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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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它:下冊》(3)(3/5)

作者:蜘蛛字數:336896更新時間:2023-09-29 00:11:12

    燈光似乎突然變亮了。他不想轉頭,頭卻還是不由自主動了。他呻吟一聲,因為浴室門把上綁著一個氣球,繩子近一米長。氣球閃閃發亮,發出鬼影般的白光,看起來像沼澤裏的鬼火,如夢似幻地掛在垂著灰色苔蘚的樹木之間。氣球微微鼓脹的表麵畫著一個血淋淋的箭頭。

    箭頭指著通往走廊的門。

    我是誰不重要,那聲音溫柔地說。湯姆察覺它不是來自他腦中或耳邊,而是來自氣球,來自那道詭異又可愛的白光。重點是,我會看著事情發展,讓結果如你所願,湯姆。我要看她挨揍,我要看他們每個人挨揍。他們老是破壞我的好事……也太遲了。所以聽好了,湯姆,仔細聽好。都到了……跟著跳動的氣球……

    湯姆豎耳傾聽,氣球裏的聲音開始解釋。

    它解釋了一切。

    說完之後,它亮光一閃就消失了。湯姆開始更衣。

    奧黛拉

    奧黛拉也做了幾次噩夢。

    她從夢中驚醒,直挺挺坐在床上,被子垂到腰間,小小的乳房隨著急促的呼吸而起伏。

    和湯姆一樣,她的夢境也是混亂而痛苦,而且也變成了另一個人——或說她的意識進入(並且部分融入)另一個軀體和心靈裏。她到了一個黑漆漆的地方,和幾個人在一起,並且感覺危險正在迫近——他們是自己選擇的,她很想尖叫阻止他們,要求他們解釋清楚……但她融入的那個人似乎知道緣由,而且相信這麽做是必要的。

    她還發現有人在追趕他們,而且愈來愈近,一點一點拉近距離。

    威廉也在夢裏,但他之前說他忘了童年往事肯定影響了她,因為威廉在她夢中還是個男孩,十歲、十二歲左右——頭發還在!她牽著他的手,隱約感覺自己非常愛他,而她願意繼續都是因為深信威廉會保護她和所有人,相信威老大會帶他們安然度過,重見天日。

    哦,但她好害怕。

    他們來到一處岔口,眼前有許多甬道。威廉逐一打量,其中一名同伴——手臂裹著慘白石膏的男孩——說話了:“那一個,威廉,最後那個。”

    “你、你確、確定?”

    “對。”

    於是他們往那裏走,遇見一道不到一米高的木門,很像童話故事中的門,門上有記號。她想不起那個記號,不確定它是哪個古怪的字母或符號,但她心裏的恐懼衝破了臨界點,將她從另一個人(一個女孩)的身體抽離出來,雖然她不曉得那個身體歸誰

    (貝弗莉——貝弗莉)

    所有。她直挺挺坐在床上,汗流浹背,瞪大眼睛喘息,仿佛剛跑完步。她的手滑向小腿,心想或許會摸到夢中跋涉而過的水。但腿是幹的。

    她搞不清方向——這裏不是他們在塔培加峽穀的家,也不是他們在弗利特租的房子。這裏哪兒都不是,隻有床、梳妝台、兩張椅子和電視。

    “哦,天哪,奧黛拉,拜托——”

    她雙手用力抹臉,暈眩逐漸消失。她在德裏,緬因的德裏,丈夫出生長大卻不複記得的城鎮,這裏她不熟,感覺不是什麽好地方,但至少不是默默無聞。她來這裏是因為威廉在這裏,而他們明天就會碰麵了,在德裏旅館。無論這裏有什麽天大的不對勁,也不管他手上的新疤是怎麽回事,他們都會一起麵對。她會打電話給他,跟他說她來了,和他會合。之後……呃……

    老實說,她不曉得之後會如何。暈眩再度出現,讓她感覺置身在哪兒都不是的地方。十九歲那年,她和一個雜牌劇團搞過一次巡演,在四十多個不怎麽樣的小城鎮演了四十幾場不怎麽樣的《毒藥與老婦》,過了不怎麽樣的四十七天。起點是麻省的皮博迪晚餐劇院,終點是索薩利托的山姆再演劇院。途中在愛荷華州的艾姆斯劇院、內布拉斯加州的大島劇院或北達科他州的歡騰劇院,她都曾像這樣半夜驚醒,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何時,又為什麽來到這裏,心裏驚慌失措,有時連自己的名字都覺得陌生。

    此刻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噩夢滲入了醒來後的現實,讓她夢魘般驚魂未定。小城有如蟒蛇般纏繞著她,她感覺得到,而且很不好受。她發現自己竟然希望當時聽從弗雷迪的建議,不要亂跑。

    她將思緒集中在威廉身上,就像溺水的婦人抓著帆桁或救生圈一樣抓著他不放,隻要

    (我們都在下麵飄著,奧黛拉)

    是會漂的就好。

    她脊骨一涼,雙臂交叉捂住胸部,渾身發抖,看見皮膚冒起雞皮疙瘩。她似乎聽見一個聲音,不過是來自她腦海中,仿佛裏麵有一個外來者。

    我瘋了嗎?天哪,是嗎?

    沒有,她的心回答,你隻是暈眩……時差……擔心你先生。沒有人在你腦袋裏說話,沒有人——

    “我們都在下麵飄著,奧黛拉。”浴室裏有聲音說。聲音很真實,和屋子一樣真實,而且陰險。陰險、齷齪、邪惡。“你也會一起飄。”那聲音發出猥褻的輕笑,愈來愈低,最後像水管卡住一樣咕嚕作響。奧黛拉叫了一聲……隨即用雙手捂住嘴巴。

    我沒聽見。

    她大聲說了一句,逼那聲音回嘴。但它沒有。房間裏安靜無聲,遠處有一輛火車駛過黑夜。

    她忽然覺得好需要威廉,無法等到早上。她住在標準化的汽車旅館套房,裝潢和其他四十九個房間一模一樣,但她突然無法承受。完全受不了。一旦有聲音出現,那就太過了。太詭異了。她仿佛又掉回剛剛才逃出來的噩夢裏,恐懼、孤單到了極點。比那更糟,她心想,我覺得自己死了。她胸腔裏的心髒忽然停了兩拍,讓她喘息,發出驚詫的咳嗽。她感覺自己像被關進監獄,得了幽閉恐懼症,心想自己的恐懼是不是來自很普通無聊的身體毛病:她快心髒病發了,甚至已經發了。

    她的心跳慢了下來,但還是不穩定。

    奧黛拉打開床頭桌的燈,看了看表。三點十二分。他應該在睡覺,但她這會兒什麽都不在乎,隻想聽見他的聲音。她想和他共度今晚。隻要威廉在她身邊,她的生理時鍾就能和他同步,穩定下來,夢魘就不會靠近。他賣噩夢給其他人——那是他的工作——但她從他身上得到的向來隻有平靜。除了根植在他想象世界裏的冰冷核心,他似乎充滿了平靜,隻會帶來平靜。她翻開電話簿,找到德裏旅館的電話,撥了號碼。

    “德裏旅館。”

    “請轉接鄧布洛先生,威廉·鄧布洛先生。”

    “都沒人在白天打電話給他嗎?”接待員說,奧黛拉還來不及問對方是什麽意思,電話已經接通了。鈴聲響了一次、兩次、三次。她想象他全身裹著被子躺在床上,隻有腦袋露出來,伸出一隻手尋找話筒。她看過他那麽做。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但當鈴聲響了四次、五次、六次之後,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鈴響第七聲還沒結束,線路就斷了。

    “對方沒有接聽。”

    “哦不,福爾摩斯,”奧黛拉說,她從來沒有這麽不安和恐懼過,“你確定撥對房號了?”

    “當然,”接待員答道,“鄧布洛先生五分鍾前才接了一通內部電話。我知道他接了,因為總機的燈亮了一兩分鍾,我想他一定是去那個人的房間了。”

    “嗯,幾號房?”

    “我不記得了,應該是六樓吧,我想。不過——”

    她掛上話筒,一股詭異而又心痛的確定感油然而生。女人。打電話的是女人……而他去找她了。嗯,現在該怎麽辦,奧黛拉?要怎麽處理?

    她感覺淚水湧了上來,刺痛她的眼和鼻子,喉嚨也開始哽咽。不是憤怒,起碼還沒……隻是難受,感覺失去,被拋棄。

    奧黛拉,克製一下,你太急著下結論了。夜深人靜,你做了噩夢,這會兒又發現威廉和女人在一起,但那未必是事實。你現在要做的是讓自己醒著——反正你也睡不著了。打開燈,繼續讀你在飛機上讀的小說。還記得威廉的話嗎?書是最棒的毒品。別再神經兮兮,大驚小怪,耳朵幻聽了。多蘿西·塞耶斯和溫西爵爺13才是正途。讓《九曲喪鍾》陪你到天亮吧,那才是——

    浴室的燈忽然亮了。她看見光從門下透出來。接著門把哢嗒一聲,門晃悠悠地開了。她瞪大眼睛看著,再度下意識伸手遮胸,心髒開始敲打肋骨,腎上腺素的酸味躥到了嘴巴。

    那聲音沉著嗓子,拖著尾音說:“我們都在下麵飄著,奧黛拉。”最後一個字拉得特別長、特別低,有如漸弱的尖叫:“拉——”同時發出惡心、嗆到似的咕嚕聲,感覺非常像笑聲。

    “是誰?”奧黛拉邊退邊喊。這絕不是我的想象,不可能,你不可能說這隻是——

    電視打開了。她轉身看見穿著橘扣子銀西裝的小醜在屏幕上跳來跳去,眼睛是兩個黑洞,塗著唇膏的嘴唇咧成獰笑,牙齒像剃刀一樣利,手裏拿著一個滴血的頭顱。那頭顱眼睛翻白,嘴巴鬆弛張開,但她一眼就認出那是弗雷迪·費爾斯通的頭。小醜又跳又笑,不停甩動手裏的頭顱,血濺屏幕。她聽見血附著在屏幕上嗞嗞作響。

    奧黛拉想要尖叫,但發不出聲音,隻微微呻吟一聲。她慌亂抓起掛在椅背上的裙子,又拿了皮包,隨即衝進走廊將門甩上,臉色紙白,氣喘籲籲。她將皮包扔在兩腳之間,開始套裙子。

    “飄呀!”輕笑聲從她背後傳來,她感覺一根冰涼的手指碰到她的腳跟。

    她又猛然尖叫,從門邊跳開。隻見死白的手指從門下伸出來,左抓右摸,指甲剝落,露出毫無血氣的紫白皮肉。手指劃過走廊地毯的粗毛,發出沙沙的粗糙聲響。

    奧黛拉拎起皮包拔腿就跑,光著腳丫朝走廊盡頭奔去。她腦海中一片空白,隻想找到德裏旅館,找到威廉,就算他和一票女人滾床單也無所謂。她要找到他,叫他帶她離開,不要再見到躲在德裏的那個可怕的東西。

    她衝到走道,奔向停車場,焦急地左右找車。她的心凍結了幾秒,甚至想不起自己開的是哪種車。後來總算找到了:煙棕色的達特森。她看見車從輪轂蓋底下被凝滯的霧氣包圍。她匆匆跑到車旁,但皮包裏卻看不到鑰匙。她愈找愈慌,在麵巾紙包、化妝品、零錢、墨鏡和口香糖之間不停地翻找,弄得亂七八糟,完全沒注意一輛破爛的旅行車停到她的車前,也沒留意開車的男人。她沒發現車門開了,男人走下車來。她隻是愈來愈確定自己將車鑰匙留在了房裏,但她不能回去,不能。

    她的手指在一盒薄荷糖底下摸到了鋸齒狀的堅硬金屬。她一把抓住,勝利地低呼一聲,隨即驚慌失措,生怕這是停在四千公裏外弗利特火車站停車場的路虎的鑰匙。她手忙腳亂地將鑰匙插進鎖孔,急促呼吸幾口,接著轉動鑰匙。這時,一隻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嚇得她大叫……這回很大聲,驚動了附近的一條狗,讓它跟著狂吠。除此之外,停車場依然安安靜靜。

    那隻手強勁如鋼,狠狠抓著她的肩膀逼她轉過身來。隻見一張又腫又脹的大臉湊到她麵前,眼睛閃閃發亮,浮腫的嘴唇咧成醜陋的微笑。她發現男人的門牙斷了,斷得很不整齊,像被蠻力弄斷的。

    她想開口卻發不出聲音。那隻手抓得更緊,手指嵌進她的肩膀。

    “我是不是在電影裏見過你?”湯姆·羅根低聲說。

    埃迪的房間

    貝弗莉和威廉一言不發,匆匆穿好衣服,隨即朝埃迪的房間趕去。奔向電梯途中,他們聽見電話鈴聲,隔著牆感覺像在別的地方。

    “威廉,是你房間嗎?”

    “有、有可能,”威廉說,“可能是其、其他人打、打的。”他按了“上”的按鈕。

    埃迪打開房門,臉色發白緊繃,左臂凹成奇怪的角度,不禁令人想起當年。

    “我沒事,”他說,“我吞了兩顆止痛藥,現在已經不太痛了。”但情況顯然不太妙。他雙唇緊抿,幾乎抿成一條線,因為驚嚇而顏色發紫。

    威廉往他背後看,發現地上躺了一具屍體。光看一眼就讓他明白了兩件事:那人是亨利·鮑爾斯,而且死了。他走過埃迪身邊,跪在屍體旁。礦泉水瓶的瓶頸插在亨利胸前,勾著襯衫的碎片。亨利眼睛半開,目光呆滯,滿嘴是血,表情猙獰,雙手像兩隻利爪。

    光被遮住,威廉抬頭張望。是貝弗莉。她低頭麵無表情地看著亨利。

    “他追了我、我們一、一輩子。”威廉說。

    貝弗莉點點頭:“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老。你發現了嗎,威廉?他看起來一點也不老。”她忽然回頭望著坐到床上的埃迪。埃迪看起來很老,又蒼老又憔悴,手臂無力地垂在腿上。“我們得找醫生來看埃迪。”

    “不行。”威廉和埃迪異口同聲。

    “但他受傷了!他的手臂——”

    “和上回一、一樣,”威廉站起來,將她摟在懷中看著她的臉說,“隻要我、我們出去……隻要和這個鎮、鎮子扯、扯上關係——”

    “他們會以謀殺罪逮捕我,”埃迪悶悶地說,“甚至逮捕我們所有人,或是拘留我們。然後就會出事,隻有德裏才會出的事。例如我們可能被關在牢裏,結果有警察抓狂開槍殺了我們。或者我們可能死於屍毒,或決定在牢裏上吊自殺。”

    “埃迪,你瘋啦!那是不——”

    “是嗎?”埃迪問,“別忘了這裏是德裏。”

    “但我們已經長大了!你該不會認為……我是說,他三更半夜跑來……攻擊你……”

    “用什、什麽?”威廉說,“刀、刀子呢?”

    她四下看看,但什麽都沒發現,又跪下來往床下看。

    “不用找了,”埃迪用虛弱的帶著嘶鳴的聲音說,“他剛才用刀捅我,被我用門狠狠夾住他的手臂,刀就掉了。我把它踢到電視機底下,後來就不見了。我已經找過了。”

    “貝、貝弗莉,打、打電話給其、其他人,”威廉說,“我想我、我有辦法幫、幫埃迪固定他、他的手臂。”

    她看了威廉很久,接著又看看地板上的屍體。眼前的景象,就算腦殘的警察看了也知道怎麽回事。房裏一團混亂,埃迪的手臂斷了,這家夥死了,顯然是夜裏有人闖入,標準的自衛殺人。可是她忽然想起羅斯先生,想起他起身看了一眼,接著隻是折好報紙走回屋內。

    我們隻要出去……隻要和這個鎮子扯上關係……

    她想起小時候的威廉,想起臉色蒼白疲憊、半帶瘋狂的他說:德裏就是它,你們懂嗎……不管我們去哪裏……隻要被它抓到,他們都不會看到,不會聽到,也不會知道。你們難道看不出來嗎?我們能做的隻是把開始的事情做完。

    貝弗莉低頭看著亨利的屍體,心想:他們兩個都說我們又變成鬼魂了,一切再度重演。所有事情。小時候我可以接受,因為小孩根本和鬼魂沒兩樣,可是——

    “你確定嗎?”她急切地問,“威廉,你確定嗎?”

    威廉坐在床邊,輕輕觸碰埃迪的手臂。“你、你呢?”他問,“在經曆過今、今天這麽多事、事情之後?”

    她確定,因為那些事。他們聚會結束前的混亂。美麗的老婦人在她的眼前變得又幹又癟。

    (我父親也是我母親)

    圖書館輪流回憶往事和館裏發生的怪事。所有這些。盡管如此……她的心焦急大喊要她立刻停止,用理智阻止事情繼續下去,否則他們今晚一定會跑去荒原尋找那個抽水站,然後——

    “我不知道,”她說,“我真的……不知道。就算發生那些事,威廉,我還是覺得可以報警。或許可以。”

    “打、打電話給其、其他人,”他又說了一次,“看他、他們怎麽想。”

    “好吧。”

    她先打給理查德,再撥給本,兩人都答應立刻過來,完全沒問出了什麽事。她在電話簿裏找到邁克的電話號碼,但打了沒有人接。鈴聲響了十幾回之後,她掛上電話。

    “打圖書館試、試試看。”威廉說。他已經取下埃迪房裏小窗戶的窗簾橫杆,正在用他浴袍的腰帶和睡衣的束腰繩將橫杆固定在埃迪手臂上。

    她還沒找到電話號碼,房外就有人敲門了。本和理查德同時抵達。本穿著牛仔褲,襯衫沒塞進去;理查德穿著亮灰長褲和睡衣,戴著眼鏡的眼睛小心地打量房間。

    “天哪,埃迪,發生了什麽——”

    “天哪!”本驚呼一聲。他看見亨利躺在了地上。

    “安、安靜!”威廉厲聲說,“把門關、關上!”

    理查德將門關上,眼睛一直盯著屍體:“亨利?”

    本朝屍體走了三步就不再前進,仿佛怕它咬他似的。他無助地望著威廉。

    “你、你說吧,”威廉對埃迪說,“媽、媽的,我的口、口吃愈、愈來愈嚴、嚴重了。”

    埃迪大略交代經過,貝弗莉找到圖書館的電話撥了號碼。她暗自希望邁克睡在圖書館,甚至有床在辦公室。但她不希望發生的事情發生了:電話鈴響第二聲後被人接了起來,一個她從來沒聽過的聲音對她說“喂?”

    “嗨,”她抬頭看著其他人,伸手要他們安靜,“請找漢倫先生。”

    “你是誰?”對方問。

    貝弗莉舔舔嘴唇,威廉全神貫注地望著她。本和理查德左右張望。她開始警覺起來。

    “你又是誰?”她反問道,“你不是漢倫先生。”

    “我是德裏警察局的警長安德魯·拉德馬赫,”對方說,“漢倫先生目前在德裏醫院,不久前被人攻擊,身受重傷。好了,你到底是誰?我要你報上姓名。”

    但她幾乎沒聽見最後一句。震驚有如巨浪席卷了她,將她不斷抬高,推出自己之外,讓她暈眩。她腹部、雙腿和胯下的肌肉鬆弛麻木,她像個旁觀者似的心想:嚇到尿褲子一定就是這種感覺,沒錯,無法控製肌肉——

    “他傷得多重?”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和紙一樣薄。她看見威廉站到她身旁摟住她的肩膀,本也在,還有理查德,心裏忽然感激涕零。她伸出手,威廉握住她的手,理查德將手放在威廉手上,本將手放在理查德手上,埃迪也走過來將沒受傷的手放在最上麵。

    “請報上你的姓名。”拉德馬赫不客氣地說。那一瞬間,她心裏那個被父親和丈夫喂養的膽小鬼差點脫口而出:我是貝弗莉·馬什,人在德裏旅館,請你派內爾先生過來,這裏有一個半是男孩的男人屍體,我們都很害怕。

    她說:“我……我恐怕不能告訴你,現在還不行。”

    “你知道什麽內情?”

    “我什麽都不知道,”她驚詫地說,“你怎麽會認為我知道?拜托!”

    “也就是說你習慣每天淩晨三點半打電話到圖書館,”拉德馬赫說,“是這樣嗎?我聽你在放屁,小姐。被害者遭人攻擊,以他的傷勢來看,要是拖到太陽出來必死無疑。所以我再問你一次:你是誰?知道多少?”

    貝弗莉閉著眼睛,使勁握著威廉的手又問了一次:“他有生命危險嗎?你不是說來嚇唬我的吧?他真的有可能會死?請你告訴我。”

    “他傷得非常重,你是應該害怕才對。好了,我要知道你叫什麽,還有為什麽——”

    她仿佛置身夢中,看見自己的手往前飄,將話筒掛上。她轉頭看著亨利,震驚有如冰冷的手甩了她一巴掌。亨利一隻眼睛閉著,被戳穿的另一隻眼睛還在流血。

    亨利好像在對她眨眼。

    理查德打電話到醫院,威廉扶貝弗莉到床邊,讓她坐在一臉茫然的埃迪身旁。她以為自己會哭,卻沒有掉眼淚。她當下最強烈的感覺隻有一個,就是找人拿個東西蓋住亨利·鮑爾斯,他眨眼的表情真的一點也不酷。

    電話接通,理查德立刻搖身一變,成了德裏《新聞報》記者。他聽說德裏圖書館館長邁克·漢倫先生加班時遇襲,醫院對於漢倫先生目前的狀況有什麽評論嗎?

    理查德一邊聽著一邊點頭。

    “我了解,克帕斯奇恩先生——您的恩是恩典的恩嗎?好的。您是——”

    他繼續聽著,同時入戲地用手指比畫,裝出抄筆記的聲音。

    “嗯哼……嗯哼……是,好的,我了解。通常這種情況,我們會稱呼您是消息來源,之後再……嗯哼……沒錯!就是這樣!”理查德衷心笑了幾聲,用手臂擦去額頭上的汗水,接著再往下聽,“好的,克帕斯奇恩先生。是的,我會……好的,我記下來了,克、帕、斯、奇、恩,沒錯!捷克猶太人嗎?真的?真是……真是太特別了。好的,我會的。謝謝您,晚安。”

    他掛上電話,閉起眼睛。“天哪!”他低沉沙啞地喊了幾聲,“天哪!天哪!天哪!”他揮手似乎想將電話掃下桌,但隨即垂了下來。他摘下眼鏡,用睡衣擦了擦鏡片。

    “他還活著,但狀況危急,”他對其他人說,“亨利砍了他好幾刀,像砍聖誕節火雞一樣。其中一刀砍到他的腿動脈,體內的血幾乎全流光了,但他還活著。邁克勉強幫自己弄了止血帶,否則他們發現他的時候,他早就死了。”

    貝弗莉開始落淚,雙手掩麵啜泣,哭得像孩子一樣。房裏靜默良久,隻聽得見她的哽咽抽泣和埃迪的急促喘息。

    “變成聖誕節火雞的人不止邁克,”過了一會兒,埃迪說,“亨利看起來就像剛和洛基大戰了十二回合一樣。”

    “你還是想報、報警嗎,貝、貝?”

    床頭桌上還有麵巾紙,但已經泡在礦泉水裏濕透結塊了。貝弗莉繞了一大圈避開亨利,走進浴室,拿了一條毛巾用冷水弄濕。毛巾貼著她發燙腫脹的臉頰,感覺真舒服。她覺得自己又能清楚思考了——還不夠理性,但很清楚。她忽然確信現在使用理性隻會害他們喪命。那個警察,拉德馬赫,他在懷疑她。他當然會懷疑了,因為沒有人會半夜三點打電話到圖書館。他覺得其中必有蹊蹺。要是他知道她打電話的房裏有一個死人躺在地上,胸前插著破瓶子,他會怎麽想?他會相信她和其他四個男人前一天來德裏聚會,正好被這家夥遇到?換成她是警察會相信嗎?會有人相信嗎?他們當然可以補充說明,表示他們回來是為了解決躲在德裏下水道裏的怪物。是啦,這麽說他們一定會相信是真的。

    她走出浴室,看著威廉說:“不了,我不想報警。我想埃迪說得對,我們可能會出事,被幹掉。但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看著他們四人,“我們發過誓,”她說,“我們發過誓了。威廉的弟弟……斯坦……還有其他人……現在又包括邁克。我準備好了,威廉。”

    威廉看了看其他人。

    理查德點點頭:“好吧,威老大,我們拚了。”

    本說:“現在少了兩個人,勝算更低了。”

    威廉沒有說話。

    “好吧,”本說,“她說得對,我們發過誓了。”

    “埃、埃迪?”

    埃迪虛弱地笑了笑:“我還是可以趴在某人背上下去,對吧?假如梯子還在的話。”

    “不過這回沒有人丟石頭,”貝弗莉說,“他們三個都死了。”

    “現在就開始嗎,威廉?”理查德問。

    “對,”威廉說,“我想是時、時候了。”

    “我可以說句話嗎?”本突然說。

    威廉看著他,微微一笑說:“當、當然。”

    “你們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說,“不管這一次結果如何,我隻是……你知道,想讓你們知道一點。”

    他看著其他人,其他人也嚴肅地望著他。

    “我很高興記得你們。”他又說。理查德哼了一聲,貝弗莉輕笑,接下來所有人都笑了,和當年一樣望著彼此。雖然邁克在醫院生死未卜,雖然埃迪的手臂斷了(又斷了),雖然夜色深沉,他們還是笑個不停。

    “幹草堆,你真是太會說話了,”理查德笑著擦了擦眼淚說,“當作家的應該是他才對,威老大。”

    威廉依然隻是麵帶微笑:“那、那麽——”

    他們坐進埃迪租來的豪華轎車裏,理查德開車。霧變濃了,有如香煙在街道上方飄移,但還不至於淹沒街燈。天上繁星亮如冰晶,春天的星星……但坐在前座的威廉仰頭靠著半開的窗戶,卻仿佛聽見夏雷在遠方響起,大雨已經在地平線某處匯集。

    理查德打開收音機,基恩·文森特正在唱《你爸爸來啦》。他按下按鈕轉台,歌手變成了巴迪·霍利。他又按一次,這回是埃迪·科克倫的《夏日藍調》。

    “孩子,我很想幫你,但你太年輕,沒資格投票。”那低沉的嗓音唱道。

    “把收音機關掉。”貝弗莉輕聲說。

    理查德伸手去關,手卻忽然僵住了。“別換台,請繼續收聽理查德·托齊爾的《全是死人搖滾秀》!”小醜尖叫大笑,聲音蓋過了埃迪·科克倫的撥弦吉他聲,“別碰按鈕,繼續收聽搖滾金曲。這些歌雖然已經不在榜上,卻長存我們心中,而且不斷出現。來吧,各位!我們播放所有暢銷歌!所有金曲!不相信的話,歡迎收聽今天早上的墳場客座DJ喬治·鄧布洛怎麽說!說吧,喬治!”

    收音機忽然傳來威廉弟弟的哭聲。

    “你讓我出門,結果害我被它殺了!我以為它在地下室,哥哥,我以為它躲在地下室,沒想到它在下水道。它在下水道裏把我殺了。是你讓它殺我的,哥哥,是你讓——”

    理查德狠狠關上收音機,把旋鈕都弄掉了,啪一聲掉在踏腳墊上。

    “鄉下的搖滾樂真難聽,”他說,但聲音有點顫抖,“貝說得對,還是不聽的好,你們說呢?”

    沒有人回答,威廉臉色僵硬蒼白,在街燈照耀下顯得若有所思。雷聲又在西方響起,這回他們都聽見了。

    荒原

    還是那座橋。

    理查德將車停在橋邊,所有人下車走到扶手前(還是那道扶手)往下望。

    還是那片荒原。

    二十七年的歲月似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跡,隻有高架橋是新的。但威廉覺得新橋很不真實,跟電影裏的接景或後屏幕投射效果一樣飄忽。矮樹叢和小樹林有如不均勻的色塊,在濃霧中閃著微光。威廉想:這就叫“記憶的執著”吧,隻要在對的時間用對的角度看,影像就會和噴射引擎一樣激起大量情緒。你會清楚看見中間發生的事物都消失了。假如說欲望能終結世界和需求的循環,那循環已經終結了。

    “走、走吧。”威廉說完翻過欄杆,其他人跟著他走下碎石散布的堤岸。下到地麵後,威廉不自覺地想找銀仔,隨即笑了出來。銀仔這會兒正靠在邁克家車庫的牆邊呢。事情發展至此,它卻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感覺還真奇怪。

    “你帶、帶路吧。”威廉對本說。

    本看著他,威廉讀出本眼神中的意思——拜托,都二十七年了,威廉——但本點點頭,開始朝樹叢走去。

    小徑(他們的小徑)早已雜草蔓生,他們五人隻好穿過荊棘、帶刺小樹和香得太膩的繡球花叢前進。蟋蟀在他們四周唧唧鳴叫,令人昏昏欲睡。幾隻來早的螢火蟲在黑暗中穿梭,以為夏日的濃香派對已經開始。威廉覺得還是有孩子到這裏玩耍,隻不過他們有自己的秘密小徑與路線。

    他們來到地下俱樂部之前所在的空地,但空地已經消失,被樹叢和黯淡的弗吉尼亞鬆重新占據了。

    “你們看。”本低聲說,隨即走到空地(空地還存在於他們的記憶中,隻是被後來加上的接景蓋過了)中央,抓起某個東西。是他們在垃圾場邊緣找到的桃花心木門,用來當作地下俱樂部的屋頂,看來好像扔在這裏十幾年了,沒有人動過,肮髒的門板上牢牢纏附著攀緣植物。

    “別碰它,幹草堆,”理查德低語道,“那玩意兒太舊了。”

    “本,帶、帶路吧。”威廉在本背後又說了一次。

    於是他們跟著本往左離開已經不存在的空地,朝坎都斯齊格河走去。流水聲愈來愈響,但他們還是走到差點掉進河裏才發現自己到了,因為岸邊植物長得太茂盛,像一堵牆似的。本的靴子踩在岸邊,泥土立刻崩了。威廉及時抓住他的頸子,把他拉了回來。

    “謝了。”本說。

    “沒什麽。換作從、從前,就是你拉、拉住我了。從這、這邊走嗎?”

    本點點頭,帶他們沿著雜草蔓生的河岸走,一路對抗糾結的樹叢,心想當年身高隻有一米三的時候,走起來輕鬆多了,因為樹叢和灌木打結的地方都比你高(印象中和實際上應該都是吧,他想),隻要稍微低頭就行了。唉,一切都變了。各位,我們今天學到了一課,就是事情改變愈多就愈多改變。說事情改變愈多就愈不改變的人顯然是智障,因為——

    他左腳忽然鉤到東西,整個人砰一聲往前摔了出去,頭差點撞上抽水站的水泥涵管。這一帶黑莓長得又濃又密,幾乎將涵管蓋住了。他站起來,發現臉上、手臂和雙手有二十多處被黑莓樹的尖刺劃傷了。

    “幹脆湊成三打吧。”他說,感覺鮮血細細滑下臉頰。

    “什麽?”埃迪問。

    “沒事兒。”他彎腰看自己被什麽東西絆倒。應該是樹根吧。

    結果不是。是鐵做的人孔蓋。有人把它推開了。

    當然了,本心想,是我們推開的。二十七年前。

    但他還沒看見生鏽鐵蓋上有兩道閃亮的新刮痕,就知道自己錯了。抽水站哪天故障了,遲早會有人下去修理,人孔蓋就是這樣移開的。

    他站起來,五人圍著涵管往下看,但隻聽見微弱的滴水聲。理查德將埃迪房裏的火柴都帶來了。他點了一整盒扔進涵洞裏,他們看見涵管潮濕的內壁和沉默碩大的抽水機。就這樣。

    “可能故障很久了,”理查德不安地說,“不一定今天才壞——”

    “是最近的事,”本說,“起碼是在上次大雨之後。”他從理查德手中拿了另一盒火柴點了一根,指著鐵蓋上的新刮痕。

    本搖熄火柴,威廉說:“底、底下有東、東西。”

    “什麽東西?”本問。

    “看不清、清楚,好像是帶、帶子。你和理、理查德幫我把它翻、翻過去。”

    他們抓住鐵蓋,將有如超大硬幣的蓋子翻了過去。這回由貝弗莉點火柴,本小心翼翼地拾起壓在人孔蓋下的皮包,抓著帶子將皮包拎起來。貝弗莉搖熄火柴之前看了威廉一眼,手立刻僵住,直到火燒手指才驚呼一聲將火柴扔到地上。“怎麽了,威廉?那是什麽?”

    威廉兩眼沉重,目光無法從磨損的皮包和長皮帶移開。他忽然想起他買下這隻皮包送給她那天,皮件店內室收音機播放的那首歌:《索薩利托的夏夜》。真是怪到極點。他唾液全消失了,舌頭和口腔內壁跟鉻一樣光滑幹燥。他聽見蟋蟀叫,看見螢火蟲,聞到周圍失控的墨綠深夜的味道。他心想:這又是它的把戲,隻是幻覺,她在英格蘭,這隻是惡作劇,因為它在害怕,沒錯,它可能已經不像召喚我們回來時那麽確定了,而且說真的,威廉,拜托——世界上有多少長皮帶皮包?一百萬?一千萬?

    可能不止,但這個樣式的隻有一個。他是在伯班克一家皮具店買的,當時店裏內室的收音機正在播放《索薩利托的夏夜》。

    “威廉?”貝弗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搖他。好遠。海麵下一百三十公裏。《索薩利托的夏夜》是誰唱的?理查德一定知道。

    “我知道,”威廉對著瞪大眼睛一臉害怕的理查德說,“是柴油樂隊。誰說我想不起來?”

    “威廉,你怎麽了?”理查德低聲說。

    威廉尖叫,從貝弗莉手中搶過火柴點了一根,接著一把搶走本手上的皮包。

    “天哪,威廉,你在——”

    威廉打開皮包倒過來,裏麵掉出一堆奧黛拉的東西,讓他害怕得沒辦法再放聲尖叫。除了麵巾紙、口香糖和化妝品之外,他看見一盒薄荷糖……還有弗雷迪·費爾斯通在她簽約出演《閣樓》當天送她的珠飾隨身鏡。

    “我太、太太在下麵。”他說完跪在地上,開始將東西收回皮包裏。雖然頭上早已寸草不生,他還是不自覺地做出撥頭發的動作,仿佛要將垂到眼前的頭發撩開。

    “你太太?你說奧黛拉?”貝弗莉瞪大雙眼,一臉驚詫。

    “這是她的皮、皮包,她的東、東西。”

    “天哪,威廉,”理查德呢喃道,“不可能的,你知道——”

    他翻出她的鱷魚皮夾,打開舉起來。理查德點了一根火柴,看見一張他在六部電影裏見過的臉龐。奧黛拉加州駕照上的相片沒那麽美豔動人,但肯定是她。

    “但亨、亨利已經死、死了,維克多和貝、貝爾齊也是……所以是誰抓了她?”威廉起身看著他們,眼神焦灼專注,“是誰抓了她?”

    本伸手按著威廉的肩膀:“我想我們最好下去查個清楚,嗯?”

    威廉轉頭看他,仿佛不確定本是誰。接著他回過神來。“對、對,”他說,“埃、埃迪?”

    “很遺憾發生這種事,威廉。”

    “你能爬、爬上來嗎?”

    “我做過一次。”

    威廉彎下腰,埃迪右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本和理查德推著他,讓他雙腳纏住威廉的腰。威廉一隻腳笨拙地跨過涵管邊,本看見埃迪緊緊閉上眼睛……忽然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世界上最險惡的追殺者正在逼近。他轉身一看,以為會看見亨利三人從濃霧和樹叢裏殺出來,結果隻聽見四百米外微風吹拂竹林的沙沙聲。他們的宿敵都死了。

    威廉抓著涵管粗糙的水泥邊緣,用腳摸索著一步一階往下爬。埃迪死命扣住他的脖子,讓他幾乎無法呼吸。她的皮包,天哪,她的皮包怎麽會在這裏?無所謂。神哪,要是你在,而且肯接受我的請求,就讓她平安無事吧,別因為我和貝今晚所做的事、因為我那年夏天所做的事而讓她受苦……是小醜嗎?是鮑勃·格雷抓走她的嗎?如果是,我想連神也救不了她。

    “我很害怕,威廉。”埃迪氣若遊絲地說。

    威廉一隻腳碰到冰冷的死水。他放低身子浸入水中,想起那感受和潮味,想起這地方帶給他的幽閉恐懼……還有,他們出了什麽事?他們是怎麽在下水道和甬道裏找路的?他們當時到底去了哪裏,又是怎麽出來的?他還是想不起來,他心裏隻有奧黛拉。

    “我、我也是,”他半蹲著放下埃迪,冰涼的水灌進他的褲子淹過睾丸,讓他打了個哆嗦。兩人站在淹到小腿的水裏,看其他人順著鐵梯爬下來。

    第二十一章城鎮地底

    它/一九五八年八月

    有新事發生了。

    長久以來頭一回有新事發生。

    宇宙誕生前隻有兩個東西,一個是它,一個是烏龜。烏龜又老又蠢,從來不從殼裏出來。它想烏龜或許已經死了,死了十億年左右。就算沒有,也還是又老又蠢,就算烏龜把整個宇宙吐出來,也改不了他很蠢的事實。

    烏龜縮進殼裏很久後,它才來到這裏,來到地球。它發現這裏的想象力的深度幾乎前所未有,幾乎至關重大。這樣的想象力讓它的食物非常豐富。它的牙齒讓血肉之軀因為陌生的驚慌和耽溺的恐懼而僵硬。他們想象夜裏有怪獸出沒,泥巴會自己移動。他們忍不住想象無止境的深淵。

    如此豐富的食物讓它過著醒來吃、吃飽睡的生活。它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一塊地方,並用死火般的目光愛戀地看顧著。德裏是它的屠宰場,德裏人是它的羔羊,事情就這樣延續下去。

    後來……這群孩子出現了。

    新玩意兒。

    長久以來頭一回。

    當它衝進內波特街那棟房子打算殺光他們時,它對自己之前沒能殺死他們感到微微不安(那種不安顯然也是全新的感受)。那件事徹底出乎它的意料,完全沒想到,感覺很痛苦。痛苦。巨大的痛苦在它幻化成的體內流竄,而且還出現短暫的恐懼,因為它跟那隻老蠢龜和這個渺小宇宙之外的超級宇宙隻有一個共同點,就是所有活物都必須受外在形體的運作法則限製。那是它頭一回發現改變形體的能力不隻能幫它,也可能害它。之前從來沒有痛苦,也沒有恐懼。那一刻,它以為它可能會死——哦,它腦中裝滿了銀白色的巨大痛苦,不停地嘶吼咆哮啼哭。那群孩子就這麽溜了。

    但現在他們來了。他們進到它位於城鎮地底的地盤。七個蠢小孩跌跌撞撞穿越黑暗,沒有燈光,也沒有武器。這回它會殺光他們,一定會的。

    它對自己有一個大發現:它不想要驚喜或改變,也不想要新事物,絕對不要。它隻想吃飯、睡覺、做夢、吃飯。

    隨著痛苦和瞬間恐懼而來的是另一種新情緒(它雖然很會裝模作樣,但所有情緒對它都很陌生):憤怒。它要殺死那群小孩,因為他們歪打正著傷了它。但殺人之前,它要先折磨他們,因為他們曾經讓它害怕。

    來吧,它聽見他們接近,心想,過來吧,孩子們。看我們怎麽在下麵飄浮……看我們怎麽飄浮。

    然而,它心裏始終懸著一個想法,怎麽也甩脫不掉。那就是:假如一切都來自於它(自從烏龜吐出宇宙並在殼裏昏厥之後就是如此了),那怎麽可能有東西能愚弄它或傷害它,即使時間很短、傷得又輕?怎麽可能?

    於是它又遇到一個新的事物。但這回不是情緒,而是冰冷的推論:要是它之前想錯了,它其實不是唯一呢?

    要是還有“另一位”呢?

    要是那群小孩是“另一位”派來的呢?

    要是……要是……

    它開始發抖。

    憎恨是新的,受傷是新的,目標受阻也是新的,但最糟的新事物是這份恐懼。不是懼怕那群孩子,那已經過去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唯一。

    不會,沒有另一位。絕對沒有。也許因為他們是孩子,讓它低估了他們的想象有一種原始的力量。但現在他們來了,它會讓他們登堂入室。他們會來,而它會將他們一個一個送入超級宇宙……送入它的死光之眼中。

    沒錯。

    等他們來了,它要讓他們尖叫發瘋,將他們送入死光中。

    下水道/下午兩點十五分

    貝弗莉和理查德身上還剩十多根火柴,但威廉不讓他們用,因為現在下水道裏還有一點微光。雖然很暗,但還看得到前方一米左右。隻要還看得見,火柴就該省著不用。

    他之前以為微光來自頭頂上的排氣口,甚至人孔蓋上的圓洞。說光線來自城鎮底下,怎麽想都覺得奇怪。但走到這裏,光線隻可能來自地下。

    水愈來愈深,有三具動物屍體漂過,老鼠、死貓和一隻可能是土撥鼠的動物,屍體腫脹發亮。那屍體漂過去的時候,他聽見其他人發出作嘔聲。

    從剛才走到現在,水還算平靜,但很快就會結束了,因為遠方持續傳來洶湧的水濤聲,而且音量愈來愈大,最後變成單調的怒吼。下水道向右彎,他們轉彎看見三個排水道注水到他們所在的下水道。三個排水道由上到下像紅綠燈一樣垂直排列,下水道的盡頭就在這裏。光線比剛才微微亮了一些。威廉抬頭發現這個石頭壁麵的豎井有四五米高,上方有一個陰溝柵,雨水從柵孔傾瀉而下,宛如原始的淋浴間。

    威廉絕望地看著三根涵管,最上端的涵管流出的水很幹淨,隻有葉子、樹枝和少許垃圾,例如煙蒂和口香糖包裝紙之類的。中間涵管排出的水是灰的,下端涵管則是大量排出灰棕色的混濁汙水。

    “埃、埃迪!”

    埃迪掙紮著站起身來,頭發濕了貼在頭上,石膏不停滴水,濕得一塌糊塗。

    “走哪、哪一個?”想蓋東西就找本,想知道方向就問埃迪。他們從來不談這個,但大夥兒就是知道。如果走到陌生的地方想回到來處,埃迪一定能帶你回去。他會信心滿滿地帶你左彎右拐,讓你幹脆乖乖跟著走,希望最後走對地方……幾乎都是對的。威廉曾經跟理查德說,他和埃迪剛開始到荒原玩的時候,他老是害怕迷路,埃迪卻從來不擔心,總是能帶著兩人到他說他會到的地方。“就算我、我在海恩維、維爾森林迷、迷路,隻要埃、埃迪在,我、我就完、完全不會擔、擔心。”他對理查德說,“他就、就是知道路。我、我爸爸說,有些人的腦、腦袋裏裝了指、指南針,埃、埃迪就是這、這樣。”

    “我聽不見!”埃迪大吼。

    “我說走哪、哪一個?”

    “什麽哪一個?”埃迪沒受傷的手緊緊抓著噴劑說。威廉覺得他看起來活像是溺死的麝鼠,而不是小孩。

    “我們該走哪、哪一個?”

    “呃,那得看我們想去哪裏。”埃迪說。雖然他答得一點也沒錯,但威廉真想掐死他。埃迪一臉猶疑地看著三根管子。三根他們都鑽得進去,但最下麵那一根感覺走起來最輕鬆。

    威廉示意要所有人圍成圓圈:“媽的,它到、到底在哪、哪裏?”他問。

    “城中央,”理查德立刻接話,“城中央的地下,運河附近。”

    貝弗莉點頭,本和斯坦利也是。

    “邁、邁克?”

    “沒錯,”邁克說,“它就在那裏,運河附近或運河底下。”

    威廉轉頭看著埃迪:“哪、哪一個?”

    埃迪勉為其難地指著最下麵的排水道:“那一個。”威廉雖然心頭一沉,但並不意外。

    “哦,天哪,”斯坦利不悅地說,“那是糞管。”

    “我們不——”邁克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仰起頭豎耳傾聽,眼神充滿警覺。

    “什麽——”威廉正要開口,邁克伸指抵著嘴唇做出“噓”的動作。這時威廉也聽見了。是踩水聲,正在朝他們逼近,還有嘀咕抱怨和壓低的交談聲。亨利還沒放棄。

    “快點,”本說,“我們走。”

    斯坦利回頭看了看來處,又看了看最下麵的涵管。他抿著嘴唇點點頭。“我們走吧,”他說,“反正大便洗得掉。”

    “斯坦真搞笑!”理查德大喊,“哇!哇!哇——”

    “理查德,你可不可以閉嘴?”貝弗莉嗬斥他。

    威廉帶他們走到涵管前,被臭味熏得皺起眉頭,彎腰爬了進去。管裏飄著汙水和糞臭味,然而還有另一個味道,對吧?沒那麽濃,更像體臭。假如動物也有口臭(威廉覺得動物隻要吃錯東西,是可能有口臭),應該就是這味道。我們走對路了。沒錯,它來過這裏……而且常來。

    他們才前進了六米,空氣已經臭到有毒。威廉緩緩往前,踩過不是泥巴的東西。他回頭說:“埃、埃迪,你跟、跟緊一點,我等一下需、需要你。”

    光線褪成極淺的灰色,持續了一陣子,接著就

    (從藍變成)

    徹底黑暗。威廉在臭氣中爬行,感覺臭味像一堵牆似的,必須撞穿它。他覺得隨時會看見粗糙的毛發和燈籠般的綠眼睛。它會一口咬下他的腦袋,給他一個又熱又痛的結局。

    黑暗裏滿是聲音,全都在涵管內放大回蕩。他聽見夥伴們在後麵窸窣移動,時而竊竊私語,還有潺潺聲和奇怪的叮當聲。走著走著,一道惡心的溫水忽然掃過他腿間,弄濕他的大腿,嚇了他一大跳。他感覺埃迪死命抓住他的襯衫背部,但小洪流很快就平息了。殿後的理查德半開玩笑地大喊:“剛剛應該是綠果凍巨人在尿尿吧,威廉。”

    威廉聽見水或汙水在縱橫交錯的小水管裏沙沙流動。那些水管肯定在他們頭頂上方。他想起自己和父親聊過德裏的下水道係統,覺得自己知道那些水管的功能:是大雨或洪災紓解溢流用的。那些廢物會離開德裏,傾入佩諾布斯科特河和托洛特溪。德裏不喜歡將屎尿送進坎都斯齊格河,因為運河會因此發臭,但是所謂的灰水則統統送進坎都斯齊格河。如果超過排水道的負荷,就會進行傾瀉……例如剛才。傾瀉不會隻有一次,有一就會有二。威廉不安地往上看,雖然什麽都看不到,但他知道甬道上緣一定有閘口,或許兩側也有,隨時可能——

    他不曉得自己已經走到涵管盡頭,等他一腳踩空了才發現。他往前撲倒,狂揮手臂想恢複平衡,結果整個人跌出管口,肚子朝下摔在下方半米多處的一個半硬的物體上。有東西吱吱叫著從他手上跑過,嚇得他尖叫一聲坐了起來,將刺痛的手抱在胸前。他知道是老鼠,因為手上還留著它光禿禿的尾巴掃過他手背的惡心感覺。

    他想站起來,結果撞到排水道低矮的上緣,腦袋狠狠撞了一下,讓他又跪坐回水裏,眼前像是有大紅花飛舞。

    “小、小心!”他聽見自己大吼,涵管裏發出單調的回音,“前麵會往下掉!埃、埃迪,你在哪、哪裏?”

    “我在這裏!”埃迪揮舞雙手,從威廉鼻尖掃過,“快拉我出來,威廉!我看不到!這裏太——”

    涵管裏忽然爆出巨大的撲通聲。貝弗莉、邁克和理查德同時尖叫。若在有光的地方,三人同時尖叫可能很有趣,但在黑漆漆的排水道裏卻恐怖得很。所有人都被突如其來的水流衝出管口。威廉緊緊抱住埃迪,護住他的手臂。

    “哦,天哪,我還以為會淹死咧!”理查德呻吟道,“我們沉下去——老天,我們洗了個糞水澡,真棒。下次校外教學應該來這裏,威廉,可以請卡森先生帶路——”

    “之後再請吉米森小姐開個健康講座。”威廉顫抖著說,所有人都尖聲大笑。笑完之後,斯坦利忽然號啕大哭。

    “別這樣,老兄,”理查德說。他笨拙地伸手摟住斯坦利黏黏的肩膀,“你會害我們大家都哭的。”

    “我很好!”斯坦利大聲說,聲音依然哽咽,“我可以忍受驚嚇,可是我討厭弄得這麽髒,我討厭連自己在哪裏都不知道——”

    “你身、身上的火、火柴還、還能用嗎?”威廉問理查德。

    “我把火柴都給貝了。”

    威廉感覺一隻手從暗處伸過來,將一盒火柴塞進他手裏。摸起來是幹的。

    “我把火柴夾在腋下,”她說,“應該還能用,反正你可以試試看。”

    威廉劃了一根火柴。火柴亮了,威廉將它舉高。突如其來的光亮讓他的夥伴們縮起身子靠在一起。他們渾身沾滿糞便,看來十分年幼又十分害怕。他望向他們背後,看見剛才走過的排水道。他們此刻所在的排水道更小了,往左往右都是直的,壁麵粘著一層又一層的穢物,而且——

    他輕呼一聲,將燒到手指的火柴搖熄。他豎起耳朵,聽見湍流和滴水聲,還有溢流閥不時啟動將汙水送往坎都斯齊格河的轟隆衝刷聲。天曉得他們現在離河已經多遠了。他沒聽見亨利和他同黨的聲音——還沒聽見。

    他悄聲說:“我右、右邊有一具屍、屍體,離我、我們大約三米,我猜可能是帕、帕、帕——”

    “帕特裏克?”貝弗莉問,聲音抖得近乎歇斯底裏,“帕特裏克·霍克斯泰特?”

    “沒、沒錯,你們要我再、再點一根火、火柴嗎?”

    埃迪說:“你非點不可,威廉。我看不見涵管,怎麽知道該往哪裏走?”

    威廉點了火柴。借著光,他們都看見了帕特裏克腫脹發青的屍體。黑暗中,屍體朝他們咧嘴笑,親密的表情看起來恐怖至極,但隻剩半張臉,其他都被老鼠啃光了。帕特裏克的暑修課本漂浮在他身旁,全都吸水脹成像字典一樣。

    “天哪!”邁克瞪大眼睛沙啞地說。

    “我又聽見他們的聲音了,”貝弗莉說,“亨利和他的手下。”

    涵管一定也將她的聲音傳給亨利了,因為他們立刻聽見亨利對著排水道咆哮,好像就站在那裏一樣。

    “我們會逮到你們的——”

    “來呀!”理查德大吼,眼神明亮、閃爍而焦灼,“快點來呀,膽小鬼!這裏很像基督教青年會的遊泳池哦!快點——”

    夾雜著極度恐懼與痛苦的慘叫聲忽然從甬道傳來,嚇得威廉鬆開火柴,掉到水裏熄了。埃迪伸手勾住威廉,威廉也抱住他,感覺他的身體像電線一樣顫抖著,而斯坦利也從另一邊緊緊貼著埃迪。尖叫聲愈來愈大……接著是重重的、難聽的拍擊聲,慘叫戛然而止。

    “他們被什麽東西抓住了,”邁克語氣驚恐,嗆咳著說,“某種東西……某個怪物……威廉,我們得離開這裏……拜托……”

    威廉聽見幸存者——回音讓他無法判斷是一人或兩人——跌跌撞撞沿排水道朝他們跑來。“走哪、哪一條,埃、埃迪?”他焦急地問,“你、你知道嗎?”

    “往運河嗎?”埃迪搖著威廉的手臂問。

    “對!”

    “往右邊,繞過帕特裏克……或跨過去,”埃迪忽然語氣一硬,“我才不管呢。是他把我手臂弄斷的,還朝我的臉吐口水。”

    “走、走吧,”威廉說。他回頭看了看剛才離開的涵管,“所、所有人走成、成一排,碰著前、前麵的人,和之前一、一樣!”

    他摸索向前,右肩擦過排水道黏糊糊的陶瓷壁麵,咬著牙小心邁步,不想踩到帕特裏克……或踩穿他。

    他們繼續逆著洶湧的汙水往前爬。外麵的暴風雨來了,雨水大聲喧嘩,讓德裏提早陷入黑暗——伴隨著呐喊的強風和斷續的漏電火光,樹木傾倒,發出有如史前生物殞命前的哀號。

    它/一九八五年五月

    他們又來了。盡管一切都和它預料得差不多……卻還是有一件過去曾發生的事它沒預料到,那就是令人抓狂難受的恐懼……“另一位”存在的感覺。它痛恨這份恐懼,真希望把它煮來吃了……但卻抓不到它,隻能看著它在它麵前手舞足蹈,嘲弄它。唯有殺了他們,才能殺死這份恐懼。

    它當然不必恐懼。他們已經長大了,人數也從七個減到五個。五是力量之數,但不像七那樣擁有神奇的魔力。對,它派去的傀儡沒有殺死那個圖書館員,但他會死在醫院。破曉前,它會差一名用藥習慣偏差的男護士到病房,一勞永逸地解決那家夥。

    作家的女人目前在它手上,半死不活——在它卸下所有麵具和偽裝,讓她看見它的真麵目之後,她就意識全毀了。所有偽裝當然隻是鏡子,反映出關在心裏最恐怖或最害怕的事物,宛如太陽照相儀將日光反射到毫無防備的眼裏,讓人瞬間失明一樣。

    作家妻子的意識此刻已經與它同在、在它之內,超越了超級宇宙的界限,置身烏龜無法企及的黑暗中,在天外之天。

    她在它眼中,在它心裏。

    她在死光裏。

    唉,可是偽裝很有趣。就拿漢倫來說吧。他不會記得,起碼意識不到,但他的母親可以跟他說,讓他知道他在基奇納鋼鐵廠看到的那隻鳥是哪裏來的。邁克六個月大的時候,母親放他在側院的搖籃裏睡覺,自己到後院晾被單和尿布。他忽然放聲尖叫,嚇得她立刻跑回來,發現一隻大烏鴉停在搖籃邊,正像童話故事裏的壞動物一樣猛啄小邁克。他又驚又痛,不停慘叫,趕不走見獵心喜的烏鴉。她揮拳趕走烏鴉,發現它啄傷了小邁克手臂兩三處地方,便帶他去找斯蒂爾沃根醫生打破傷風疫苗。邁克其實還記得一點點——小嬰兒、大鳥——因此當它找上門時,已經是他第二次見到巨鳥了。

    但那女孩的丈夫擄來作家妻子時,它卻沒戴麵具——它在家是不著裝的。那個男的隻看了它一眼就被嚇死了,臉色死灰,眼睛和頭顱十幾處出血。作家妻子腦中隻浮現一個強烈可怕的念頭——天哪,它是女的——接著就安靜了,沉入死光之中。它從窩藏處下來處理她的身體,留待之後品嚐。這會兒奧黛拉高高掛在粘滿東西的絲線上,腦袋垂在肩窩,眼睛大而無神,腳尖指地。

    但他們依然擁有力量。盡管減弱了,卻沒有消失。他們小時候來過這裏,雖然機會微乎其微,雖然違背常理,違反了所有可能。但他們確實重傷了它,差點讓它喪命,逼它逃入地底深處蜷縮著,滿心挫敗與憎恨,在自己流出的血泊中惶惶顫抖。

    所以又是另一個新事物:在它的永恒生命中,它頭一回需要計劃,頭一回發現自己不敢對德裏予取予求,不敢在自己的地盤為所欲為。

    這裏的小孩一直夠吃,大人則很好操弄,而且不曉得自己成了傀儡。它偶爾也吃大人,因為大人有大人的恐懼,內分泌也能被開啟和擷取,讓恐懼的化學成分彌漫全身,替肉加味。但大人的恐懼往往太複雜,小孩的恐懼比較簡單,通常也更有力,往往隻要一張鬼臉就足以激起他們的驚恐……就算需要誘餌,可又有哪個小孩能抗拒小醜的魅力?

    它隱隱意識到,這群小孩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們憑著運氣(絕對不是有意為之,也不是受“另一位”指使的),憑著七個特別有想象力的心靈偶然聚集,將它逼入了極大的險境。這七個孩子單獨一人都隻能成為它的盤中餐,若非碰巧湊在一塊,以他們的心靈特質絕對會被它相中,然後各個擊破,就像獅子被斑馬的氣味誘引到水塘邊一樣。但他們七人湊在一起,發現了一個連它都沒察覺的危險秘密:信念是雙麵刃。假如一萬名中世紀農夫相信吸血鬼存在能讓吸血鬼誕生,那或許隻要一個人(很可能是小孩)就能想出殺死吸血鬼的辦法。但辦法隻是木球,心才是捶球入洞的杆子。

    不過,它最後還是逃脫了。它躲入深處,而那群孩子又累又怕,就在它最脆弱之際決定放它一馬。他們決定相信它沒死也活不了多久,就這麽離開了。

    它知道他們發了誓,也知道他們會回來,就像獅子知道斑馬終究會回到水塘邊一樣。雖然它昏昏欲睡,卻還是開始計劃。它隻要醒來就會痊愈複蘇,他們的童年卻會像七根蠟燭般燃燒殆盡,想象的力道也會減弱與降低。他們將不再想象坎都斯齊格河裏有食人魚,不再相信踩到裂縫會讓母親扭斷背部,也不再認為殺死襯衫上的螢火蟲會讓自己的家當晚失火。他們會開始相信保險,相信晚餐配酒——好喝又不招搖的酒,例如一九八三年的普伊利福賽白酒。記得醒酒,服務生,知道沒有?他們會開始相信羅雷茲胃藥能吸收四十七倍的胃酸,相信公共電視、蓋瑞·哈特、跑步能預防心髒病、不吃紅肉能預防大腸癌。他們會開始相信魯斯醫生的性學指引和傑利·法威爾傳授的救贖之道。他們的夢會逐年萎縮。等它醒來,它會召喚他們回來。沒錯,回來,因為恐懼孕育憤怒,而憤怒需要報複。

    它會召喚他們,殺個精光。

    但現在他們回來了,恐懼也回來了。他們長大了,想象力也削弱了,但沒有它想象中那麽多。他們聚在一起時,它感覺他們的力量頓時增強,讓它深感不祥與不安。這時它才開始擔心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但它何必喪氣呢?如今木已成舟,再說不是所有預兆都是壞的。作家因為妻子失蹤已經半瘋了,這就是好兆頭。作家是最強的,多年來為了和它對決而持續鍛煉自己的心智。等他開膛破肚,等他們的寶貝“威老大”一命嗚呼,其他人很快就會成為它的刀下亡魂了。

    它會飽餐一頓……之後也許再度鑽入地底,小睡片刻。

    下水道/淩晨四點半

    “威廉!”理查德在回音處處的涵管裏大吼。他已經盡量加快腳步了,但還是不夠快。他想起他們小時候是彎著身子走過這條入口在荒原抽水站的涵管的,現在他得爬了,而且還感覺很窄。他的眼鏡一直想要滑出鼻梁,隻好不停地用手推它。他聽見貝弗莉和本在他後麵。

    “威廉!”理查德又大吼一聲,“埃迪!”

    “我在這裏!”埃迪的聲音飄了過來。

    “威廉呢?”理查德大喊。

    “在前麵!”埃迪回喊。他距離非常近了。理查德看不見他,但能感覺到他。“他不肯等!”

    理查德的頭撞到埃迪的腳,緊接著貝弗莉的頭撞上了理查德的屁股。

    “威廉!”理查德用盡力氣大吼。排水道將他的吼聲送出去又傳了回來,刺得他耳朵發疼。“威廉,等等我們!我們要走在一起,你忘了嗎?”

    威廉的聲音在甬道裏微弱地回蕩:“奧黛拉!奧黛拉!你在哪裏?”

    “可惡,威老大!”理查德低聲說了一句,眼鏡掉進水裏。他咒罵一聲,伸手到水裏亂摸,將濕答答的眼鏡戴回鼻梁上,接著吸一口氣然後大喊:“你沒有埃迪會迷路的,他媽的白癡!等一下!等等我們!聽見沒有,威廉?媽的等等我們!”

    難熬的安靜,仿佛沒有人說話。理查德隻聽見遠處的滴水聲。排水道已經相當幹燥了,隻剩幾處水窪。

    “威廉!”他用顫抖的手撥弄頭發,努力克製淚水,“拜托……求求你,等等我們!拜托!”

    威廉的聲音傳了過來,比剛才更微弱:“我在等啊。”

    “謝天謝地,”理查德喃喃道,接著朝埃迪屁股拍了一下說,“走吧。”

    “我不曉得光靠一隻手臂還能撐多久。”埃迪歉然道。

    “走就是了。”理查德說,於是埃迪又開始往前爬。

    威廉一臉憔悴,筋疲力盡,在三個排水道排成紅綠燈的豎井前等他們。那裏夠高,可以讓他們站著。

    “他們在那裏,”威廉說,“克、克裏斯和貝、貝爾齊。”

    他們往前看,貝弗莉忍不住呻吟一聲,本伸手摟住她。貝爾齊·哈金斯的屍骨裹著腐爛的破衣服,感覺比較完整。維克多的腦袋不見了。威廉往前看,發現一個獰笑的骷髏頭。

    就在那裏,他的殘骸。應該不管它的,威廉一邊想著,一邊打了個哆嗦。

    這一段排水道已經停用了。理查德覺得這裏這麽幹淨應該是這原因。它的功能已經被廢水處理廠所取代。就在他們忙著學習刮胡子、開車、抽煙、偶爾尋花問柳的這些年,事情發生了變化。環保署成立了,認定排放原始汙水——甚至灰水也包括在內——到河川是違法的。因此這一段排水道直接廢棄,維克多和貝爾齊的屍體也跟著一起腐爛。他們兩人就像彼得·潘,再也沒有長大。兩具男孩屍骨上粘著殘破的T恤和牛仔褲,維克多的肋骨有如扭曲的木琴,長滿青苔,皮帶上的老鷹也是。

    “他們被怪物逮到了,”本柔聲說,“你們記得嗎?我們聽見了。”

    “奧、奧黛拉死了,”威廉機械地說,“我知道。”

    “你才不知道!”貝弗莉氣憤地大吼。威廉驚詫地看著她,沒想到她會如此憤怒。“你隻知道很多其他人死了,大多數是小孩子。”她走到他麵前,雙手叉腰,臉和手上都是汙垢,頭發沾滿泥土。理查德覺得她美極了。“你還知道是什麽東西幹的!”

    “我不、不應該跟、跟她說我要去哪、哪裏的,”威廉說,“我幹嗎跟她說?我為什麽——”

    她猛然伸手抓住他的襯衫,用力搖晃他。理查德看呆了。

    “別再想了!你很清楚我們來的目的!我們發過誓,我們決定完成它!你聽懂沒有,威廉?她如果死了就是死了……但它沒有!我們需要你,明白嗎?我們需要你!”她開始哭了,“所以你給我振作一點!振作點,像以前一樣,否則我們一個也逃不出去!”

    威廉默默看了她很久。理查德發現自己心裏一直在說:加油,威老大,加油,拜托——

    威廉看了他們一眼,點點頭:“埃、埃迪?”

    “我在這裏,威廉。”

    “你、你還記得是哪、哪一個排、排水道嗎?”

    埃迪越過維克多的屍骨說:“那一個。看起來很小,對吧?”

    威廉又點點頭:“你可以嗎?你手、手臂斷了。”

    “為了你,威廉,我可以。”

    威廉露出微笑。理查德從來沒看過這麽疲憊、這麽可怕的笑。“帶、帶路吧,埃、埃迪,讓我們把事、事情解、解決了。”

    排水道/淩晨四點五十五分

    威廉一邊爬著,一邊提醒自己前麵有落差,但他還是措手不及。前一秒他還在壁麵結塊的排水道裏窸窸窣窣地爬行,下一秒雙手就撲空了。他直覺往前翻滾,肩膀哐啷一聲狠狠撞到地麵,痛得厲害。

    “小、小心,”他聽見自己大喊,“這裏有落、落差!埃、埃迪?”

    “這裏!”埃迪揮舞雙手,一隻手掃過威廉額頭,“你能拉我一把嗎?”

    他雙臂環住埃迪,將他拉出排水道,盡量小心不去碰埃迪的斷臂。本接著出來,然後是貝弗莉和理查德。

    “你、你有火、火柴嗎,理、理查德?”

    “我有,”貝弗莉說。威廉覺得一隻手摸來,塞了一盒火柴到他手裏。“但是隻有八到十根。不過本也有,從房間裏拿的。”

    威廉說:“你把火柴藏在腋、腋下嗎,貝?”

    “這回沒有。”她說完伸手摟住他。威廉閉上眼睛緊抱著她,試著接受她急著想要給他的安慰。

    他輕輕放開她,點了一根火柴。回憶的力量很強——他們全都往右看。帕特裏克的屍骨還在,周圍有幾坨過度鼓脹的東西,可能是書。他的屍骨隻剩半圈牙齒可以辨認,其中兩三顆牙有補過的痕跡。

    屍骨附近還有一樣東西,在火柴閃爍的光芒下隱約可見,是一個圓圈。

    威廉將火柴甩熄,又點燃了一根,將圓圈拾起來。“奧黛拉的婚戒。”他說,聲音空洞,毫無情緒。

    火柴燒到他的手指,熄滅了。

    他摸黑將戒指戴上。

    “威廉?”理查德遲疑地說,“你知道……”

    排水道/下午兩點二十分

    他們不知道離開帕特裏克的屍骨之後又在德裏的地底甬道走了多久,但威廉非常確定自己絕對找不到回去的路。他一直想起父親說的:你可以走上好幾星期。要是埃迪的方向感錯誤,他們根本不需要它來奪命,自己就會迷路到死……或走錯甬道,最後像老鼠一樣淹死在雨水涵管裏。

    但埃迪似乎一點也不擔心。他不時要威廉點燃所剩無幾的火柴,若有所思、四下打量,隨即再度前進。他左彎右繞,感覺很隨意,有時涵管高得就算威廉舉手前進也不會碰到上緣,有時得爬,還有一段他們隻能趴著前進,那短短的可怕的五分鍾簡直像五小時。埃迪走在最前麵,其他人腳跟貼著鼻子緊隨在後。

    威廉隻確定一件事:他們在德裏汙水係統的停用區裏。他們不是離還在使用的下水道很遠,就是在非常底下。原本洶湧的水聲已經變成遠方的轟鳴。這裏的排水道更老,內壁不是窯燒陶瓷,而是像黏土一般鬆散的東西,不時滲出氣味難聞的液體。糞便味(他們剛才差點被帶著瓦斯味的惡臭嗆死)已經變淡了,但出現了另一種味道,發黃而古老,比糞臭更糟。

    本覺得是木乃伊的味道,埃迪認為是麻風病人,理查德覺得是世界上最老舊的法蘭絨外套,已經腐爛朽壞了——是伐木工的外套,非常大,也許連保羅·班揚都穿得下。貝弗莉覺得很像她父親放襪子的抽屜的味道。斯坦利聞到味道想起自己繈褓時的可怕回憶——很古怪的猶太回憶,當時他對自己身為猶太人幾乎沒有概念。泥土混著油的味道讓他想起一個沒有眼睛和嘴巴的怪物,叫作泥人戈勒姆。據說中世紀的叛逃猶太人會供養戈勒姆,保護他們不受非猶太人搶劫和驅趕,婦女不被強暴。邁克想起空鳥巢裏羽毛幹枯的味道。

    他們終於爬到狹窄甬道的盡頭,像鰻魚一樣左搖右擺地溜進下一個甬道。新甬道和剛才的甬道斜角相交,他們發現又能站直身子了。威廉摸了摸火柴頭,還剩四根。他閉上嘴巴,決定不讓夥伴知道他們就要沒有光線了……直到不得不說為止。

    “你、你們都好、好吧?”

    其他人呢喃回答,他在黑暗中點點頭。斯坦利哭過之後沒有人驚慌,也沒有人掉淚。這是好現象。他伸手碰觸他們的手,所有人這樣靜靜站了一會兒,靠著碰觸彼此來獲得慰藉。威廉覺得氣勢如虹,確信他們創造出了超乎七人總和的力量,形成了一個更強大的整體。

    他點了一根火柴,隻見一個窄長甬道斜斜向下,入口掛著鬆垮的蜘蛛網,有幾處被水弄破了,像裝飾一樣垂著。威廉看了隻覺得似曾相識,不禁脊背一涼。地麵很幹,但積著陳年厚土和可能是葉子、菌類……或其他無法想象的東西。再往前看,他發現一堆骨頭和綠色破布,可能是名為“加光棉”的布料做成的工作服。威廉腦中浮現一幅畫麵:汙水處理處或水利局的人在地底下迷了路,胡亂走到這裏,結果被發現……

    火光搖晃,威廉將火柴頭往下斜,好讓它燒久一點。

    “你知、知道我、我們在哪、哪裏嗎?”他問埃迪。

    埃迪指著微微彎曲的甬道口說:“這裏通運河,不到八百米,除非它中途朝其他方向轉彎。我想我們目前在一裏坡底下,威廉,可是——”

    火燒到威廉的手指,他把火柴扔了,甬道再度陷入黑暗。有人——威廉覺得是貝弗莉——歎了口氣。但在火光熄滅之前,他看見埃迪一臉愁容。

    “可、可是什麽?怎、怎麽了?”

    “我說我們在一裏坡底下,是真的在它底下。我們已經往下走了很久,沒有人會在這麽深的地方設排水道,這麽深的通道叫礦井。”

    “你覺得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有多深,埃迪?”理查德問。

    “地下四百米吧,”埃迪說,“也許更深。”

    “天哪!”貝弗莉說。

    “反正這裏也不是排水道,”斯坦利在他們後麵說,“聞味道就曉得了。雖然很臭,但不是汙水的臭味。”

    “我寧可聞汙水味,”本說,“這裏聞起來就像——”

    他們聽見尖叫聲,從他們剛離開的甬道口飄來,讓威廉的頸後汗毛直豎。七人靠得更近,緊緊抓著彼此。

    “逮住你們這群狗娘養的,我們會逮到你們——”

    “亨利,”埃迪喘息一聲,“天哪,他還在追。”

    “我一點也不意外,”理查德說,“有些人就是蠢得不曉得放棄。”

    他們聽見微弱的喘息、鞋子踏地和衣服摩擦的聲音。

    “你們——”

    “走、走吧。”威廉說。

    他們開始沿著甬道往下走,兩兩比肩同行,威廉和埃迪一組、理查德和貝弗莉一組、本和斯坦利一組,隻有殿後的邁克落單。

    “你覺、覺得亨利離、離我們有多、多遠?”

    “我不曉得,威老大,”埃迪說,“回音太大了。”接著他壓低聲音,“你看到那堆骨頭了嗎?”

    “嗯。”威廉也壓低聲音。

    “衣服上係了工具帶,我猜是水利局的人。”

    “我也這、這麽想。”

    “你覺得他已經死了多——”

    “我不曉、曉得。”

    黑暗中,埃迪用沒受傷的手握住威廉的手臂。

    他們走了大約十五分鍾,又聽見東西靠近的聲音。

    理查德停下腳步,凍僵似的動彈不得。他忽然又變成了三歲小孩。他聽著咯吱咯吱的聲音愈來愈近,愈來愈近,還有類似樹枝搖晃的沙沙聲。威廉還沒有點燃火柴,就知道會看見什麽了。

    “是眼睛!”他大喊,“天哪,是會爬的眼睛!”

    其他人原本不確定自己看見什麽(貝弗莉以為父親找到她了,埃迪看見帕特裏克起死回生,而且繞道超過了他們),但理查德的大吼和言之鑿鑿讓那東西瞬間定形。他們都看見了。

    一隻巨眼塞滿甬道,玻璃般的黑色瞳仁有半米多寬,虹膜又黃又濁,是枯葉的顏色。眼白腫脹、浮翳,滿布著不停脈動的血絲,沒有眼瞼,也沒有睫毛,仿佛一團膠狀的惡心物質在密密麻麻的觸手中央蠕動。觸手有如手指般在甬道的龜裂壁麵上爬行、刺探,在火柴的閃爍火光照耀下,感覺就像長了許多可怕手指的眼睛,被手指拉著前進。

    巨眼瞪著他們,眼神閃著直白而熾烈的貪婪。火柴熄了。

    威廉覺得樹枝般的觸手摸上他的腳踝、小腿……但他卻動彈不得,身體僵硬得有如石頭。他感覺它在靠近,感覺到它散發的熱氣,聽見送血滋潤眼翳的血管跳動的聲音。他想象它黏稠的觸碰,卻叫不出聲音。就連觸手纏上他的腰間、鑽進牛仔褲的皮帶孔開始拖他往前,他還是口幹舌燥,無法掙紮,仿佛有一股致命的睡意彌漫了全身。

    貝弗莉感覺一根觸手鉤住了她的耳朵,然後突然收緊,讓她痛不欲生。觸手拉她往前,貝弗莉掙紮呻吟,好像學校的老太婆老師發飆拉著她到教室後頭,逼她戴上笨蛋高帽坐在凳子上一樣。斯坦利和理查德想往後退,但一群隱秘的觸手圍住他們,在四周晃動、低語。本伸手抱住貝弗莉,想把她拉回來,貝弗莉死命抓著他的雙手。

    “本……本,它抓到我了……”

    “還沒有……等一下……我拉……”

    他全力往後拉,貝弗莉痛得大叫,耳朵像撕裂一般開始流血。一隻又幹又硬的觸手掃過本的衣服頓了一下,隨即纏住他的肩膀,勒得他發疼。

    威廉伸手一揮,打在又黏又濕的東西上。眼睛!他在心裏呐喊,天哪,我的手戳進那隻眼睛裏了!天哪!天老爺呀!眼睛!我的手戳進那隻眼睛裏了!

    他開始反抗,但觸手還是無情地拖著他。他的手消失在潮濕貪婪的灼熱中,接著是前臂,後來連手肘都進去了。眼看身體隨時就要碰到那黏稠的眼睛,他覺得碰到了一定會發瘋。他瘋狂掙紮,用另一隻手猛劈觸手。

    埃迪愣愣站著,像在做夢一樣,耳中模糊聽見夥伴被觸手拖行時發出的尖叫與反抗聲。他感覺觸手包圍了他,但還沒碰到他。

    逃回家吧!他的心大聲下令,逃回家找媽媽吧,埃迪!你找得到路的!

    威廉在黑暗中大叫,聲音尖銳絕望,接著是可怕的擠壓和垂涎聲。

    埃迪猛然清醒——它想抓走威老大!

    “不!”埃迪咆哮——這一聲驚天動地,宛如挪威古戰士的嘶吼,很難想象出自那麽單薄的胸膛,出自埃迪的胸膛和德裏哮喘最嚴重的肺。他往前衝刺,朝看不見的觸手撲去,斷臂在鬆弛的石膏裏前後晃動,撞擊他的胸口。他慌慌忙忙伸手到口袋裏,掏出噴劑。

    (酸酸的嚐起來酸酸的像電池液)

    他撞到威廉的背,將威廉撞開。他聽見水花聲,然後是低沉急切的哭聲。但他不是用耳朵聽見的,而是心裏感覺到的。他舉起噴劑,

    (酸的我要它是酸的它就是酸的吃下去吧吃下去吧吃吧)

    “嚐嚐電池液的厲害吧,渾球!”埃迪大吼。他一邊摁下按鈕,一邊踹了巨眼一腳,整隻腳陷進果醬般的眼角膜裏。他感到灼熱的液體湧上他的腳,便趕緊收腿,隱約察覺鞋子掉了。

    “滾開!快滾!給我滾蛋!退開!閃遠一點!”

    他感覺觸手碰到他,但不敢輕舉妄動。他又朝巨眼按了噴劑,隨即再次意識到(聽見)啼哭聲……但這回帶著受傷和驚訝。

    “打呀!”埃迪朝夥伴大吼,“不過是隻眼睛而已!打呀!你們聽見了沒有?打它,威廉!踹得它屁滾尿流!你們這些沒用的娘娘腔!我把它打得稀巴爛,斷手的人是我啊!”

    威廉感覺力量恢複了。他將濕漉漉的手從巨眼裏抽出來……隨即握拳狠狠打了回去。不久,本也從他身旁朝巨眼撲去,一邊發出驚詫和厭惡的呻吟,一邊拳如雨下,打得巨眼像果凍般不停地顫動。“放開她!”他咆哮道,“聽見沒有?放開她!滾出去!滾出去!”

    “不過是隻眼睛!他媽的隻是隻眼睛!”埃迪發狂大喊,又按了噴劑。他發覺它在後退,纏住他的觸手也鬆開了。“理查德!理查德!懂了沒!它隻是眼睛!”

    理查德跌跌撞撞往前走,不敢相信自己會這麽做,朝世界上最凶惡、最可怕的怪物走去。但他真的這麽做了。

    他虛弱地打了一拳,感覺拳頭陷進巨眼裏——又厚又濕又軟——讓他身體劇烈抽搐,隨即吐了出來,發出“嘔”的一聲。他想到自己真的吐在巨眼上,忍不住又吐了一次。雖然他隻打了一拳,但因為這怪物是他創造的,所以也許一拳就夠了。忽然間,觸手統統消失了,他們聽見它在後退……甬道裏隻剩下埃迪喘息和貝弗莉捂著流血的耳朵啜泣的聲音。

    火柴還剩三根,威廉點了一根,所有人麵麵相覷,神情恍惚驚恐。威廉的左臂流著黏稠濃濁的東西,很像半凝結的蛋白和鼻涕。貝弗莉的頸側緩緩流著鮮血,本臉頰上也多了一道割傷。理查德動作緩慢地推了推眼鏡。

    “大、大家都沒、沒事吧?”威廉沙啞地問。

    “你呢,威廉?”理查德問。

    “我、我沒事,”他轉身緊緊抱住瘦小的埃迪說,“你救了我、我一命,兄弟。”

    “它吃了你的鞋子,”貝弗莉說完縱聲狂笑,“真可憐。”

    “我們一出去,我馬上買一雙新的帆布鞋送你。”理查德說,他摸黑拍拍埃迪的背,“你是怎麽辦到的,埃迪?”

    “就用噴劑噴它啊,假裝它是強酸,因為我吸進去一會兒之後就是那種感覺,你知道,結果很有效。”

    “我把它打得稀巴爛,斷手的人是我啊!”理查德嗬嗬狂笑說,“這句話真是不賴,小埃,老實講夠爆笑。”

    “我討厭你叫我小埃。”

    “我知道,”理查德說完緊緊抱了他一下,“但得有人鍛煉你一下。等你長大成人、脫離小孩的保護層之後,你呀,你就會發現活著不是永遠那麽簡單了,孩子!”

    埃迪聽了尖聲大笑:“我從來沒聽過你學聲音學得這麽爛,理查德。”

    “好好拿著噴劑,”貝弗莉說,“說不定還用得著。”

    “點亮火柴的時候,你有沒有看到它?”邁克問。

    “它消、消失了,”威廉說,隨即嚴肅地補上一句,“但我們很接近了,接近、近它的巢、巢穴,我想我、我們上次傷、傷了它。”

    “亨利還在追我們,”斯坦利說,聲音低沉沙啞,“我聽得見他的聲音。”

    “那我們快走吧。”本說。

    他們立刻動身。甬道繼續往下,那個味道(淡淡的野獸味)也愈來愈濃。他們不時聽見亨利的聲音從後方傳來,但聽起來很遠,也不重要了。所有人都有一個感覺——就像他們在內波特街房子經曆過的歪斜與斷裂感——他們已經離開了世界的邊緣,踏入詭異的空無之中。威廉感覺(但他找不到詞匯來形容)他們正在接近德裏最黑暗、最腐壞的核心。

    邁克覺得自己幾乎能感覺到那核心不規律的病態跳動。貝弗莉發覺一股邪惡的力量在她周圍增強,似乎要將她包住,顯然想拆散他們,讓她落單。她緊張地握住威廉和本的手,但感覺自己手伸得太長了,便慌忙大喊:“大家牽著手!我感覺我們在散開!”

    斯坦利最先察覺他們又看得見了。空氣中飄著詭異而微弱的光,他起初隻看得見自己的手,看見雙手分別牽著本和邁克。接著他發現自己看得見理查德髒襯衫上的扣子和埃迪的指環——那隻是早餐穀片送的爛禮物,但埃迪就是喜歡戴在小指上。

    “你們看得見嗎?”斯坦利停下來問,其他夥伴也停下腳步。威廉左右張望,首先發現自己看得見了——起碼看得見一點點——接著察覺甬道變寬了很多。他們所在的弧形空間絕對和波士頓的桑姆納隧道一樣大。不,應該更大,威廉愈看愈敬畏,心裏這麽想。

    他們抬頭仰望天花板,大約有十五米高,由肋骨狀的石拱支撐著,拱柱之間長滿了肮髒的蜘蛛網。他們腳下也變成鋪石地麵,但積了太多陳年灰塵,踩在上麵感覺和剛才沒有差別。兩側的弧牆相隔至少也有十五米。

    “水利局的人絕對是瘋了。”理查德說完不安地笑了。

    “看起來和大教堂一樣。”貝弗莉輕聲說。

    “光線是從哪裏來的?”本很想知道。

    “看、看起來是從牆、牆壁發出、出來的。”

    “我可不喜歡。”斯坦利說。

    “走、走吧,否則亨、亨利又要追、追來了。”

    這時一聲沙啞的啼叫劃破幽暗,緊接著是沉沉的拍翅聲。隻見一道身影從暗處竄出,一隻眼睛閃閃發亮,另一隻眼卻像熄滅的燈。

    “是鳥!”斯坦利大叫,“小心!是鳥!”

    巨鳥宛如醜惡的戰機般俯衝而下,朝他們撲來,橘色鳥喙開開合合,露出粉紅的嘴巴,和棺材裏的綢緞枕頭一樣光滑。

    它朝埃迪撲去。

    埃迪的肩膀被鳥喙啄了一下,痛得像注入強酸。鮮血流到他的胸膛,埃迪大聲哀號,巨鳥反揮翅膀,將甬道裏的有毒空氣掃到他臉上。它掉過頭,閃著凶光的獨眼在眼窩裏骨碌碌轉動,隻有眨動眼皮時,眼睛才被薄翳暫時遮住。巨鳥伸爪直撲埃迪,埃迪尖叫閃躲。爪子掃過他的背部,劃破襯衫,在他肩胛骨上留下幾道淺淺的血印。埃迪大呼小叫,想要爬開,但巨鳥又繞了回來。

    邁克衝出來,伸手到口袋裏摸出一把巴克刀,趁巨鳥再度撲向埃迪之際,對準它的爪子猛力揮去,劃出一道很深的口子,立刻鮮血四濺。巨鳥斜身飛開,隨即掉頭收起翅膀向下俯衝,有如子彈。邁克在最後一刻側身臥倒,舉起刀子往上猛刺,但沒刺中。鳥爪狠狠撞上他的手腕,力道大得讓他手掌刺痛發麻(後來瘀青一直蔓延到手肘),刀子脫手而出,遁入黑暗之中。

    巨鳥又折回來,發出勝利的叫聲。邁克翻身壓在埃迪身上,準備迎接最壞的結局。

    這時,斯坦利朝抱成一團的兩個夥伴走去。他個子雖小,雙手、手臂、褲子和襯衫都沾滿了灰塵,卻還是幹幹淨淨。他忽然舉起雙手,做出很怪的姿勢——手心向上,手指朝下。巨鳥尖叫一聲,有如子彈般射向斯坦利,但錯失了目標,從他身旁幾厘米的地方掠過,讓他頭發揚起又落下。斯坦利隨即轉身,等待巨鳥再度出擊。

    “我沒見過猩紅麗唐納雀,但我相信它存在,”他用高亢嘹亮的聲音說道。巨鳥尖叫閃躲,好像中彈一樣。“還有兀鷹,還有新幾內亞鵲鷚和巴西的火鶴。”巨鳥嘶鳴盤旋,忽然哀號著衝向甬道頂端。“我相信有金色的禿鷹,”斯坦利追著它大喊,“就連鳳凰也可能真的存在!但我不相信你是真的,所以他媽的給我滾開!滾出去!閃吧,渾蛋!”

    他閉上嘴巴,甬道裏變得寂靜異常。

    威廉、本和貝弗莉走向邁克和埃迪,幫埃迪站起來。威廉看了看埃迪身上的傷口。“不是很、很深,”他說,“但我敢、敢說一定痛、痛得要命。”

    “它把我的襯衫扯破了,威老大。”埃迪雙頰閃著淚光,呼吸又開始嘶嘶響。剛才野蠻怒吼的氣勢一絲不剩,好像從未有過一樣。“我要怎麽跟我媽媽交代?”

    威廉笑了笑說:“這、這種事情等我、我們出去再、再擔心吧。先吸一、一口噴劑,埃、埃迪。”

    埃迪摁下噴劑,深吸一口氣,然後喘了一聲。

    “太帥了,老兄,”理查德對斯坦利說,“你真是他媽的太帥了。”

    斯坦利渾身顫抖:“世界上根本沒有那種鳥,就這麽簡單。以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

    “我們來啦!”亨利在後方大叫,聲音完全發狂了,又笑又咆哮,有如從地獄裂縫裏爬出來的怪物,“我和貝爾齊!我們來啦,就要逮住你們這群小雜碎了!你們逃不掉的!”

    威廉大吼:“快,快離開,亨、亨利!否、否則就來、來不及了!”

    亨利咆哮回應,聽不清說了什麽。他們聽見急促的腳步聲,威廉這才突然明白亨利的意圖:他是真實的,是人,不會被噴劑或鳥類圖鑒擊退。亨利太蠢了,魔法對他毫無效用。

    “走、走吧,我們得、得跑在他、他前麵。”

    他們手牽著手繼續上路,埃迪的破襯衫在身後飛舞。光線愈來愈亮,甬道愈來愈寬,不斷向地底深入,天花板愈來愈高,最後幾乎看不見了。感覺不像是甬道,而是巨大的地下中庭,通向獨眼巨人的城堡。來自牆麵的光線變成閃爍跳躍的青黃色火光,空氣中的味道也更重了。他們開始感覺到一股震動,可能是真的,也可能隻存在他們心中。震動規律而有節奏。

    是心跳。

    “前麵沒路了!”貝弗莉喊道,“你們看!前麵是一堵牆!”

    但他們走近之後——腳下已經變成肮髒的大塊石板地麵,每一塊都比貝西公園大,讓他們看起來像螞蟻一樣——卻發現牆並未堵死去路,而是有一扇門。雖然牆麵有兩百米高,門卻非常小,不超過一米,用堅固的橡木板做成,釘著兩條交叉成X形的鐵條。他們立刻發現門是專為孩子開的。

    本在心裏聽見那個女圖書館員講故事給孩子聽:是誰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橋啊?孩子們彎腰向前,眼裏閃著千古不變的好奇:怪物會被打敗……還是飽餐一頓?

    門上有記號,門邊有一堆枯骨,骨頭很小,天曉得有多少孩子死在這裏。

    他們來到它的巢穴了。

    門上的記號。那是什麽?

    威廉覺得是紙船。

    斯坦利覺得是飛上天的鳥——也許是鳳凰。

    邁克覺得是戴著頭套的臉——也許是瘋子鮑爾斯的臉。

    理查德覺得是戴著眼鏡的一雙眼睛。

    貝弗莉覺得是握緊的拳頭。

    埃迪覺得是麻風病人的臉,眼窩凹陷,咆哮的嘴滿布皺紋——所有疾病、所有病態都寫在臉上。

    本覺得是一堆破破爛爛的包裝紙,飄著過期酸醬的味道。

    亨利後來也來到這扇門前,耳中還回蕩著貝爾齊的哭喊。他看著記號,覺得那是月亮,飽滿圓潤……黑得發亮。

    “我好怕,威廉,”本顫抖著說,“我們非進去不可嗎?”

    威廉用腳尖撥了撥骨頭,沒想到一碰就碎,粉屑飛揚。他也很怕……但他想到了喬治。它扯斷了喬治的手臂。這堆骨頭裏有他細小脆弱的手骨嗎?當然有。

    他們是為了骨頭的主人而來的,為了喬治和其他人——那些被帶來這裏、可能被帶來這裏和被拋在其他地方腐爛的人。

    “我們非去不可。”威廉說。

    “要是門鎖住了呢?”貝弗莉聲如蚊蚋。

    “門、門沒鎖,”威廉說,接著向她道出他內心深處熟知的事實,“這、這種地方從、從來不上、上鎖的。”

    他伸出受傷的右手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惡心的青黃色光芒從門後傾瀉而出,動物園的味道迎麵撲來,濃烈得不可思議。

    下水道/淩晨四點五十九分

    他們魚貫走進有如童話中的小門,踏入它的地盤。威廉突然站住,其他人就像緊急刹車的貨車車廂一樣撞在了一起。“怎麽了?”本喊道。

    “它在、在這裏,那隻眼、眼睛,還記、記得嗎?”

    “我記得,”理查德說,“埃迪用噴劑製止了它,假裝那是強酸。他說了一件和跳舞有關的事,非常爆笑,但我不太記得了。”

    “無、無所謂,反正我、我們不會看到之、之前看到的東、東西。”威廉說完點了根火柴,看看其他人。火光下,他們的臉龐發亮而神秘,而且看起來非常年輕。“你、你們還好、好吧?”

    “我們沒事,威老大,”埃迪回答,但疼痛讓他臉龐扭曲。威廉為他做的臨時夾板鬆掉了。“你呢?”

    “我、我沒事。”威廉說完立刻搖熄火柴,免得他們從他臉上見到別的答案。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貝弗莉在黑暗中輕碰他的手臂問,“威廉,她怎麽會——”

    “因、因為我對她提、提到德裏,她就跟、跟來了。我在說、說的時候,心裏就有聲、聲音叫我別、別說,但我沒、沒有聽,”他無助地搖搖頭,“但就、就算她來到德、德裏,我也搞不、不懂她怎、怎麽會被帶到這、這裏來。如果不、不是亨利,那會是、是誰?”

    “是它,”本說,“它不必使壞,我們很清楚這一點。隻要找到她,跟她說你有麻煩就好。把她帶來這裏,借此……把你搞垮,以消磨我們的勇氣。因為你向來是我們的勇氣,威老大。”

    “難道是湯姆?”貝弗莉低聲說,近乎喃喃自語。

    “誰?”威廉又點了一根火柴。

    她用絕望而又坦白的神情看著他說:“湯姆,我丈夫,他也知道。我想我至少跟他提到過德裏,就像你跟奧黛拉提到過一樣。我……我不曉得他聽進去了沒有,因為他當時正在對我發飆。”

    “天哪,這是哪國的肥皂劇啊?所有人都會出現。”理查德說。

    “不是肥皂劇,”威廉語帶嫌惡地說,“是一場秀,就像馬戲表演一樣。貝嫁給了亨利·鮑爾斯,後來離開了他,他怎麽可能不跟來這裏?畢竟真的亨利就跟來了。”

    “不對,”貝弗莉說,“我不是嫁給了亨利,而是嫁給了我爸。”

    “反正兩個人都會打你,有差別嗎?”埃迪問。

    “圍、圍過來,”威廉說,“大家靠、靠近一點。”

    所有人聽話照做。威廉一手握住埃迪沒受傷的手,另一隻手牽著理查德。五個人很快圍成圓圈,就像當年人數更多時一樣。埃迪感覺有人摟住他的肩膀,感覺溫暖、安心,非常熟悉。

    威廉又感受到從前曾經感受過的力量,卻絕望地發現時不我予了。力量一點也不強,反而像風中殘燭一樣微弱、搖晃。黑暗似乎更深、更近、更占上風了。他聞到它的味道。就在這裏,他心想,離這裏不很遠,有一扇畫有記號的門。門後麵是什麽?我現在依然想不起來。我隻記得硬撐著手指,不讓手指發抖,記得我把門推開。我甚至記得光從門後傾瀉而出,感覺像活的一樣。不是光,而是發光的蛇。我記得那味道,很像動物園裏猴子屋的腥臭,但更難聞。再來……我就不記得了。

    “你、你們有誰還、還記得它的真、真麵目嗎?”

    “不記得。”埃迪說。

    “我想……”理查德開口說。雖然一片漆黑,但威廉幾乎感覺得到理查德搖了搖頭。“不記得了。”

    “我也不記得。”貝弗莉說。

    “嗯,”本說,“就這件事我一直想不起來。它的模樣……還有我們是如何擊敗它的。”

    “Chüd,”貝弗莉說,“我們是靠Chüd打敗它的,但我想不起來意思了。”

    “罩、罩我,”威廉說,“我就罩你、你們。”

    “威廉,”本說,語氣非常鎮定,“有東西來了。”

    威廉豎起耳朵,聽見踉蹌蹣跚的腳步聲從黑暗中接近……他很怕。

    “奧、奧黛拉?”他喊了一聲……但還沒說完就知道不是她。

    那東西繼續朝他們靠近。

    威廉劃了一根火柴。

    德裏/淩晨五點

    頭一件怪事發生在一九八五年暮春某一天日出前兩分鍾。要了解這件事有多不對勁,得先知道兩件事。這兩件事,邁克·漢倫(日出時,他正躺在德裏醫院昏迷不醒)都曉得,也都和恩典浸信會有關。這間教會從一八九七年起就在威奇漢街和傑克遜街口矗立著,頂端的白色尖塔更是新英格蘭所有新教教堂尖塔的典範。教堂的鍾一八九八年於瑞士製造,再船運送來。全美隻有另一座同型鍾,就位於六十公裏外的黑文鎮鎮立廣場上。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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