菜回來的路上邂逅一位英俊溫柔的美少年,然後兩個人背著雲初末相約私奔到天涯海角,丟下他每天對著一池子的魚悔恨終生!

    後來好不容易遇到一個會對她笑的少年,當她心情忐忑又甜蜜竊喜地跟雲初末說起的時候,雲初末隻是冷淡淡地哦了一聲,麵無表情道:“是街頭王大媽的兒子吧?他從出生時就是傻子,見到誰都笑。”

    一開始雲皎還以為他在胡扯,但在幾天後,看到那少年對著一頭騾子,傻嗬嗬地樂了一整天之後,她的信心頓時被打擊到十八層地獄,淒淒慘慘戚戚。

    但是她自覺還沒長到人神共憤的地步,連王大媽那樣魁梧的人在夫君死後,都能迎來第二個春天,沒道理她這個單純善良又可愛的小姑娘,被足足冷落了一百年,到現在還是無人問津。

    排除她個人的原因,剩下的就隻有雲初末了,這個人脾氣傲嬌,品性不好,行為惡劣,嘴巴還很毒,導致她的名聲也跟著一起不可阻擋地臭掉了,在別的小丫頭都在繡花的年紀,她卻要跟一群大姑大媽混跡菜場,試問哪個美少年會喜歡這樣的姑娘?總的來說,都怪他養得不好!

    村中熙熙攘攘的人群裏,忽然傳來一陣異動,村民們紛紛朝祭台那邊湧動,原來是族長派人從山上砍下來一株桃樹,用來驅邪避鬼。雲皎滿不在乎地瞥了一眼,不由得覺得好笑,然而下一刻立即愣住了,她僵硬著脖子慢慢朝向祭台看去,那株桃樹被置於木塔之下,而薑雪羽已經不見了蹤影。

    雲皎心中大急,銀時月現在還未回來,她連忙擠入人群中去尋找,不多會兒便在木塔之下找到了薑雪羽,此時熱情的鄉民們圍著那株桃樹跳起了舞蹈,而薑雪羽被幾個年輕的小姑娘拉著脫身不得。

    她連忙擠過人群向薑雪羽走近,月影西移,皎潔的光輝繞過高大的木塔灑在了桃花之上,盈滿月圓,照應著狂歡的人們像是聖潔的洗禮,雲皎心中更是焦急,耳畔隱約響起了雲初末的警告——

    滿月之下的桃花。

    木塔之下,人們還在跳著舞,薑雪羽心念秦錚,但是麵對鄉親們的熱情,又不好意思拒絕,隻能焦急地尋找著秦錚的身影,忽然聽得“哢嚓”的聲響,正在燃燒的木塔忽然傾斜了一下,中間部分的幾截木頭燃燒殆盡,承受不住力量紛紛斷裂落下,上麵的木頭受到牽連,整座木塔以一種極其詭異危險的姿勢矗立著。

    方才還載歌載舞的人們見此情景,驚慌失措地四處逃散,薑雪羽被擠在人群中無法移動,幾個村民跌跌撞撞地闖過,她被撞得跌在地上,剛想要站起又蹙眉捂了捂腳,顯然腳踝受了傷。

    熊熊燃燒的木塔,此刻像是拉人墮入地獄的惡魔,不時有木塊掉落下來,人群漸漸疏散了,安全的村民都在遠處驚恐地望著眼前的一切,木塔之下,薑雪羽臉色蒼白地坐在地上,呆呆地望著即將傾倒的火塔,一時間忘記了逃命。

    雲皎費力擠過逆流的人群,不顧一切地朝向薑雪羽跑過去:“快起來,跟我走!”在距離不到三尺的地方,她朝薑雪羽伸出了手,然而下一刻,她聽到了轟然倒塌的聲音,下意識地抬頭看時,燃燒的木塔宛若一條火龍向她們撲了過來。

    避無可避、躲無可躲,雲皎絕望地閉上了眼睛,下意識地伸手去擋,熱浪席卷而來,此時此刻,麵對生死一瞬,她居然沒有一點害怕的念頭,甚至很可笑地想到:如果她被燒死了,雲初末會不會覺得她黑乎乎的很難看?

    然而幾乎是同時,一個身影毫不遲疑地擋在了她的麵前,一把將她按在懷裏,她聞到雲初末身上特有的好聞的幽香,耳畔的風聲呼呼作響,再次睜眼時,他們都半蹲在地上,跳開了數丈,雲初末將她的頭按在懷裏,他的手指微涼發顫,甚至她都能感覺到他不穩的喘息和劇烈的心跳。

    恐懼感遲鈍地縈上心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差點死在火海裏,所以不等雲初末開口罵她,她先撲倒在雲初末懷裏,緊緊抱著他的腰,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

    雲初末慘白的臉色映在火光裏,他先是皺了皺眉,接著道:“現在……才知道害怕了嗎?”他隻說了這麽一句,而且語氣輕柔,沒有多少責怪,反而更像是在安撫她。

    雲皎趴在他的懷抱裏,撇了撇嘴,眼淚鼻涕全都蹭在他的身上,哽咽囁喏道:“對不起……”雲初末嫌棄地皺了皺眉,輕輕拍著她的頭,沒有說什麽,也沒有把她推開。

    “對了……”雲皎忽然想起薑雪羽,一把將雲初末推坐在地上,連忙站起來朝向祭台望去,等看清了火塔下的情景,頓時啞然無聲。

    銀時月頎長的身影佇立在祭台前,他一手將薑雪羽護在懷裏,另一隻手微微抬著,淡藍的光點肆虐在半空中,那座即將傾倒的火塔凝固在夜色裏,唯美而又詭異。此刻,他已經顯現出了銀時月原本的模樣,大概是阻擋火塔傾倒消耗的靈力太多,而那副泥捏的殼子又岌岌可危的緣故吧。

    他蹙著眉,手輕輕一抬,飄浮在半空中燃燒的木塔齊齊地朝祭台砸去,連個火星都沒能傷害到薑雪羽分毫。而那些在遠處圍觀的村民,直愣愣地看著祭台前的兩個人,一時間忘記了反應。

    雲初末一臉不爽地從地上站起來,隨手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著銀時月冷哼道:“愚蠢之輩,現在功虧一簣!”

    比起這個,雲皎比較擔憂薑雪羽會有什麽反應,隻見她緩緩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臉色蒼白,不確定地問:“你……是誰?”

    銀時月秀美的長眉微蹙,攬著薑雪羽的手放鬆了下來,他局促地偏過頭,不敢去注視她疑惑的眼睛。薑雪羽更加震驚地望著他,臉上詫異的表情顯露無遺。她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壓抑著顫抖的聲音:“這身衣服,是我送給他的,你……你到底是誰?”

    心愛的情郎忽然變了模樣,成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她很久都沒有從這樣的打擊中回過神來,如果這個秦錚是假的,那麽他們的感情呢?

    這段時間,他一直溫柔細致地愛護著自己,在她完全沉浸在幸福和歡樂中時,忽然發現原來這一切都是假的,是這個人欺騙了她,他根本就不是秦錚!那麽,秦錚在哪裏?她心愛的秦錚哥哥,到底在哪裏?

    薑雪羽掙開了他的懷抱,驚慌失措地要離開,這個人不是秦錚,不是她愛的以及愛她的那個秦錚,她要去找秦錚,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她在心裏告訴自己,然而淚水卻不爭氣地落了下來。

    “雪羽……”銀時月快走幾步,擋在她的前麵,“對不起,雪羽……”

    薑雪羽臉上毫無血色,她怨恨地瞪著銀時月,用力掙開了他的手:“你不是他,你把他怎麽樣了……”

    銀時月心疼地皺起了眉,他伸手去拉薑雪羽,又不敢用力,隻能黯然重複著:“對不起,雪羽,我……”

    “放開!”薑雪羽失控般大喊了一聲,用盡全身力氣將銀時月推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然後驚恐地看著眼前的男子,嚇得連連退後,她的聲音顫抖,淚水漣漣,“你不是他,秦錚哥哥……我要去找他……”

    銀時月偏著臉,前端的發絲擋住了秀美的容顏,幽涼的眸子在黑暗中顯得無比哀傷,像是自嘲無奈的悲涼。全都完了,他犧牲一切所換來的,因一時的貪心和眷戀,最終毀於一旦,明明還有一天,所有的緣都會隨著他的消逝而終結,僅僅剩一天……

    他想起了雲初末的警告,悔恨、自責的情緒瞬間縈上心來。然而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拿來交換了。他聽見身體開始崩塌的聲音,這副泥土組成的身軀終於承受不住強大的靈力,逐漸從外麵開裂,靈力外泄,從他的身體中溢出淡藍的光點,越來越多,幾乎將整個人都湮滅其中。

    薑雪羽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震驚地望著眼前這一切,恐懼,害怕,還有發現真相之後的茫然無措,令她完全忘記了反應,隻能愣愣地站著。

    銀時月感到自己越來越虛弱,身上泛起淡淡的白光,單薄脆弱得像是一吹即散的塵沙,身體裂開的痛苦宛如千萬隻毒蟲在啃噬血肉,他痛苦地捂著胸口,顫著手伸向了薑雪羽:“不要怕……我……”

    他祈求地望著薑雪羽,帶著無限的思戀和不舍,猶記得許多年前的藥廬之中,杏樹下那個美麗純淨的姑娘,壯著膽子告訴他——

    我並不怕你。

    她說,我知道你是一個好心的邪魔。

    她說,銀時月是一個很好的朋友,一個值得我一生一世都去珍惜的朋友。

    可是現在,那些曾經已被他親手抹殺,長空之境裏,隱藏在心底的美好隻有他一個人記得而已,雪羽在怕他,在她的心目中,他隻是一個莫名其妙的瘋子,一個可惡可恨、人人得而誅之的邪魔。

    他的唇角流出血跡,卻還是硬撐著朝薑雪羽伸手,帶著無比的絕望和期許,艱難地邁著步子,淚水順著臉頰落了下來,聲音哽咽而嘶啞:“雪羽……”

    “你別過來!”薑雪羽驚恐地退了好幾步,望著眼前的怪物,全身都在發抖,此時她已經忘了逃跑,或者說,是嚇得根本邁不開步子。

    不知不覺,銀時月已經淚濕了臉,薑雪羽的身影倒映在淚光中模糊不清,她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卻再也沒有力氣往前走。就像無數個夢中,他苦苦追尋著,無論花費多大的力氣,卻總是差那麽一點點,他的身體正在逐漸消散,光點從外側散開,很快融入到空氣中,頓時就消散了蹤影。

    銀時月淚流滿麵,蒼白的容顏在藍光和血色中顯得淒楚決然,他的聲音柔和悲涼,像是來自亙古的自語:“一千年了,或許你不知道……我竟是這般……深愛你的……”

    長空之境的力量,緊緊地包圍著他,他的身體像是寂靜燃燒的藍色之火,幽幽蕩蕩,縹緲非常,最終在夜色中湮滅了最後一點光影。

    薑雪羽怔怔地站在原處,良久,失魂落魄地跪倒在地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冰冷,而那些圍觀的村民,驚恐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噤若寒蟬,沒有一個人敢走上前。

    擺脫銀時月魔力的影響,村中的景象立即發生了變化,樹木抽出新的枝芽,連成茂密的樹林,花蕾悄然開放又迅速落下,田野中的油菜花海此時此刻豐收碩碩,就連氣候也明顯炎熱許多,一切,終於回歸了原位。

    雲初末站在不遠處打量了一會兒,麵無表情地伸手將麵紗扯下。他邁步走向薑雪羽,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眼神淡漠疏離:“他已經死了,魂飛魄散連渣渣都不會剩下,所以你放心好了,以後他都不會找到你,生生世世,都不會煩著你了。”

    說完,他偏過頭望向地麵,在銀時月隕滅的地方,那裏靜靜地躺著一枚玉佩。他邁步走了過去,俯身撿了起來,這枚玉佩玉質低劣,做工粗糙,不過是尋常百姓家最普通的款式,值不了多少錢。

    雲初末微不可聞地勾唇冷哼,不知是不屑還是不值,站起身走了回去,把它遞到薑雪羽的麵前:“我想,這個應該是你的。”

    薑雪羽一愣,望著那枚玉佩靜默了良久,又怔怔地抬頭看向了雲初末,死寂的麵容下沒有一絲表情。雲初末顯然不耐煩,皺了皺眉,傲慢地輕哼了一聲,態度很囂張地隨手一揚,將玉佩丟在地上,繞開薑雪羽邁步走了。

    此時的雲皎還在撇著小嘴啜泣,小身板一抽一抽的,難過得差點哭出聲來。避免她一會兒又來糟踐自己的衣服,雲初末很有先見之明,將手上的絲帕隨手捂在她的臉上,臉色不好,語氣也不太好:“走了。”

    雲皎悶悶地哦了一聲,跟上他的腳步,走到不遠處,又回頭看了一眼,不知為何,心裏總是感到不是滋味。回想起銀時月剛來明月居的時候,還隻是一縷殘破的魂魄,在人世間流浪了千年,神情孤獨,淡漠疏離,然而每當提及薑雪羽時,他的麵容裏總是會出現柔和的笑意,好像這個女子是世間最為溫暖的存在。

    她記得,當日遭受天譴,銀時月的命魂已經消逝在榕樹之下,隻有一縷魂息掙脫詛咒休養在灌木之中,靠吸取天地精華來維持靈力,那時的他還未成形,混沌汙濁,不知自己來於何處又會歸於何方,更不知在自己先前的生命中,曾有一個令他刻骨銘心的女子存在。

    或許,這樣的遺忘對他來說,未嚐不是一件好事,然而他卻花了一千年的時間,記起她,追尋她,然後再次愛上她。

    情愛之事,大抵便是如此吧,像是附骨之疽,又如飲鴆之毒,若是愛得夠深,便會溶於血肉,鐫刻於靈魂之源,怎麽也忘不掉,如何也抹不掉,無論經過多少年,無論發生多少事,冥冥之中,總有一天他會跨越時間和生死,不顧一切回到她的身邊。

    不記得在過去的多少年間,她曾經路過長街的一隅,偶然看過這樣一出折子戲,台上戲子粉墨登場,咿咿呀呀地唱著——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隻是不知道,銀時月的一腔繾綣思念,深沉心事,薑雪羽最終懂還是沒懂。或許,在她的生命中,從來隻存在秦錚一人。

    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邪魔,為了她留在王宮之中,默默無言地守護著她,想跟她說話,想讓她高興,想為她做任何可能或是不可能的事。

    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邪魔,曾經溫柔地對她說起過,是那個人讓你傷心,是他讓你難過、心裏充滿了悲傷,而我不願讓你悲傷。

    她不知道有這樣一個邪魔,曾經甘願忍受天譴,企圖用自己永恒的性命來交換她短暫的人生,可惜宿命的結局終究無法更改,千萬年的修行也因此毀於一旦,可是即使他死了,還是千辛萬苦地來到了她的身邊。

    她隻知道,一個陌生的男人,一個可惡的邪魔,變作秦錚的模樣將她騙出王宮,而現在,她要離開這裏,去找她的秦錚哥哥。

    最後,雲皎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望著天際掩月的流雲,心底升起莫名的哀傷。

    這次的交易,還真是亂七八糟,一塌糊塗!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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