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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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五章《它:下冊》(3)(4/5)

作者:蜘蛛字數:336896更新時間:2023-09-29 00:11:12

    斯蒂文·鮑伊以一萬七千美元買下時鍾送給教會。他是伐木業大亨,家住西百老匯,負擔得起這筆錢。他信仰虔誠,擔任教會執事四十年(最後幾年還擔任白禮軍團團長),並以母親節的熱誠講道而聞名。他一向尊稱母親節為母親主日。

    鍾從啟用到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止,每半小時和一小時都會準確報時,隻有一次例外:基奇納鋼鐵廠爆炸當天,時鍾沒有敲響十二點的鍾聲。居民相信是裘林牧師特意製止鍾響,以悼念死去的兒童。雖然事實並非如此,鍾隻是沒響而已,但裘林牧師從未反駁。

    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淩晨五點,時鍾也沒有報時。

    德裏所有老人登時睜開眼睛,坐了起來,不曉得自己為何驚醒。他們吃藥、裝假牙、點起煙鬥和雪茄。

    他們看表。

    諾伯特·基恩也是其中之一。他當時九十多歲,踉踉蹌蹌走到窗邊,望著外頭昏黑的天空。昨晚天氣預報說今天是晴天,但他的老骨頭告訴他會下雨,而且是傾盆大雨。他打從心底深處感到害怕,莫名覺得危險,仿佛毒藥正鍥而不舍地逼近他的心髒。他胡亂想起布拉德利幫殺進德裏、被七十五支長短槍包圍的那一天。想這種事能讓人心底暖和、慵懶,好像所有事都……得到確認似的。他隻能這麽做,沒別的辦法。想這種事能讓人覺得長命百歲,而基恩已經相去不遠了。六月二十四日他就九十六歲了,現在仍然每天走四五公裏路。但他這會兒卻無端地感到害怕。

    “那些小鬼,”他看著窗外喃喃自語,沒發現自己在說話,“那些該死的小鬼在做什麽?這種時候出來胡鬧?”

    埃格伯特·梭羅古德九十九歲。克勞德·赫魯揚起斧頭連砍四人那一天,他也在銀幣酒吧。一九八五年五月三十一日淩晨,他也在五點醒來,坐起身子發出沙啞的嘶吼,沒有人聽見。他夢見克勞德,隻不過這回克勞德追殺的人是他。克勞德大斧一揮,他看見自己的斷手在吧台上抽搐扭動。

    事情不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穿著沾了尿的衛生衣褲的身體怕得發抖,大事不妙了。

    戴夫·加德納一九五七年十月發現喬治·鄧布洛的屍體,他兒子則是今春殺戮再起時第一名受害者的發現者。他五點睜開眼睛,還沒看桌上的時鍾,心裏就想:恩典教堂五點的鍾沒有響……怎麽回事?他忽然沒來由地恐懼了起來。戴夫那些年發跡了,一九六五年買下鞋船鞋店,隨後又在德裏購物中心和班戈分別開了分店。忽然間,他這輩子努力賺得的一切似乎危在旦夕。為什麽?他看著熟睡的妻子,在心裏呐喊,為什麽?隻是教堂的鍾沒響,你幹嗎緊張成這副德行?但他找不到答案。

    他起身走到窗邊,拉了拉睡褲的腰帶。烏雲從西方疾疾飄來,戴夫心中的不安更深了。事隔多年,他發現自己頭一回想起二十七年前讓他衝向門廊的那一聲尖叫,想起那痛苦掙紮的黃雨衣小孩。他看著烏雲逼近,心想:我們有難了。我們所有人,德裏。

    安德魯·拉德馬赫警長自認為已經盡力偵查德裏新一波的連續殺童案。那天淩晨五點,他站在門廊上,指插皮帶,抬頭仰望雲層,心中浮現同樣的不安。要出事了,至少會下傾盆大雨,但不隻如此。他打了個哆嗦……妻子煎培根的香味從紗門飄來,第一滴雨水打在他位於雷諾茲街的舒適房子前的人行道上,留下硬幣大的水漬。雷聲從貝西公園的方向傳來。

    拉德馬赫又打了個冷戰。

    喬治/淩晨五點零一分

    威廉舉起火柴……隨即發出絕望的尖叫,聲音長而顫抖。

    從甬道蹣跚走來的不是別人,是喬治。他依然穿著沾血的黃色雨衣,一邊袖子鬆垂著,裏頭空空蕩蕩,臉龐和奶酪一樣白,眼睛亮如純銀,直直盯著威廉的眼睛看。

    “我的船!”喬治久違的聲音再度響起,在甬道裏顫動回蕩,“威廉,我找不到船了。我四處都找遍了,但就是沒看到。我死了,都是你的錯你的錯你的錯——”

    “喬、喬治!”威廉尖叫。他覺得心神不寧,就快瘋了。

    喬治跌跌撞撞朝他走來,舉起剩下的一隻手,慘白手掌彎曲如爪,肮髒的指甲有如倒鉤。

    “是你的錯,”喬治低聲說完咧嘴獰笑,牙齒鋒利如刃,緩緩上下開合,很像獵獸陷阱的鋸齒,“你讓我出門,所以都是……你的……錯。”

    “不、不是,喬、喬治!”威廉大喊,“我不曉、曉得——”

    “殺了你!”喬治大吼,長滿尖牙的口中發出狗吠似的聲音,從低鳴、輕吼到咆哮,聽起來很像笑聲。威廉聞到他的味道了,聞到喬治正在腐爛。味道很像地下室,像蠕動的蟲,像躲在角落的黃眼怪物,等著將小男孩開膛破肚。

    喬治忽然咬牙,發出台球互碰般的聲音。他的眼睛開始流出黃湯,流到臉頰上……火柴熄了。

    威廉覺得夥伴們都消失了——他們全都跑光了,當然要跑——留下他一個人。他們孤立他,就像他父母親一樣,因為喬治說得對,都是他的錯。他很快就會感覺喉嚨被手扣住,身體被尖牙撕開。這是對的,這是應該的,因為他讓喬治出去送死,長大之後一直書寫背叛弟弟的恐懼——他為那樣的恐懼換上許多麵孔,幾乎和它戴上的麵具一樣多,但所有怪物歸根結底都是喬治,在洪水退去那天帶著上了石蠟的紙船出去玩的喬治。現在是贖罪的時候了。

    “你殺了我,所以該死。”喬治低聲道。他已經近在咫尺,威廉閉上眼睛。

    這時一道黃光閃過甬道,他睜開眼睛,隻見理查德拿著一根火柴。“打它呀,威廉!”理查德大喊,“拜托!打它呀!”

    你們在這裏做什麽?他困惑地看著他們。原來他們沒有跑。怎麽可能?他們明明看見他謀殺了親弟弟,怎麽還在這裏?

    “打它!”貝弗莉尖叫,“哦,威廉,打它呀!隻有你做得到!求求你——”

    喬治離他不到一米五了,忽然朝他吐出舌頭,舌上爬滿白色的黴菌。威廉再度尖叫。

    “殺了它,威廉!”埃迪大喊,“它不是你弟弟!趁它還沒變大之前殺了它!快點!”

    喬治瞄了埃迪一眼。他的銀白眼睛隻是朝埃迪瞟了瞟,埃迪就好像被人推似的往後猛退,撞到了牆上。威廉愣愣地看著弟弟朝自己走來。這麽多年了,他又見到了喬治。最後是喬治,最初也是喬治。是啊,隨著喬治步步逼近,他已經聽得見喬治黃色雨衣的窸窣聲和套鞋扣環的叮當聲,聞到類似濕葉的味道,仿佛喬治雨衣下的身體是葉子做的,橡膠雨鞋裏的腳也是葉子做的。沒錯,他是葉人,喬治是葉子人,臉是腐爛的氣球,身體是枯葉,發洪水時會卡住水溝的枯葉。

    他隱約聽見貝弗莉尖叫。

    (他雙手握拳)

    “威廉,求求你,威廉——”

    (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

    “我們一起去找我的船。”喬治說,淚水似的黃湯爬滿臉頰。他朝威廉走去,頭側向一邊,露出尖牙後方的牙齒。

    (自己看到鬼了看到鬼了看到了)

    “我們會找到船的。”喬治說。威廉聞到它的呼吸,味道就像半夜身體爆開死在高速公路上的小動物。喬治張大嘴巴,他看見裏麵有東西蠕動。“在下麵,所有東西都在下麵飄,我們也會飄,威廉,我們都會飄——”

    喬治伸出魚肚白的手抓向威廉的脖子。

    (看到鬼了我們看到鬼了他們我們你們看到鬼了——)

    喬治扭曲的臉湊到威廉頸邊。

    “——飄——”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威廉大喊,低沉得不像自己的聲音。理查德的回憶瞬間被探照燈打亮,想起威廉隻有用自己的聲音說話才會結巴。隻要扮成別人,他從不口吃。

    化成喬治的東西口中嘶嘶作聲,往後退卻,伸手想護住臉。

    “沒錯,”理查德興奮大吼,“就是這樣,威廉!打敗它!打敗它!打敗它!”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威廉咆哮道,一邊往前逼向化成喬治的東西,“你不是鬼!喬治知道我沒有要殺他!我爸媽錯了!他們怪罪了我,他們錯了!聽見沒有?”

    化成喬治的東西突然轉身就跑,發出老鼠般的尖叫。黃雨衣顫抖有如波浪,似乎開始融化,大塊大塊的黃斑往下滴落。它正在失去形狀、失去麵目。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你這個狗娘養的!”威廉·鄧布洛大吼,“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他縱身朝它撲去,手指碰到雨衣。但那已經不是雨衣,而像奇怪溫暖的太妃糖。他握拳想抓,那東西卻在他指下融化。他跪在地上,理查德突然哀號,因為手被火柴燙到。他們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威廉覺得胸腔裏有東西生成,又熱又嗆,像被蕁麻刺到一樣痛。他抓著膝蓋抵住下巴,希望疼痛消失,至少減緩。他微微慶幸甬道裏漆黑一片,其他夥伴看不見他痛得厲害。

    他聽見自己發出聲音——顫抖的呻吟。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喬治!”威廉大喊,“喬治,對不起!我沒想、想到會發生那、那種事!”

    或許他有別的話可說,但就是講不出口。他用手臂遮住眼睛躺在地上啜泣,回想那艘船,回想大雨不斷打在他臥房窗戶上,回想床頭桌上的藥和麵巾紙,回想他的腦袋和身體因為發燒而微微疼痛,最重要的是回想喬治,回想他穿著黃色雨衣的樣子。

    “喬治,對不起!”他哭喊,“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他們圍了過來,他的朋友。沒有人點火柴,有人握他的手,他不曉得是誰。或許是貝弗莉,也可能是本或理查德。他們在他身邊,黑暗忽然變得無比仁慈。

    德裏/淩晨五點半

    到了五點半,德裏已經大雨滂沱。班戈電台的氣象預報員以略帶驚訝的口吻向所有因為昨天的預報而決定出遊或野餐的觀眾道歉。運氣不好,各位,佩諾布斯科特河穀的天氣有時就是這麽古怪,變化突然。

    WZON電台的氣象學家吉姆·威特稱呼這是“超有節製”的低壓係統,但這麽說太輕描淡寫了。班戈多雲,漢普頓小雨,黑文細雨,新港陣雨,距離班戈市區隻有五十公裏的德裏卻大雨傾盆。7號公路部分路段積水有二十厘米深,過了魯林農場有一處低窪路段的排水溝阻塞,更讓高速公路積水無法通行。到了早上六點,德裏高速公路警察局已經在低窪路段兩端擺出橘色的“繞道”標誌。

    站在主大街公交車站等候第一班公交車的上班族隔著欄杆望向運河,混凝土堤岸間的河水節節高漲,令人不安。但不至於泛濫,所有人都同意這一點,因為目前水位離一九七七年的高水位線還有一米多一點,而那年的大水並未成災。但大雨還是傾瀉而下,低矮的雲層雷鳴不斷。雨水匯聚成溪,朝一裏坡下坡處流,在水溝和下水道裏轟隆奔騰。

    不會泛濫,所有人都同意,但每一張臉上都帶著不安。

    五點四十五分,廢棄的崔克兄弟貨運站車場附近一根電線杆旁的變壓器突然爆炸,閃出紫色的火光,金屬碎片四散飛到車場的石棉瓦屋頂上。其中一塊碎片切斷了高壓纜線,電纜掉在屋頂上啪啪作響,像蛇一樣不停扭動,射出水柱般的火花。雖然大雨傾盆,屋頂還是起火燃燒,車場很快陷入一片火海。電纜從屋頂滑落到通往停車場的草地上,那裏過去常有小男生聚集打棒球。德裏消防隊清晨六點零二分出動,六點零九分抵達車場。卡爾文·克拉克是其中一名消防隊員,他跟他的雙胞胎兄弟是本、貝弗莉、理查德和威廉的小學同學。他下車才走了三步就踩到電纜,當場觸電身亡,舌頭吐出嘴外,橡膠消防外套也開始冒煙,聞起來就像垃圾場裏焚燒的廢輪胎。

    清晨六點零五分,老岬區梅裏特街的居民感覺地底發生爆炸,架上的盤子和牆上的畫掉落一地。六點零六分,新建於荒原的汙水處理廠蓄汙池的管線突然逆流,讓梅裏特街所有住戶的馬桶瞬間噴出糞便和汙水,有些甚至在浴室天花板炸出了大洞。其中一戶的老舊馬桶噴出一枚齒輪,導致名叫安妮·斯圖亞特的女性死亡。當時她正在淋浴間洗頭發,齒輪有如子彈般打穿毛玻璃門,射穿了她的喉嚨,差點讓她斷頭。齒輪來自荒廢的基奇納鋼鐵廠,將近七十五年前進入下水道中。汙水逆流暴衝還造成另一名女性死亡,原因是伴隨汙水而來的甲烷導致她家馬桶像炸彈一樣開花。這位不幸的女人當時正坐在馬桶上翻閱最新的服裝商品目錄,結果被炸得粉身碎骨。

    六點十九分,一道閃電擊中人稱親吻橋的木橋。這座橋橫跨運河,連接貝西公園和德裏高中。碎片衝天飛高,然後如雨一般落入湍急的運河中,隨波逐流。

    風勢愈來愈大。六點三十分,法院大廳的記錄器測得的風速是每小時二十四公裏,到了六點四十五分已經變成三十八公裏。

    六點四十六分,邁克·漢倫在德裏醫院病房裏醒來。他恢複意識的過程非常緩慢——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假如是夢,那也是很怪的夢——他的心理醫生老友艾伯森可能稱之為焦慮的夢。雖然沒有理由焦慮,但那感覺就是揮之不去,單調的白色房間看起來就是危機四伏。

    他慢慢察覺自己醒了,單調的白色房間是病房。他頭頂上方掛著瓶子,一個裝滿透明液體,另一個裝滿深紅色的液體。是血。他看見牆上掛著電視機,並且發現雨水不停地打在窗戶上。

    他試著移動雙腿,結果一邊很容易,另一邊(右腿)卻動也不動。右腿幾乎沒有感覺,接著他發現腿上緊緊纏著繃帶。

    記憶一點一滴回來,他想起自己在筆記本上寫東西,不料亨利·鮑爾斯竟出現在圖書館,簡直是來自過去的炸彈、天然氣爆炸源。他們打鬥,然後——

    亨利!亨利到哪裏去了?去追其他人了嗎?

    邁克伸手去按呼叫鈴。按鈕掛在床頭上方,但他雙手才剛抓住呼叫鈴,病房的門就開了。一名男護士站在門口,白色製服上衣的紐扣有兩顆沒扣,深色頭發噴了定型液,有一種本·卡西的蓬亂感,脖子上掛著聖克裏斯托弗像。邁克雖然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還是一眼就認出來者是誰。一九五八年,一位名叫謝莉爾·拉莫尼卡的十六歲女孩在德裏遇害,被它所殺。女孩有一個十四歲的弟弟,名叫馬克。這名護士就是他。

    “馬克?”邁克虛弱地說,“我得跟你談談。”

    “噓,”馬克一手插在口袋說,“不要說話。”

    他走進病房站在床腳,邁克發現他眼神空洞,頓時脊背一涼,陷入絕望。馬克微微仰頭,仿佛在聽遠方的音樂。他從口袋裏伸出手,手上握著一支注射器。

    “這能讓你睡著。”馬克說,開始朝床邊走去。

    城鎮地底/清晨六點四十九分

    雖然甬道裏隻有他們輕微的腳步聲,但威廉忽然大喊一聲:“噓——!”

    理查德點了一根火柴。甬道內壁更遠了,偌大的空間讓置身城鎮底下的五個人顯得非常小。他們靠在一起,貝弗莉看著巨大的石板地麵和低垂的蜘蛛網,忽然有種做夢般的似曾相識感。他們很接近了。非常接近。

    “你聽見了什麽?”她問威廉,一邊就著理查德手上的火光四下張望,覺得隨時可能有東西從暗處爬出或飛出來。翼手龍?西戈尼·韋弗遇到的異形?還是有著橘眼睛和銀牙齒的大老鼠?但她什麽都沒看見——隻有暗處的塵土味和遠處流水的轟鳴聲,感覺下水道已經滿了。

    “有事、事情不對、對勁,”威廉說,“邁克——”

    “邁克?”埃迪問,“邁克怎麽了?”

    “我也感覺到了。”本說,“邁克他……威廉,他死了嗎?”

    “沒有。”威廉說。他目光迷蒙遙遠,不帶情緒——隻有語調和身體的防衛姿態泄露了心裏的警覺。“他……他……他……”他吞了吞口水,喉嚨發出咕嘟聲。他忽然瞪大眼睛:“哦,哦,不要!——”

    “威廉?”貝弗莉高喊,語氣緊張,“威廉,怎麽了?出了——”

    “抓、抓住我的、的手,”威廉大叫,“快、快點!”

    理查德扔掉火柴,握住威廉的手,貝弗莉抓住他另一隻手,同時伸手出去。埃迪勉強舉起斷臂牽著貝弗莉。本握住他另一隻手,接著牽起理查德的手,五個人形成一個完整的圓。

    “把我們的力量傳給他!”威廉再次用那奇怪、低沉的聲音說,“把我們的力量傳給他,不管你是誰,把我們的力量傳給他!就是現在!快!”

    貝弗莉感覺有東西從他們體內奔向邁克,讓她有如狂喜般搖頭晃腦。她聽見埃迪的哮喘和下水道的轟隆水聲融成了一個聲音。

    “來吧。”馬克·拉莫尼卡低聲說,說完歎息一聲——男人快要高潮時會發出的那種歎息。

    邁克拿著呼叫鈴不停猛按。他聽見走廊上護士值班區鈴聲大作,但就是沒半個人過來。他頓時明白護士其實都在,正喝著咖啡看早報,聽見鈴聲卻像沒有聽到,也沒有反應,要等事情結束了才會聽見,因為德裏就是這樣。在德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看見,也不要聽到……直到一切結束之後。

    邁克鬆開手中的呼叫鈴。

    馬克彎腰湊到他麵前,注射器的針尖閃閃發光。他掀開棉被,聖克裏斯托弗徽章前後搖晃,像要催眠人一樣。

    “這裏,”他呢喃道,“胸骨這裏。”說完又歎息一聲。

    邁克忽然感覺力如泉湧——一股原始的力量有如高壓電流灌入他體內,讓他全身僵硬,手指抽搐似的往外張,眼睛瞪大,嘴裏發出低吼,之前那股可怕的癱瘓感仿佛被人一拳揮開似的消失無蹤。

    他右手猛然伸向床頭桌。桌上有塑料水壺和一隻自助餐廳用的厚玻璃杯。他握住杯子。拉莫尼卡察覺到了他的改變。他眼中那股夢幻、愉悅的神情消失了,變得戒慎與困惑。他稍微後退,邁克舉起杯子朝他臉上砸了過去。

    馬克尖叫一聲,跌跌撞撞往後退,注射器從手中掉落。他雙手捂住噴血的臉龐,鮮血從他手腕流出,潑到白色製服上。

    力量來得快也去得快。邁克呆呆望著床上的碎玻璃、身上的住院服和流血的手。他聽見生膠鞋底踏地聲從走廊傳來,腳步急促輕微,朝病房走來。

    她們來了,他心想,沒錯,終於來了。她們離開之後,誰又會出現?接下來又會輪到誰?

    之前猛按呼叫鈴都不來的護士們衝進病房,邁克閉起眼睛,祈禱事情已經結束,他的朋友正在城鎮地底某處,而且平安無事。他祈禱他們能了結這一切。

    他不曉得該向誰禱告……但還是不斷祈禱著。

    城鎮地底/清晨六點四十五分

    “他沒、沒事了。”威廉不久後說。

    本不知道他們手牽手在黑暗中佇立了多久,他感覺有東西——來自他們,來自他們形成的圓——從他體內出去又回來,但不曉得那東西——如果真有其事——去了哪裏,又做了什麽。

    “你確定嗎,威老大?”理查德問。

    “我、我確定,”威廉鬆開理查德和貝弗莉的手,“可是我們必、必須盡快把、把事情結、結束掉。走、走吧。”

    他們繼續前進,理查德和威廉輪流點火柴。我們火力太單薄了,本想,但事情就是這樣,對吧?Chüd。這個詞是什麽意思?又究竟是什麽?它的真麵目到底是什麽?我們當年就算沒有殺死它,也傷了它,但我們是怎麽做到的?

    他們置身的密室——現在已經不能說是下水道了——愈來愈大,腳步聲在偌大的空間中回蕩。本記起這個味道,濃濃的動物園味。他發現不再需要火柴了——地道裏有光,算是吧:某種令人毛骨悚然的輝光,而且愈來愈亮。在迷蒙光線的映照下,他的夥伴個個像是會走的僵屍。

    “前麵有牆,威廉。”埃迪說。

    “我知、知道。”

    本心跳加速,嘴裏出現酸味,腦袋也開始發疼。他心驚膽戰,行動緩慢,覺得自己很胖。

    “門到了。”貝弗莉低聲說。

    是的,門到了。二十七年前,他們隻要低頭就能走過,現在卻得學鴨子走路,甚至趴在地上爬過去。他們長大了。如果長大需要證明,這就是了。

    本脖子和手腕的脈搏充血發燙,心髒跳得更快更亂,有如心律不齊。像鴿子一樣,他舔舔嘴唇,心不在焉地想。

    青黃色的光芒從門底下流瀉而出。同樣的光穿透裝飾用的鎖孔,感覺像柱子一樣可以切割。

    門上的記號還在,四人又看到了不同的影像。貝弗莉看見湯姆的臉龐;威廉看見奧黛拉的斷頭,用控訴的表情和空洞的眼神瞪著他;埃迪看見毒藥標誌:獰笑的骷髏頭,下麵兩根交叉的骨頭;理查德看見保羅·班揚滿臉胡楂,殺手似的眯著雙眼。本看見亨利·鮑爾斯。

    “威廉,我們夠強嗎?”他問,“我們做得到嗎?”

    “我不知、知道。”威廉說。

    “要是門鎖著呢?”貝弗莉聲如蚊蚋。湯姆的臉朝她訕笑。

    “門、門沒鎖,”威廉說,“這、這種地、地方從來不、不會上鎖。”他伸出受傷的右手——他得彎腰才碰得到門——輕輕一推,門就開了,惡心的青黃色光芒從門後湧出。動物園味撲鼻而來,過去的味道變成了現在的,鮮活得可怕,充滿了獸性。

    滾吧,輪子,威廉心不在焉地想,轉頭看了他們一眼,接著趴在地上。貝弗莉跟著照做,然後是理查德和埃迪,本殿後,手和膝蓋的肌肉再度碰觸地上的陳年沙粒。他鑽過入口,直起身子,火光有如詭異的蛇影在滲水的石壁上蜿蜒爬行,最後的回憶忽然湧現,有如破城槌般狠狠衝破他的心門。

    他大叫一聲,踉蹌倒退,一手抓頭,心裏浮現的第一個慌亂念頭是:難怪斯坦要自殺!天哪,早知道我也自殺了!他看見其他人臉上也是同樣的震驚與謎團最後終於解開的頓悟。

    它從輕飄飄的網上直撲而下。夢魘般的蜘蛛。超越時間與空間,就算住在第十八層地獄的惡徒也無法想象的蜘蛛。貝弗莉高聲尖叫,緊緊抓住威廉。

    不對,威廉冷靜地想,它也不是蜘蛛,不算是。蜘蛛並非來自我們的想象,卻是我們所能想象的最接近

    (死光)

    它的真麵目的東西。

    它大約五米高,身體和無月之夜一樣黑,足和健美先生大腿一樣粗,眼睛有如發亮的紅寶石,充滿惡意,突出在滴著鉻色黏液的眼窩外,鋸齒狀的下顎開開合合,流出一條條泡沫。本嚇得動彈不得,感覺就要發瘋了,腦袋卻像台風眼一樣寧靜。他發現泡沫是活的,一落在發臭的石板地麵上就開始扭動,有如原生動物鑽進石縫裏。

    但這不是它的真貌,它另有形象,而我幾乎可以看見,就像看見正在走過電影屏幕後方的人的身影一樣,它是別的東西,可是我不想看見它。神哪,求求你,別讓我看見它……

    不過也沒差別,對吧?反正他們看到什麽就是什麽。本忽然明白它其實被困在這個形體之中,困在蜘蛛的輪廓裏,因為他們不約而同看到的就是蜘蛛。他們是死是活,就看能不能打敗眼前的它。

    那東西咆哮號叫,本非常確定自己聽見同一個聲音兩次。先在他腦中,然後在他耳朵裏,相隔不到一秒。心電感應,他想,我能讀到它的心思。它的影子有如圓蛋在它巢穴的古老石壁上快速移動,身體覆著粗毛。本看見一根刺,長得足以戳穿人體,刺的前端滴著透明的液體。他發現毒液也是活的,和唾液一樣,滴到地麵就鑽入縫隙之中。它有刺,沒錯……但刺的下方是隆起的腹部,大得出奇,幾乎拖在地上。它微微改變方向,準確無誤地朝他們的老大——威廉走去。

    那是它的卵囊,本想,心中隨之尖叫了一聲。它的真貌我們不得而知,可是眼前這個形體的含意卻很準確:它是母的,而且懷了孕……它那時也懷了孕,我們都不曉得,除了斯坦,哦,天哪,沒錯,是斯坦,是他,不是邁克,是他發現這點,是他告訴我們的……所以我們才非回來不可,無論如何都得回來,因為它是母的,而且懷著我們難以想象的後代……它就快死了。

    出乎意料地,威廉·鄧布洛竟然向前一步。

    “威廉,不要!”貝弗莉大喊。

    “別、別過來!”威廉大吼,沒有回頭。理查德喊著威廉的名字跑過去,本發現自己的雙腿也動了起來。他感覺不存在的小腹在身前晃動,他覺得很好。就是得變回小孩,他心慌意亂地想,隻有這樣才不會被它弄瘋。我得變回小孩……得接受事實,無論如何。

    他跑著,嘴裏大喊威廉的名字,隱約察覺埃迪跑在旁邊,斷臂上下晃動,威廉用來固定他手臂的浴袍拖在地上。埃迪已經拿出哮喘噴劑,感覺就像拿著古怪手槍、營養不良的抓狂槍手。

    本聽見威廉咆哮:“你殺、殺了我弟弟,他、他媽的混、混賬!”

    它仰起身子揮舞前腳,將威廉吞沒在它巨大的身影中。本聽見它的叫聲充滿饑渴,看著它永恒邪惡的紅眼……忽然看見了它形體下的形體,看見光,看見完全由光組成、毛茸茸的怪物。橘色的光,幻化成嘲弄生物的死光。

    儀式再度開始。

    第二十二章除魔儀式

    它的巢穴/一九五八年

    當巨大的黑蜘蛛沿著網子俯衝而下,刮起惡心的微風掃過他們頭發時,是威廉將他們拉在一起的。斯坦利尖叫得像個嬰兒,棕眼浮凸,手指猛摳臉頰。本緩緩後退,直到大屁股撞到門左邊的石牆。他覺得冰冷的火焰正燒穿他的褲子,於是又從牆邊退開,隻不過動作恍惚得像做夢一樣。這一切都不可能發生。這是世上最可怕的夢魘。他發現手舉不起來,好像綁著千斤重錘一般。

    理查德發現自己不由自主地看著蜘蛛網。幾具吃剩的腐爛屍體掛在網子上,有些纏著細絲,有生命似的擺動著。靠近天花板的那具屍體雖然沒有腳,也少了一隻手臂,但他覺得就是埃迪·科克蘭。

    貝弗莉和邁克像《糖果屋》裏的兄妹一樣緊抱彼此,呆呆看著蜘蛛爬到地上,朝他們靠近,扭曲的影子在牆上亦步亦趨。

    威廉轉身看著他們。他高高瘦瘦,原本的白襯衫沾滿泥巴和汙水,牛仔褲褲腳翻了邊,帆布鞋滿是泥土,頭發垂到額頭,眼睛閃閃發亮。他打量了他們一眼,似乎叫他們退開,接著又回頭麵對蜘蛛,而且竟然朝它走去。沒有跑,但腳步很快。他抬起手肘,前臂緊繃,雙手握拳。

    “你殺、殺了我弟、弟弟!”

    “不要,威廉!”貝弗莉尖叫一聲,掙脫邁克朝威廉奔去,頭發在身後飛揚。“別過來!”她朝蜘蛛大吼,“我不準你碰他!”

    該死!貝弗莉!本心裏咒罵一句,也跟著往前跑,跑得小腹前後晃動,雙腿像泵上下起伏。他隱約察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跑在他左邊,沒受傷的手裏握著噴劑,像拿手槍一樣。

    就在它仰起身子揮舞前腳、將手無寸鐵的威廉吞沒在它巨大的身影下時,本的手抓到貝弗莉肩膀,但才碰到就滑掉了。貝弗莉回頭看他,眼神瘋狂,朝他齜牙咧嘴。

    “幫幫他!”她大吼。

    “怎麽幫?”他吼了回去,說完轉身麵對蜘蛛,聽見它饑渴號叫,看見它永恒邪惡的雙眼。忽然間,他瞥見它形體下的形體,比蜘蛛可怕百倍。那形體什麽都不是,隻有瘋狂的光。他頓時勇氣全失……但求他幫忙的人是貝弗莉。貝弗莉。他愛她。

    “該死的家夥,放開威廉!”他尖叫。

    這時,有人朝他的背重重打了一下,讓他差一點跌倒。是理查德。他雖然臉上都是淚水,卻發瘋似的笑個不停,嘴巴幾乎咧到耳朵上了。口水從他齒縫間流了出來。“咱們去抓她吧,幹草堆!”他大吼,“Chüd!Chüd!”

    她?本愣愣地想,他剛才說“她”?

    他說:“好啊,但Chüd是什麽?那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才有鬼咧!”理查德大喊,接著朝威廉跑去,衝進它的影子裏。

    它用後腿蹲著,前腳在威廉的頭上揮舞。斯坦利·烏裏斯從身體到心理都抗拒前進,卻被迫往前,不得不前進。當他看見威廉抬頭瞪著它,藍色眼眸盯著它那非人的、射出可怕死光的橘色眼球時,斯坦利停了下來,知道Chüd——不管那是什麽儀式——已經開始了。

    威廉在虛空中/當年

    ——你是誰,為什麽來找我?

    我是威廉·鄧布洛,你知道我是誰,也清楚我為何而來。你殺了我弟弟,我要殺了你為他報仇。你殺錯人了,賤貨。

    ——我是永恒的,是“吃世界的人”。

    哦?真的嗎?你不會再有下一餐了。

    ——你沒有力量。我才有力量。見識一下吧,小鬼頭。見識之後再說你想殺了永恒。你以為看見我了嗎?你隻是看到自己心裏的投射罷了。你想見到我嗎?來呀!有種就來吧,小鬼頭!來呀!

    被拋——

    (他)

    不,不是被拋,而是發射,像子彈一樣射了出去,就像每年五月光臨德裏的聖殿馬戲團的人肉炮彈秀。他被拎起來扔到蜘蛛巢穴的另一頭。這隻是我心裏的幻象,他朝自己喊,我的身體還站在原地,和它四目相對。勇敢點兒,這隻是心智遊戲。勇敢點兒,真實點兒,站直了,站直——

    (雙手握拳)

    轟然向前,撞入滴水的黑暗甬道中,壁磚腐壞剝落,可能有五十、一百、一千或一千兆年曆史,誰曉得。在死寂中飛過一個個交口,有些被扭曲的青黃火焰照亮,有些飄著散發鬼魅白光的氣球,還有些漆黑一片。他以一千六百公裏的時速飛過一堆堆枯骨,有些是人骨,有些不是,有如風洞中的火箭推進器朝上方直躥,但不是飛向光明,而是飛向黑暗,巨大無邊的黑暗

    (他的拳頭)

    有如炮彈般射向徹底的黑暗,吞噬一切的黑暗,宇宙和全世界的黑暗。而黑暗的地麵好硬好硬,有如打蠟的橡膠地板。他胸膛、腹部和大腿貼地滑行,就像推圓盤遊戲的圓盤。永恒像一座舞廳,舞廳一片漆黑,而他在地板上滑行。

    (打在柱子上)

    ——別念了,念這個幹什麽?沒用的,蠢小子。

    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

    ——閉嘴!

    他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

    ——閉嘴!閉嘴!我命令你,要求你立刻閉嘴!

    你不喜歡,對吧?

    隻要能大聲說出來,而且不結巴,我就能粉碎幻覺——

    ——這不是幻覺,傻孩子——這是永恒,我的永恒,而你已經陷入其中,永遠陷落了,再也找不到歸途。你也是永恒了,注定在黑暗中遊蕩……因為你和我麵對麵接觸過,那是

    但那裏還有別的東西,威廉意識得到,感覺得到,甚至聞得到:在前方暗處有一個龐然大物。某個形體。他不害怕,而是感到無邊的敬畏。眼前的力量讓它的力量相形失色,顯得微不足道。威廉心慌意亂地想:拜托了,求求你,無論你是誰,請記得我很渺小——

    他滑向它,發現它是隻巨大的烏龜,殼上五顏六色,璀璨耀眼。古老的爬蟲類腦袋從殼裏緩緩伸出,威廉察覺將他趕出這裏的那東西既震驚又輕蔑。烏龜的眼睛很和善,威廉覺得它絕對是人類所能想象的最古老的存在,比自稱永恒的它還要老上千百倍。

    你是誰?

    ——我是烏龜,孩子。我創造了宇宙,但請別怪罪我。我拉肚子。

    救救我!請你救救我!

    ——我不選哪一邊。

    我弟弟——

    ——在超級宇宙裏有他自己的位置。能量是永恒的,即使你年紀這麽小也一定曉得。

    他正從烏龜身旁滑過,盡管速度驚人,烏龜的斑斕背殼似乎沒完沒了。他好像坐在一列火車上,看著對向火車經過,那火車長得讓人感覺它是靜止的,甚至向後倒退。他依然聽得見它在號哭咒罵,聲音高亢憤怒,充滿了非人的狂怒。但隻要烏龜開口,它的聲音就會徹底消失。烏龜在威廉的腦海中說話,威廉隱約明白還有“另一位”,這位“最終的他者”住在這個虛空外的虛空中。隻會看的烏龜和隻會吃的它可能都來自於它。它是超越宇宙、超越所有力量的力量,是所有一切的創造者。

    他忽然覺得自己懂了:它想用他砸穿宇宙盡頭的牆,進入另一個空間

    (老烏龜稱之為超級宇宙)

    那裏才是它的家。在那裏它是個巨大閃亮的核,但在“最終的他者”心中隻是小到不能再小的塵埃。他會看到裸著的它,那沒有形體的毀滅之光,而他要麽會被好心地瓦解,要麽永生不死,活在無形無狀、無窮饑渴、嗜殺成性的它的體內,瘋狂但清醒著。

    求求你救我!我那些夥——

    ——你得自己救自己,孩子。

    但我該怎麽做?求你告訴我!怎麽做?我該怎麽做?

    他已經滑到烏龜覆蓋著厚實鱗片的後腿旁,見識到它巨大而古老的肌肉,讚歎它粗厚的腳趾甲——趾甲是詭異的藍黃色。他看見每一片趾甲裏都有許多銀河在泅泳。

    求求你,你是好人,我感覺得到你是好人,相信你是好人。我求求你……可以請你救救我嗎?

    ——你已經知道了,隻有Chüd能用,而你的夥伴……

    拜托,求求你!

    ——孩子,你必須握緊雙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我隻能告訴你這個。遇上這種宇宙狗屁,是沒有說明書可以參考的。

    他發現烏龜的聲音愈來愈弱。他已經離開它了,有如子彈般射向比深邃還要深的黑暗中。烏龜的聲音被蓋過了,被那個將他扔進這個黑暗虛空中的那個東西的愉悅聲音壓過去了——蜘蛛的聲音,它的聲音。

    ——那裏怎麽樣啊,小朋友?喜歡嗎?愛嗎?會不會打九十八分,因為那裏的節奏讓你跳得很起勁?你能用扁桃腺抓住它,左右扔來扔去嗎?和我朋友烏龜見麵還開心嗎?我以為那個老蠢蛋早就死了,不管它能為你做什麽,甚至可能真的為你做了什麽,你覺得它能救你嗎?

    不不不不他握緊雙拳不他握握握握握不

    ——別再喃喃自語了!時間很短,我們要把握機會談一談。跟我說說你自己,小朋友……告訴我,你喜歡這裏的黑暗寒冷嗎?你喜歡剛才到“外麵”的空無之旅嗎?等你穿過了再說,小朋友!等你進到我在的地方再說!等著吧!等著見識死光吧!你看到了就會發瘋……但你會活著……活著……活著……在他們體內……在我體內……

    它發出惡毒的大笑,威廉發現它的聲音同時變弱又變強,仿佛自己正在離開它……又在衝向它。這不就是正在發生的事嗎?沒錯,他覺得是。因為兩個聲音雖然完全同步,但他此刻靠近的聲音卻是完全陌生,沒有人類的舌頭或喉嚨能發出那樣的音節。那是死光的聲音,他想。

    ——時間很短,我們要把握機會談一談。

    它的人聲愈來愈弱,就像離開班戈往南開,車上廣播愈來愈弱一樣。他心中充滿刺眼的恐懼。他很快就不能和它理智地溝通了……他心底明白它的笑聲和莫名的歡快都是為了這一點。這就是它想要的。不隻是將他送到它真正所在的地方,更要打斷他們的心靈溝通。心靈溝通一旦停止,他就徹底瓦解了。無法溝通就無法得救。他父母在喬治死後對待他的方式,讓他明白了這一點。這是他從他們冷如冰霜的漠然中唯一領悟的事。

    離開它……接近它。但離開比接近更重要。假如它想在這裏吃小孩,或是吞了他們之類的,為什麽不把他們全都弄來這裏?為什麽隻找他?

    因為它得幫自己的蜘蛛形體甩掉他,就這麽簡單。蜘蛛形體的它和自稱死光的它是相連的,隻要它還活在這裏,黑暗中的另一個它就刀槍不入……但它也在地球上,在德裏地底,擁有形體……而有形體就可能被殺。

    威廉滑過黑暗,速度還在增加。為什麽我覺得它講的話都是在虛張聲勢,故作姿態?怎麽會這樣?怎麽可能?

    他可能知道為什麽……隻是可能。

    隻有Chüd能用,烏龜說。萬一現在就是了呢?他們互相咬住舌頭,不是真的舌頭,而是心理上、精神上的舌頭。要是它將威廉扔進虛空,扔向它永恒無形體的自己,儀式就結束了嗎?它會甩開他,殺了他,同時贏得一切。

    ——你做得很好,孩子,但很快就會來不及了。

    它在害怕!怕我!怕我們!

    滑行,他在滑行,而前麵有一堵牆。他感覺得到,感覺牆矗立在黑暗中,在連續體的邊緣,那之後是另一個形體,是死光——

    ——別跟我說話,孩子,也別自言自語——那會讓你掙脫。敢的話就咬緊吧。隻要你夠勇敢,隻要還受得了……就咬緊吧,孩子。

    威廉咬著——不是用真牙,而是心裏的牙齒。

    威廉深吸一口氣,壓低嗓門用不是自己的聲音(其實是他父親的聲音,但威廉到死都不會發現。有些秘密永遠不會揭開,而且最好如此)大吼:“他握緊雙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堅持自己看到鬼放開我!”

    他心裏聽見它尖叫,充滿挫敗與憤怒……也帶著恐懼和痛苦。它不習慣無法稱心如意,這種事從來沒有發生過,直到最近,它從來不曾認為這種事有可能發生。

    威廉感覺它在扭動,但不是拉他,而是推他——想將他推開。

    “我說雙手握拳打在柱子上!”

    “閉嘴!”

    “放我回去!你非做不可!這是我的命令!我要求你!”

    它再次尖叫,痛得更厲害了——或許因為長久以來都是它在製造痛苦,以痛苦為食,從來不曾經曆過痛苦。

    但它還是試著推開他、甩掉他,冥頑不靈地堅持要贏,就和從前一樣。它使勁猛推……但威廉感覺自己向外滑行的速度減緩了。他心裏忽然浮現一個怪誕的景象:它的舌頭覆滿活的唾液,有如粗橡皮筋一樣拉長、龜裂、出血。他看見自己咬著它的舌尖,一次多咬一點,臉上都是它黏稠的血,整個人泡在它屍味十足的腐臭中,但始終沒有鬆牙。任憑它氣急敗壞,痛得想收回舌頭,他就是不肯鬆口——

    (Chüd,這就是了:挺身而出,勇敢,信實,捍衛弟弟和朋友;相信,相信所有你曾相信的事物,相信隻要告訴警察你迷路了,他就會護送你安全回家,相信牙仙子住在琺琅大城堡裏,聖誕老人住在北極和一群小矮人做玩具,相信午夜隊長可能真有其人。沒錯,就算凱文和錫西的哥哥卡爾頓說小孩子才會相信,但你依然相信,相信你的父母親會再愛你,相信勇氣是存在的,每次說話都能很順;不再是窩囊廢,不用再躲在地洞裏,還說那是地下俱樂部,不用再窩在喬治的房間哭泣,因為你沒能救他,也不知道如何救;相信自己,相信渴望的熱力)

    他突然在黑暗中放聲大笑,不是歇斯底裏的狂笑,而是驚喜的笑。

    “去你的,這些事情我都相信!”他大吼,而他沒說謊:雖然才十一歲,但他已經發現事情通常會好轉,而且頻率高得離譜。光芒在威廉四周閃耀。他雙手高舉過頭,仰麵向上,忽然覺得全身充滿力量。

    他聽見它再次尖叫……接著忽然開始被往回拖,腦海中依然飄著他深深咬進它的舌肉裏、牙齒鎖得死緊的畫麵。他飛越黑暗,雙腿在後,沾滿泥巴的鞋帶兩頭有如墜子在飛舞,風在他耳邊呼呼吹著。

    他又經過烏龜身邊,發現它的頭已經縮回殼內,聲音空洞扭曲,仿佛龜殼也和永恒一樣深。

    ——不錯,孩子,但如果我是你,我會現在就了結一切。別讓它逃了。能量一直在散逸,你知道,十一歲能做的事以後往往做不到了

    烏龜的聲音愈來愈弱,愈來愈弱。四周隻剩下匆匆掃過的黑暗……然後是獨眼巨人的甬道口……老舊腐敗的味道……蜘蛛網拂過他的臉龐,感覺像鬼屋裏的腐爛絲束……腐壞的瓷磚倏忽閃過……甬道交叉口(現在都是漆黑一片,月亮氣球都沒了)……它在尖叫、尖叫:

    ——讓我走讓我走我走了不會再回來讓我走好痛好痛好痛

    “雙手握拳!”威廉大喊,興奮得幾乎精神錯亂。他看見前麵有光,但不斷在變暗、閃爍,有如終於快燒完的蠟燭……那一瞬間,他看見自己和其他人牽手站成一排,埃迪和理查德在他兩邊。他看見自己身體鬆垮,仰頭凝望著蜘蛛。蜘蛛像回教舞者般不停轉圈扭動,粗糙瘦弱的腳擊打地麵,針刺滴著毒液。

    它發出死前的哀號。

    威廉真的這麽想。

    接著他就像疾速躥入手套的棒球一樣鑽回他的身體,力量大得震開了他握著埃迪和理查德的手,讓他跪坐在地上,滑到巨網邊。他下意識伸手去抓網子,手立刻麻了,仿佛被人注射了一針麻醉劑。他抓的蜘蛛絲和電線杆的鋼纜一樣粗。

    “別碰,威廉!”本叫道,威廉用力將手抽回來,掌心靠近手指的地方頓時皮開肉綻,血流不止。他搖搖晃晃站起來,望著蜘蛛。

    它掙紮著遠離他們,走進地室盡頭愈來愈黑的暗處,在地上留下一攤攤黑血。剛才的對決讓它渾身傷了十幾個地方,甚至上百處。

    “威廉,蜘蛛網!”邁克大叫,“小心!”

    威廉退後抬頭,隻見數條蜘蛛絲從天而降,有如肥厚的白蛇打在他兩旁的石板地麵上,隨即形狀消失,流進石縫中。蜘蛛網在瓦解,黏結點紛紛鬆脫,蜘蛛網上一具纏得像蒼蠅般的屍體摔到地上,發出爛瓜落地的惡心聲響。

    “蜘蛛呢?”威廉大喊,“它在哪裏?”

    他腦海中還回蕩著它的聲音,他聽見它痛得哀號啼哭,隱約察覺它已經遁入它剛才將威廉扔進去的甬道中……但它是逃回它原本想送威廉去的地方……或隻是想躲著等他們離開?它要死了?還是逃跑?

    “老天,光快沒了!”理查德大喊,“發生了什麽事,威廉?你跑去哪裏了?我們還以為你死了。”

    威廉雖然還不清醒,但知道那不是真話。他們要是真的認為他死了,早就落荒而逃了,然後被它輕輕鬆鬆一個一個解決掉。比較精確的說法或許是他們以為他死了,但相信他還活著。

    我們必須確定才行!它若是快死了或躲回來處,和其餘的它會合,那就還好。但若它隻是受傷呢?萬一它會複原呢?要是——

    斯坦利的尖叫有如碎玻璃劃破了他的思緒。借著漸弱的光,他看見一條蜘蛛絲落在斯坦利肩上。他還來不及趕過去,邁克已經飛身撲倒斯坦利,將他撞開。蜘蛛絲啪地彈開,撕去一片斯坦利的馬球衫。

    “回來!”本朝他們大喊,“快躲開,蜘蛛網就要全垮了!”他抓住貝弗莉的手,拉她回到小孩尺寸的門邊。斯坦利吃力地站起來,茫然地左右張望,接著抓住埃迪。兩人互相幫忙,開始走向本和貝弗莉,在漸暗的光線映襯下有如兩個幻影。

    蜘蛛網在他們的頭頂上方不斷鬆脫、崩落,失去了對稱。網上的屍體像可怕的鉛錘般懶洋洋地在空中扭動,交錯的蜘蛛絲有如腐壞的梯子橫階七零八落。幾條蜘蛛絲落到石板地上,發出貓叫般的嘶嘶聲,隨即形體消失,流逝無蹤。

    邁克·漢倫左彎右拐地穿過他們。後來在高中,他也一樣低著頭左躲右閃,穿過防守他的美式足球隊員。理查德也過來了。雖然頭發像豪豬一樣豎立著,但他臉上竟然掛著笑容。光線更暗了,牆上的磷光逐漸熄滅。

    “威廉!”邁克大喊,“快過來!離開那裏!”

    “要是它沒有死呢?”威廉吼了回來,“我們得去追它,邁克!我們必須確定才行!”

    一片蜘蛛網有如降落傘般往外鬆垂,隨即啪啦一聲崩裂下墜,像皮膚剝落一樣。邁克一把抓住威廉的手臂,跌跌撞撞將他拉開,躲過了落下的蜘蛛網。

    “它死了!”埃迪大吼,走到他們身邊。他的眼睛有如熊熊燃燒的油燈,呼吸像是冬天的寒風,在喉間嘶嘶出聲。落下的蜘蛛絲在他手臂的石膏上留下複雜的刮痕。“我聽得見它,它快死了。會複原的人不會發出那種聲音。它快死了,我很確定!”

    理查德的手從暗處伸出來抓住威廉,粗魯地抱住他,開始狂打他的背。“我也聽見了——它快死了,威老大!它快死了……但你沒有結巴!完全沒有!你是怎麽辦到的?你到底是——?”

    威廉頭暈目眩,疲憊像笨拙的大手不停扯動他的腦袋。他想不起自己曾經這麽累過……但他心裏聽見烏龜用那慢吞吞的疲倦語氣說: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會現在就了結一切,別讓它逃了……十一歲能做的事以後往往做不到了。

    “但我們必須確定——”

    陰影不斷匯聚,眼看黑暗即將占據一切。但在光線全滅之前,威廉覺得他看見貝弗莉臉上閃過和他一樣的疑懼……斯坦利的眼神也是。然而,隨著最後一道光線消失,他們隻聽見它的蜘蛛網重重落在地上,發出顫抖的陰森低語聲。

    威廉在虛空中/現在

    ——你又來了,小夥子!但你的頭發是怎麽回事?腦袋和台球一樣光溜溜的!真慘!人生苦短真可悲,每個人的一生都像白癡寫的簡短小冊子!嘖嘖嘖!

    我還是威廉·鄧布洛。你殺了我弟弟,殺了斯坦,還想幹掉邁克。我要告訴你一件事:這回不把你解決,我絕不罷手。

    ——烏龜真笨,蠢到不會撒謊,竟然把天機泄露給你,小兄弟……但好事隻會發生一次。你傷了我……讓我猝不及防。不會再發生了。是我找你們回來的,是我。

    是你找我們回來的沒錯,但發出召喚的還有別人。

    ——你朋友烏龜……它幾年前就死了。那個老蠢蛋吐在自己殼裏,被嘔出來的一兩個銀河噎死了。真可憐,你不覺得嗎?但也很奇怪,值得在《雷普利之信不信由你》中記上一筆,我覺得。和你遇到寫作障礙差不多時間。你一定察覺到它走了,小兄弟。

    這我也不信。

    ——你會信的……等著瞧吧。小兄弟,這回我打算讓你一次看個夠,讓你瞧瞧死光。

    威廉感覺它變大聲了,吵吵嚷嚷,最後更察覺它的震怒,覺得很害怕。他迎向它的心靈之舌,全神貫注試圖尋回童年時的信念強度,卻又明白它說的有一點千真萬確:它上回沒有準備,這次……就算召喚他們回來的不隻是它,它也肯定有恃無恐。

    不過——

    他和它四目相對,察覺自己的憤怒純粹而高亢。他察覺它的舊傷,明白它上回真的受傷了,而且還沒痊愈。

    它朝他撲來,威廉覺得自己的心衝出身體,他全神貫注伸手去抓它的舌頭……結果沒中。

    理查德

    其他四人動彈不得,隻能呆呆注視著。一切都和上回一樣——起初是這樣。蛛蛛正打算抓住威廉吞了他,卻忽然僵住不動。威廉瞪視著它的血紅雙眼,雙方正麵接觸……超越他們理解的接觸。但他們感覺得到那衝突和意誌的對抗。

    這時,理查德抬頭瞄了新的蜘蛛網一眼,發現了第一個不同。

    網子上粘著屍體,有些被吃了一半,有些腐爛了一半,這和上回一樣……但在更高處的角落有一具屍體,理查德確定它還很新鮮,甚至還活著。貝弗莉沒有抬頭,她的目光鎖在威廉和蜘蛛身上。理查德盡管心驚膽戰,還是看出貝弗莉和網上的女人非常神似。紅色長發,眼睛睜開但目光茫然呆滯,唾液從她左邊嘴角流到了下巴。她被蜘蛛網的主絲纏住腰和雙臂,身體像鞠躬一樣向前彎垂,四肢無力擺蕩,雙腳沒穿鞋子。

    理查德看見她腳邊還吊著另一具屍體,是他沒見過的男人……但他下意識地立刻察覺那男人和死去(而且死不足惜)的亨利·鮑爾斯長得很像。鮮血從他雙眼流出,在他嘴邊和下巴幹涸成泡沫狀。他——

    忽然間,貝弗莉尖叫大喊:“錯了!有事情不對了!快想辦法!天哪!誰快點想想辦法!”

    理查德回頭去看威廉和蜘蛛……突然覺察到(聽見)怪物的狂笑聲。威廉的臉扭曲成奇怪的角度,臉色黃得像羊皮紙,亮得像百歲老人,兩眼翻白。

    哦,威廉,你在哪裏?

    隻見威廉鼻子裏忽然噴出泡沫狀的鮮血。他勉強張嘴想要尖叫……蜘蛛再度朝他逼近,轉身露出它的刺。

    它要殺了他……起碼殺了他的身體……他的心在別的地方。它要永遠解決他。它快贏了……威廉,你在哪裏?老天哪,你在哪裏?

    他聽見威廉尖叫,聲音很微弱,分辨不出距離……雖然沒有意義,卻清清楚楚,充滿了難受的

    (烏龜死了哦天哪烏龜真的死了)

    絕望。

    貝弗莉再次尖叫,雙手捂住耳朵,仿佛想將那漸弱的聲音擋在耳外。蜘蛛高舉尖刺,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朵,理查德朝它撲過去,盡力模仿愛爾蘭警察的聲音大吼:

    “來呀,來呀,小姑娘!你到底以為你在幹啥?別再給我胡扯淡,否則我就把你的迷你裙扯下來,打得你像蜂窩!”

    蜘蛛止住了笑,理查德感覺它腦中發出憤怒和痛苦的號叫。傷害它,怎麽樣,傷害它,你猜怎麽著?我咬到它的舌頭了!我猜威廉沒咬到,但趁它分心時,我就——

    它朝他咆哮,叫聲有如一群憤怒的蜜蜂轟炸他的腦袋。理查德被震得暈頭轉向,進入黑暗中,隱約察覺它想甩掉他,而且做得很好。恐懼掃過他全身,隨即被天大的荒謬感所取代。他想起貝弗莉玩他的溜溜球,教他怎麽讓溜溜球睡覺、遛狗、環遊世界。但現在他成了人肉溜溜球,而它的舌頭是線。這肯定不叫遛狗,也許能叫遛蜘蛛吧。要是這還不好笑,世界上就沒有笑話了。

    理查德笑了。嘴巴裏有東西還笑當然不禮貌,但他覺得這裏應該沒人讀過禮儀指南。

    想到這裏他又笑了,同時咬得更用力。

    蜘蛛高聲尖叫,猛烈甩他,因為再次措手不及而憤怒咆哮——他原本以為隻有那個作家能挑戰它,但眼前的男人笑得跟瘋狂的小男孩一樣,而且咬住了它,讓它完全沒有準備。

    理查德覺得自己在滑脫。

    ——等等,先生,我們要死一起死,否則我就不賣樂透給你,到時其他人都是大贏家,我用我老媽的名字發誓。

    他覺得自己牙齒又咬到了,而且更牢,但又微微疼痛,因為它的尖牙咬住了他的舌頭。但這還是很好笑。即使在黑暗中,和威廉一樣隻靠眼前這無法形容的怪物的舌頭聯係著現實世界,即使心靈被它的尖牙注入的毒素侵蝕,有如紅霧蔽日,他還是覺得好笑極了。看著吧,各位,你們會相信電台主持人會飛的。

    他真的在飛。

    理查德置身黑暗中,比他所知的黑更黑,他沒想過有這樣的黑存在。他覺得自己仿佛以光速前進,像獵犬口中的老鼠被猛力搖甩。他感覺有東西在前麵,某個巨大的屍體。是威廉哀悼的烏龜嗎?一定是。隻剩下龜甲,死去的軀殼。他從龜殼旁飛過,繼續衝入黑暗。

    真夠嗆,他心想,忽然又想哈哈大笑。

    威廉!威廉,聽得見嗎?

    ——他走了,消失在死光裏,放開我!放開我!

    (理查德?)

    遠得不可思議,在黑暗的深處。

    威廉!威廉!我來了!穩住!拜托穩住!

    ——他死了,你們都死了,你們太老了,懂嗎?放開我!

    嘿,賤坯,活到老,搖滾到老。

    ——放開我!

    帶我去找他,我也許會考慮。

    理查德……

    更近了。他更近了,謝天謝地——

    我來了,威老大!理查德救難隊!我來拯救你了!內波特街那次我還沒報答你,記得嗎?

    ——放開我!

    它已經傷得很重了。理查德看出自己殺得它措手不及。它原以為隻要解決威廉就好。好,很好,非常好。理查德不在乎能不能殺死它。他不再確定它是殺得死的,但威廉可能被殺,而理查德察覺威廉所剩的時間已經很短、很短了。威廉就要遭遇天大的恐怖意外,最好別想是什麽。

    理查德,不要!回去!那裏是萬物的邊界!是死光!

    聽來像是你半夜騎馬回家會點的東西,先生……親愛的,你在哪裏?笑一個,這樣我才能看見你!

    忽然間,威廉出現了。他也在滑行

    (左邊還是右邊?這裏沒有方向)

    這一邊或那邊。理查德看見(感覺到)前方有東西迅速靠近,終於收住了笑聲。那是一道障礙,沒有形狀的詭異障礙。他的心靈無法掌握,隻能盡可能理解它,就像將它理解成蜘蛛一樣。理查德將眼前的障礙想成一堵由石化木樁搭成的灰色巨牆,無止境地向上和向下延伸,有如牢籠的柵欄。柵欄的縫隙間透出巨大刺眼的光芒,不停閃耀、移動、微笑和咆哮。那光是活的。

    (死光)

    不隻活著,還充滿力量——磁力或重力之類的。理查德覺得自己被抬上抬下、旋轉拉扯,仿佛灌入內胎的激流。他感覺光急切地在他臉上遊走……而且還在思考。

    是它,是它,另一部分的它。

    ——放開我,你答應要放開我的。

    我知道,但親愛的,有時候我會說謊——我老媽會打我,但我老爸,他差不多放棄了。

    他感覺威廉連滾帶爬地滑向牆上的缺口,感覺死光的邪惡手指朝他伸來,於是他使出困獸之鬥的狠勁,朝威廉衝去。

    威廉!你的手!把手給我!你的手,媽的!你的手!

    威廉伸手過來,手指開開合合,生命之火在奧黛拉的戒指上爬行扭動,有如摩爾紋——輪子、彎月、星星、卍字和串成鏈子的圓圈。威廉臉上也有同樣的光線,看起來很像刺青。理查德拚命伸長手臂,聽見它在尖叫痛哭。

    (我沒抓到。哦,天哪,我沒抓到,他要衝過去了)

    這時,威廉的手指扣住理查德的手,理查德趕緊握拳。威廉的雙腳滑進木樁的缺口,理查德忽然發現看得見威廉腳裏的骨頭、動脈和毛細血管,好像威廉正在照射全世界最強的X光一樣。理查德覺得自己的手臂像太妃糖般不斷被拉長,肩胛骨球狀關節遭受重壓,發出剝裂和呻吟聲。

    他用盡全力大吼:“拉我們回去!把我們拉回去,否則我殺了你!我……我用聲音殺死你!”

    蜘蛛再度尖叫,理查德突然覺得身體被狠狠鞭笞了一下,手臂痛得火辣,握著威廉的手開始鬆脫。

    “撐住,威老大!”

    “我抓住了!理查德,我抓住了!”

    最好是,理查德冷冷地想,否則你走一百億公裏也他媽的找不到付費廁所。

    他們呼嘯後退,瘋狂的死光愈來愈弱,變成明亮的光點,最後消失。他們兩人像魚雷穿過黑暗,理查德咬著它的舌頭,一手抓住威廉的手腕。烏龜出現,轉眼又消失了。

    他感覺他們愈來愈接近真實世界(但他自認再也不會覺得這世界“真實”了:世界更像一張精巧的帆布,底下由交錯的鋼纜支撐……就像蜘蛛網)。不過,我們會沒事的,他想,我們會回去,然後——

    衝擊又來了——甩動、猛搖、左右晃,它做出最後嚐試,想甩脫他們,將他們留在“外麵”。理查德覺得自己快咬不住了,耳中聽見它發出勝利的歡呼,便集中精神使勁去咬……卻還是一直滑脫。他瘋狂猛咬,但它的舌頭似乎失去了真實的形體,變成了蜘蛛網。

    “救命啊!”理查德大叫,“我快咬不住了!救命啊!誰來救救我們!”

    埃迪

    埃迪隱約意識到出了什麽事。他感覺到也看到了,但仿佛隔著一層薄紗。埃迪看見威廉和理查德在某處掙紮著要回來,他們的軀體在這裏,但其他部分——真正的他們——卻在很遠的地方。

    他先前看到蜘蛛用刺戳穿威廉,理查德往前撲去,用離譜的愛爾蘭警察的聲音朝它大吼……隻是理查德這些年來的功力顯然突飛猛進,因為聽起來真的很像內爾先生。

    蜘蛛轉身麵對理查德,埃迪看見它那難以形容的赤眼瞪得像兩顆銅鈴。理查德再次大吼,但這回變成卡通墨西哥鼠的聲音,埃迪感覺它在痛得尖叫。本沙啞地叫了一聲,看見它外皮的舊傷疤裂開了,流出黑得像原油的膿水,噴灑了一地。理查德又說了什麽……但聲音開始變弱,很像流行歌的結尾。他仰頭盯著它的眼睛,蜘蛛再度沉默。

    時間流逝——隻是埃迪不曉得過了多久。理查德和蜘蛛四目相對,埃迪感覺到雙方的聯結,感覺對話和情緒在遠處沸騰。他聽不清楚談話內容,但感覺聲音起伏有如顏色與色調。

    威廉全身癱軟躺在地上,鼻子和耳朵都在流血,手指微微抽搐,瘦長的臉毫無血色,眼睛緊閉。

    蜘蛛也有四五處在流血。它又受了重傷,但還是活力無窮,充滿危險。埃迪心想:我們為何站著不動?我們可以趁它對付理查德的時候偷襲它!拜托,怎麽沒有人動?

    他感到一股瘋狂的勝利——愈來愈清楚、明白、靠近。他們回來了!他想高呼,嘴巴卻太幹燥,喉嚨太緊。他們回來了!

    這時,理查德開始緩緩左右擺頭,身體似乎在衣服下如波濤起伏。眼鏡在鼻梁上撐了一會兒……隨即摔到石板地上碎了。

    蜘蛛抖動身軀,多刺的足肢掃過地麵發出沙沙聲。埃迪聽見它發出可怕的勝利的怒吼。接著,理查德的聲音忽然在他腦海中清楚地響起:

    (救命啊!我快咬不住了!誰來救救我!)

    埃迪往前跑,用沒受傷的手從口袋中掏出噴劑。他齜牙咧嘴,感覺喉嚨隻剩針孔大小,呼吸痛苦地嘶嘶出聲。不料前方竟然跳出母親的臉,朝他大吼:別靠近那東西,埃迪!別靠近它!那種東西會致癌!

    “閉嘴,媽!”埃迪用近乎尖叫的聲音大吼——他隻剩這種聲音。蜘蛛的腦袋轉向聲音的來處,目光暫時離開理查德。

    “這裏!”埃迪用愈來愈弱的聲音咆哮,“這裏,嚐嚐這個吧!”

    他朝它飛撲過去,同時摁下噴劑,小時候對藥物的信念突然都回來了。他相信藥物可以治療一切,當他被高年級學生欺負、放學擠出教室被人撞倒或呆坐在崔克兄弟貨運站的停車場看比賽,因為母親不準他打棒球時,藥物可以讓他好過一點。這是好藥,很強的藥。他朝蜘蛛的臉撲去,聞到它的酸黃臭氣,被它的勃然大怒和打算殺光他們的決心所震懾。他對準它的一隻紅眼睛按下噴劑。

    他感覺到(聽見)它尖叫——這回沒有憤怒,隻有疼痛,痛得淒聲哀號。他看見噴霧灑在血紅大眼上,接觸到眼睛立刻變成白色,隨即有如碳酸般往下沉。埃迪看見它的巨眼開始塌陷,很像帶血的蛋黃,並且流出鮮血、膿汁和蛆蟲一般的黏液。

    “現在回家,威廉!”他用僅存的一點聲音喊道,接著打了它一拳。他感到它的惡臭體熱鑽進他體內,同時還有一股惡心的濕熱,這才發現他的手伸進了它的嘴裏。

    他又摁下噴劑,直接將噴霧射入它的喉嚨,灌進它腐爛邪惡發臭的食道裏,接著忽然感覺一陣刺痛,和被大刀砍到一樣強烈,隻見它雙顎一閉,將他的手臂齊肩咬斷。

    埃迪摔到地上,手臂斷麵血流如注。他隱約察覺到威廉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理查德有如徹夜狂飲的醉漢跌跌撞撞朝他走來。

    “小埃——”

    聲音很遠,不重要。他感覺一切都隨著鮮血流出體外……所有憤怒、所有痛苦和恐懼、困惑與傷害都飄然遠去。他想自己就要死了,卻覺得……哦,天哪,他感覺無比清明、無比透徹,就像剛洗過的窗戶透進破曉的耀眼陽光。那光,天哪,隨時潔淨地平線的理性之光。

    “小埃天哪威廉本快來人哪他手臂斷了,他的——”

    他抬頭看見貝弗莉,發現她在哭。她一手摟著他,淚水流下髒兮兮的雙頰。埃迪發現她已經脫下上衣,想阻擋失血,同時尖叫求救。接著他看了理查德一眼,舔了舔嘴唇。遠了,愈來愈遠。清明,愈來愈清明。一切都在淡出,所有不純粹從他體內流出,讓他愈來愈透明,足以透光。要是有時間,他很想說點道理,傳授一番:不壞,他會這樣起頭,一點也不壞。但他有別的事情要先說。

    “理查德。”他低聲道。

    “什麽?”理查德趴在地上,急切地望著他。

    “別叫我小埃,”他笑著說,緩緩舉起左手輕觸理查德的臉頰。理查德哭了。“你知道我……我……我……”埃迪閉上眼睛,思忖該如何結尾,但還來不及想到就死了。

    德裏/早晨七點到九點

    早晨七點,德裏的風速已經飆到每小時六十公裏,瞬間陣風更高達七十公裏。班戈國際機場的國家氣象中心預報員哈利·布魯克斯向奧古斯塔市的國家氣象中心總部做了警示通報。他說風來自西方,而且是詭異的半圓旋風,他從來沒見過……但感覺愈來愈像“口袋颶風”的一種。這種颶風幾乎隻出現在德裏。七點十分,班戈各大廣播電台開始發布災害性天氣警報,崔克兄弟貨運場的變壓器走火事件,讓荒原靠堪薩斯街這一帶完全停電。七點十七分,荒原靠老岬區這一帶,一株斑駁的老楓樹從中裂開、傾倒,壓垮了梅裏特街和老岬大道口的夜貓商店,一名年長的老主顧雷蒙德·福格蒂被倒下的啤酒冷藏櫃壓死。雷蒙德是德裏第一衛理公會的牧師。一九五七年喬治·鄧布洛的葬禮便是由他主持。楓樹還拉倒了許多電線,讓老岬區和後方更新潮的舍伯恩森林開發區電力中斷。恩典浸信會的尖塔鍾六點和七點都沒有報時。七點二十分,教堂的鍾敲了十三響,距離老岬區那棵楓樹傾倒隻有三分鍾,距離家家戶戶的馬桶和排水管瞬間逆流大約一小時又十五分鍾。一分鍾後,一道青白色閃電擊中教堂尖塔。牧師的妻子希瑟·利比當時正好在牧師宅廚房窗邊往外看,她說尖塔“爆炸的樣子,像是有人裝了火藥似的”。刷白木板、斷椽斷梁和瑞士鍾的碎片有如雨點灑落街上。尖塔的殘骸燃燒片刻,隨即被已經宛如熱帶豪雨的雨水衝走。下坡通往鎮中心購物區的街道覆滿浮沫和湍流。主大街地底下的運河成了搖晃地麵的暗雷,讓居民不安地麵麵相覷。七點二十五分,恩典浸信會尖塔倒塌的巨響依然在德裏城區回蕩,一名每天早上(周日除外)到瓦利溫泉酒吧打掃的清潔工看見某樣東西,讓他尖叫著逃到街上。這家夥十一年前在緬因大學就讀,第一學期就染上酒癮。清潔工作收入微薄,真正的報酬來自他能盡情享用吧台底下前一晚喝剩的啤酒。理查德·托齊爾可能記得他,也可能不記得。他就是文森特·卡魯索·塔裏恩多,他小學五年級的同學都叫他“鼻涕蟲”塔裏恩多。那個末世般的清晨,他在酒吧清掃,緩緩靠近吧台,忽然看見七個啤酒龍頭——三個百威、兩個納拉幹和一個施麗茲(瓦利溫泉酒吧的醉漢老主顧都稱之為死力啤酒),還有一個美樂——往前彎低,仿佛被七隻隱形的手拉動著。金黃色的啤酒帶著白沫從龍頭汩汩流出。文森特繼續往前,心裏想的不是鬼魂或幽靈,而是他早上的活兒白幹了。接著他忽然止步,瞪大眼睛發出哀號似的恐怖尖叫,在充滿啤酒味的空蕩酒吧裏回蕩。從龍頭流出的不再是啤酒,而是泉湧的鮮血。血在鍍鉻排水溝裏奔騰溢流,涓涓流向吧台一側。頭發和肉塊開始從龍頭流出。鼻涕蟲塔裏恩多看傻了,甚至連再次尖叫的力氣都沒有。接著是鈍鈍的“砰”的一聲,吧台底下一隻酒桶爆炸了,所有櫥櫃的門都被甩開,冒出一陣青煙,像魔術師變完把戲後一樣。鼻涕蟲看不下去了,尖叫著逃到已經成為淺水河的街上。他跌坐在地上又站起來,驚惶地回頭望了一眼。酒吧一扇窗被震飛了,發出槍擊般的巨響,玻璃碎片從他四周呼嘯而過。不久,其他窗戶也爆炸了,而他再次奇跡似的毫發無傷……但立刻決定去探訪家住東港的姐姐,而且馬上動身。出城的那段路也是波折不斷……不過最後還是順利離開了。其他人就沒這麽幸運了。艾洛修斯·內爾不久前剛滿七十七歲,和妻子正坐在史特拉普漢街家的門廊上,看暴風雨侵襲德裏。七點三十二分,他心髒病發猝逝。內爾的妻子一周後告訴她弟弟,內爾的咖啡杯掉在地毯上,身體突然坐直,瞪大眼睛注視前方,大聲叫道:“來呀,來呀,小姑娘!你到底以為你在幹啥?別再給我胡扯淡,否則我就把你的迷你裙——”說完他摔出椅子,身體正好壓在咖啡杯上,將杯子壓得粉碎。莫琳·內爾知道她先生的心髒這三年狀況有多糟,立刻明白他沒救了。她先鬆開他的衣領,隨即跑到電話旁聯絡麥克道威神父。但電話壞了,隻發出類似警笛聲的可笑噪聲。因此,雖然她知道對聖彼得來說,她這麽做是褻瀆,但她還是決定親自為丈夫進行超度式。莫琳告訴弟弟,她敢說就算聖彼得無法諒解,神也會明白的。內爾是丈夫,也是好人,雖然酒喝得很凶,但也隻是體內的愛爾蘭血液作祟。七點四十九分,德裏購物中心發生一連串爆炸,該處之前是基奇納鋼鐵廠的遺址。沒有人罹難,購物中心十點才開門,五名清潔工八點才會到(而且那種天氣其實幾乎沒有人會去打掃)。調查小組事後排除了人為破壞的可能。他們推斷(但不是很確定)爆炸可能是購物中心的電力係統滲水所導致。不管真相如何,鎮上居民很久都沒辦法再到購物中心買東西了。其中一次爆炸炸平了柴兒珠寶店,鑽石戒指、姓名手環、珍珠項鏈、婚戒和精工牌電子表四散飛濺,銀光閃閃。一隻八音盒更飛過整個東廊,落在傑西潘尼店鋪前的噴泉裏。滅頂之前,它還咕嚕咕嚕哼唱了《愛情故事》的主題曲。爆炸還炸穿了隔壁的冰淇淋店,將三十一種口味的冰淇淋攪成冰淇淋湯,像霧蒙蒙的小溪一樣流得滿地都是。炸毀西爾斯百貨的爆炸掀掉了一塊屋頂,它像風箏似的迎風高飛,落在一千米外,幹淨利落地切穿了農夫布蘭特·基爾加倫的筒倉。布蘭特十六歲的兒子拿著母親的柯達相機衝到屋外拍了張相片,被《國家詢問報》以六十美元買下。小夥子就用這筆錢幫自己的雅馬哈摩托車換了兩個新輪胎。第三起爆炸毀了撈寶服飾店,著火的裙子、牛仔褲和內衣飛到淹水的停車場上。最後一起爆炸像一盒爛鞭炮起火似的,炸毀了德裏農民信托銀行。銀行的屋頂也掀掉了一塊,警報器瘋狂嘶鳴,直到安全係統獨立連接線四小時後短路了才安靜下來。借貸合約、銀行文件、存款單據、收銀錢箱和理財表格都一飛衝天,被強風吹走。還有錢:主要是十元和二十元鈔票,外加不少五元鈔和少許五十元和百元鈔。據該銀行職員表示,至少七萬五千美元被吹走……後來高層人事大地震,美國聯邦儲蓄貸款保險公司介入紓困,部分職員坦承(當然是私下透露)損失金額其實將近二十萬美元。黑文鎮一名女士麗貝卡·鮑爾森在後門腳踏墊上發現一張五元鈔票,在鳥窩裏看見兩張二十元鈔票,還有一張百元鈔票貼在她家後院一株橡樹上。她和丈夫用這筆錢付了兩期的雪橇車分期貸款。早晨八點,定居西百老匯將近五十年的退休醫生黑爾一命嗚呼。黑爾醫生喜歡吹噓自己過去二十五年每天都從西百老匯走到德裏公園和德裏小學,全長近四公裏,風雨無阻,就算是大雪、冰雹、強烈東北季風或零下低溫也照走不誤。五月三十一日清晨,雖然房東擔心不已,黑爾還是照常出發。他走出前門,將帽子緊緊壓到耳際,回頭留下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別笨了,希爾達,外頭隻不過下了點雨而已。你應該瞧瞧一九五七年那一次!那才叫暴風雨!”黑爾醫生繞回西百老匯時,米勒家外頭的人孔蓋突然像火箭一樣射向天空,瞬間將他身首異處,他繼續走了三步才倒地而死。

    風依然繼續增強。

    城鎮地底/下午四點十五分

    從來不曾迷路的埃迪帶著他們在變暗的甬道裏走了一個或一個半小時,最後才用困惑多於恐懼的語氣跟夥伴們說他迷路了。

    他們還能聽見下水道的微弱水聲,但甬道裏回音太雜,根本無法分辨水聲來自上下左右或前後。火柴用完了,他們在黑暗中迷了路。

    威廉很害怕……非常害怕。他不停想起自己和父親的談話。有八斤重的藍圖就這麽憑空消失了……我要說的是,沒有人知道那些該死的水溝和下水道通往何處,也不曉得為什麽。隻要管用,就沒人在乎。萬一故障,德裏水利局就會派三四個可憐的家夥試著找出哪個抽水站壞了,哪裏堵塞……底下又暗又臭,還有老鼠,因此最好別進去。但最重要的理由是你會迷路。之前就曾經發生過。

    發生過,發生過,之前發生過——

    當然發生過,例如他們剛才到它巢穴的路上,就看到一堆骨頭和加光棉。

    威廉覺得驚慌就要來了,便將它推回去。驚慌離開了,但沒那麽容易。他感覺它還在那裏,活生生地扭動掙紮,想要出來。此外,還有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糾纏著他,就是他們到底殺死它了沒有?理查德說殺了,邁克和埃迪也是,但當光線消失,他們爬出小門離開沙沙崩塌的蜘蛛網時,他不喜歡貝弗莉和斯坦利臉上帶著恐懼的懷疑。

    “我們現在該怎麽辦?”斯坦利問。威廉聽出他語調中帶著小男孩的恐懼顫抖,知道斯坦利在問他。

    “是啊,”本說,“怎麽辦?媽的,真希望我們有手電筒……甚至一盒……蠟燭。”威廉覺得他在第二個停頓處聽見壓低的啜泣。這比什麽都讓他害怕。本可能想不到,但威廉覺得這個胖小子很堅強、足智多謀,比理查德可靠,又不像斯坦利會突然放棄。如果連本都快撐不住了,他們就麻煩大了。威廉腦海中不斷浮現的不是水利局那家夥的骨骸,而是《湯姆·索亞曆險記》中在洞穴裏迷路的湯姆和貝琪。他想甩掉這念頭,但那幅景象不斷回來。

    還有一件事困擾著他,但範圍太大、太模糊,威廉疲憊的幼小心靈還無法清楚地掌握。也許是那想法太過簡單,反而難以捉摸:他們正在離開彼此。他們這年夏天所建立的聯係正逐漸流失。他們一起麵對它,擊敗了它。它可能像埃迪和理查德想的那樣翹辮子了,也可能隻是身受重傷,必須沉睡一百、一千或一萬年。他們一起麵對它,看見它摘下最後的麵具。可怕——真的很可怕!——但一旦看過,它的原形就不再那麽恐怖了,而它最有力的武器也被奪走了。畢竟他們都見過蜘蛛,知道那是陌生可怕的爬行動物。他想,他們每一個人以後隻要看到蜘蛛

    (假如我們逃出去的話)

    不可能不覺得惡心,全身發抖。但蜘蛛就是蜘蛛。或許當所有可怕的麵紗揭去之後,人的心靈沒有不能接受的恐怖。這個想法真是令人振奮。除了

    (死光)

    那裏的那東西,但或許連那躲在超級宇宙門邊的光也死了或奄奄一息了。死光和他們剛才所在處的黑暗已經開始模糊,愈來愈難想起了。不過那不是重點,重點(感覺得到但無法領悟的重點)是夥伴關係就要結束了……夥伴關係就要結束,而他們還在黑暗中。那個“另一位”或許借由他們的友誼讓他們超越了普通小孩,但他們正在變回原形,威廉和他夥伴都察覺到了。

    “接下來呢,威廉?”理查德終於直說了。

    “我不、不知道。”威廉說。口吃又回來了,而且威力不減。他聽到了,他們也聽見了。他站在黑暗中,感覺他們的恐懼愈來愈強,散發著潮濕的氣味,心想還要多久他們之中會有人——斯坦利,他最可能——打開天窗說亮話:“喂,你怎麽能說不知道?是你把我們攪進來的!”

    “還有亨利,”邁克不安地問,“他還活著嗎,還是怎麽了?”

    “哦,天哪,”埃迪說……幾乎在哭,“我都忘記他了。他當然還在,當然還在。他可能和我們一樣迷路了,我們隨時會撞見他……天哪,威廉,你難道沒有任何點子?你爸爸在這裏工作!你難道一點主意都沒有?”

    威廉聆聽遠處轟隆隆的水聲,希望想出埃迪(和其他夥伴)有權要求他想出來的點子。因為他們說得沒錯,是他把他們拖下水的,他有責任帶他們出去。但他腦中空空如也,沒有半點主意。

    “我有一個辦法。”貝弗莉悄聲說。

    威廉聽見一個聲音,但聽不出是什麽發出的。那聲音近似低語,但不可怕。接著是另一個聲音,這回比較容易辨別……是拉鏈。這是怎麽——?他心想,隨即明白了是怎麽回事。她在脫衣服。不曉得為什麽,貝弗莉在脫衣服。

    “你在做什麽?”理查德問,語氣充滿驚嚇,最後一個字破音了。

    “我知道一件事,”貝弗莉在黑暗中說,威廉覺得她的聲音變老了,“是我父親告訴我的。我知道怎麽讓我們一起回去。我們必須一起,否則永遠出不去。”

    “什麽?”本問,語氣困惑又驚慌,“你在說什麽?”

    “有一件事能讓我們永遠在一起,能夠證明——”

    “不、不要,貝、貝弗莉!”威廉恍然大悟,完全懂了。

    “證明我愛你們每一個,”貝弗莉說,“證明你們是我的朋友。”

    “她在說什——”邁克開口道。

    它的巢穴/一九五八年

    貝弗莉冷靜地打斷邁克的話。“誰先來?”她問,“我想他快死了,”貝弗莉啜泣道,“他的手臂,它吃了他的手臂——”她走到威廉身邊貼著他,威廉將她甩開。

    “它又要逃了!”他朝她大吼,嘴唇和下巴都沾了血。“走、走吧!理查德!本!這、這回我們一、一定要解、解決它!”

    理查德將威廉抓到麵前,用絕望、瘋狂的眼神看著他:“威廉,我們必須照顧埃迪,必須幫他弄一個止血帶,帶他離開這裏。”

    但貝弗莉已經讓埃迪枕在她的腿間,抱著他說:“和威廉去吧。要是你們讓他白白犧牲……讓它二十五年、五十年,甚至兩千年後再回來,我發誓……你們變成鬼我也不會饒了你們。快去!”

    理查德猶豫地看了她一會兒,接著發現她的臉開始模糊,不再是一張臉,而是慘白的圓。陰影愈來愈深,光線逐漸減弱,讓他下定了決心。“好吧,”他對威廉說,“這回我們追上去。”

    本站在又開始崩壞的蜘蛛網後方,也看見了頂端搖晃的身影,暗自祈禱威廉不要抬頭。

    但蜘蛛網開始一片片、一束束墜落時,威廉抬頭了。

    他看見奧黛拉,看見她吊掛著,仿佛困在吱嘎作響的老電梯裏。她下墜三米後停住,在空中左右搖擺,接著又突然下墜了四五米。她的表情始終沒變,瞪著青瓷色的眼眸,兩隻腳像鍾擺一樣搖晃著,頭發披落肩膀,嘴巴微張。

    “奧黛拉!”威廉大吼。

    “威廉,快走!”本大吼。

    蜘蛛網落在他們四周,啪啪打在地上開始流竄。理查德突然摟住威廉的腰推他往前,衝向地板和鬆垮蜘蛛網間三米高的缺口。“走啊,威廉!走!走!”

    “那是奧黛拉!”威廉絕望呐喊,“那、那是奧黛拉!”

    “就算是教皇我也不管,”理查德厲聲說,“埃迪死了。如果它還活著,我們就要殺了它。我們這回一定要解決它,威老大。她是死是活,我們無能為力,快走吧!”

    威廉又待了一會兒,心中閃過孩子的臉,所有死去的孩子,有如喬治相簿裏的相片。同學。

    “好、好吧,我、我們走,願神原諒、諒我。”

    他和理查德才剛衝過去,蜘蛛網就塌了下來。奧黛拉被絲線纏繞,像蟬蛹一樣粘在崩落的網子上,在十五米高的空中搖搖晃晃。威廉和理查德跟本會合,三人開始追它。

    本

    它的黑血有如油膿,滴在石板地上沿著縫隙奔流。他們循著血跡前進,但走到通往地穴盡頭的漆黑半圓出口的上坡路時,本有了新發現。他看見一排卵,外殼烏黑堅硬,和鴕鳥蛋差不多大,透著蠟黃的光。本看出卵是半透明的,裏麵有黑影蠕動。

    它的孩子,本心想,覺得一陣惡心。流產的孩子,天哪!

    理查德和威廉也停下腳步,驚詫地傻望著那些卵。

    “走吧!走吧!”本大喊,“我來處理這些卵,你們去追它!”

    “拿去!”理查德叫道,扔了一盒德裏旅館的火柴給他。

    本接住火柴,威廉和理查德繼續往前追。他看著兩人在迅速變暗的微光中前進,遁入它逃逸的黑暗甬道消失了蹤影。接著他低頭望向薄殼的蟲卵,注視裏麵有如小魚的黑影,覺得自己的決心開始動搖。這……嘖,這實在很過分,太可怕了。就算他不出手,這些卵也會死。它們不是生出來的,而是被拋棄的。

    但它就快死了……要是這些卵活下來……就算隻有一個……

    本鼓起所有勇氣,心中想著埃迪蒼白垂死的臉龐,抬起靴子踩在第一枚蜘蛛卵上。卵噗的一聲爆開,發臭的胎盤濺上了靴子。隻見一隻老鼠大的蜘蛛孱弱地從卵裏爬開想逃。它的聲音在本腦中響起,他聽見它高聲啼哭,有如手鋸疾速鋸東西時發出的尖銳刺耳的聲音。

    本覺得自己像踩著高蹺,他追上蜘蛛又踩了一腳,感覺蜘蛛的身體被他的鞋跟壓爆了。他喉嚨一緊,這回再也忍不住了,當場吐了出來。他扭動腳跟將蜘蛛踩進石縫裏,傾聽腦海中的叫聲逐漸變弱,最後安靜。

    有多少?卵有多少?我不是在哪裏讀過蜘蛛可以下幾千個卵……甚至幾百萬?我不可能一直踩,我會瘋掉——

    你必須做,非做不可。快點,本……振作一點!

    他走到下一顆卵前,重複剛才的動作。一切都和之前一樣:爆裂聲、體液四濺和最後一踏。下一顆、又一顆、再一顆。他緩緩朝夥伴消失的方向前進。四周已經完全黑暗,貝弗莉和崩塌的蜘蛛網消失在後方。他還聽得見網子的墜落聲。黑暗中,蟲卵有如蒼白的石頭。他每走到一顆卵前就劃一根火柴,將卵踩破,接著總能找到落荒而逃的小蜘蛛,在火柴熄滅前將它踩扁。他不曉得火柴用完之後要怎麽繼續下去,直到踩完最後一顆卵,殺死最後一隻無法形容的怪物。

    它/一九八五年

    還在追。

    它感覺他們還在追,還在逼近,讓它的恐懼愈來愈強烈。或許它真的不是永生不死的——這原本無法想象,現在卻非想不可。更糟的是,它感覺自己的孩子死了。第三個該死的小男孩正穩穩踩死它的後代,雖然想吐得要命,還是繼續按部就班踩爛每一顆卵中的生命。

    不!它大聲哀號,步履蹣跚,感覺生命力不斷從身上一百個傷口中流失。雖然都不致命,但每個都痛,每個都拖慢了它的腳步。它有條腿隻剩一絲皮肉連著,還瞎了一隻眼睛。它感覺五髒六腑就要撕裂了,天曉得那個可惡的小鬼頭剛才朝他喉嚨噴了什麽毒藥。

    他們還在追,不斷縮短距離。但這怎麽可能?它呻吟哀號,察覺他們幾乎就在身後,於是它隻剩一個選擇:它回頭應戰。

    貝弗莉

    最後一道光線消失、黑暗徹底降臨之前,貝弗莉看見威廉的妻子又急墜了六米才停住,同時開始旋轉,紅色長發在空中飛揚。他的妻子,她心想,但我才是他的初戀。就算他以為別的女人才是他的初戀,也是因為他忘了……忘了德裏。

    光線消失,貝弗莉坐在黑暗中,隻有蜘蛛網墜落的聲音和埃迪動也不動的身軀為伴。她不想放開他,讓他的臉碰到酸臭的地板,便繼續讓他的頭枕在她近乎全麻的臂彎中,撥開覆在他汗濕額頭上的頭發。她想起那些鳥……她想那是斯坦留給她的。可憐的斯坦,沒辦法和他們並肩作戰。

    他們全部……我是他們每個人的初戀。

    她試著回想——在無法辨別聲音的黑暗中,回想是一件好事,讓她感覺不那麽孤單。回憶起初不肯出現,鳥的影像不斷幹擾——烏鴉、紫擬椋鳥、椋鳥等不知從哪裏飛了回來,停在德裏依然還有融雪與肮髒殘雪的街上。

    她記得每回聽見和看見春鳥回來總是陰天,讓她好奇它們來自何方。它們總是突然回到德裏,用喧鬧的鳴叫塞滿泛白的天空,成排站在西百老匯的電線和維多利亞式宅邸的屋頂上,爭奪瓦利溫泉酒吧屋頂電視天線鋁架的位子,擠在下主大街榆樹潮濕的深色枝丫上。它們停歇閑聊,和每周參加賓果遊戲的鄉下老婦人一樣尖聲嚷嚷,接著又像接獲神秘指令似的一起振翅高飛,遮蔽了天空……降落在他方。

    沒錯,鳥。我想到鳥,因為我覺得羞恥。我想是我父親讓我覺得羞恥,說不定那也是它的指使。說不定。

    回憶來了——鳥背後的回憶——但來得模糊而片段。或許永遠會是如此。她有——

    愛與欲/一九五八年八月十日

    她的思緒被打斷了,因為她發現埃迪是第一個,因為他最害怕。他此刻並未把她視為夏日好友,也並未把這種行為視為露水姻緣,這樣做就像他三四年前回到母親身邊一樣,為的是尋求安慰。他碰觸她光滑的裸體,但沒有退縮,讓她一開始懷疑他到底有沒有感覺。他在顫抖,雖然她抱著他,但四周一片漆黑,即使這麽近也看不見他。若不是摸到粗糙的石膏,她很可能把他當成幻影。

    “你想做什麽?”他問她。

    “你得把你的東西放進我身體。”她說。

    他想掙脫,但她抱著他不放,於是他屈服了。她聽見有人——應該是本——倒吸一口氣。

    “貝,我做不到,我不曉得怎麽——”

    “我想很簡單,可是你得先脫衣服,”她想到襯衫和石膏弄起來很麻煩,得先分開再合起來,然後調整,“起碼褲子要脫掉。”

    “不行!我沒辦法!”但她覺得一部分的他可以,也很想做,因為他身體不再發抖,而且有一個小小硬硬的東西抵著她右腹部。

    “你行的。”她說,一邊將他往下拉。她裸露的背和雙腿貼著石板,石板堅硬而幹燥,宛如黏土。遠方的水聲令人安心得昏昏欲睡。她靠向埃迪,眼前浮現她父親的臉,神情嚴厲陰森。

    (我要看你是不是完好如初)

    她雙手摟著埃迪的脖子,柔嫩的臉貼著埃迪柔嫩的臉。他怯生生地觸碰她小小的乳房,她歎息一聲,這才察覺他是埃迪。她想起七月的某一天——真的隻是上個月的事?——隻有埃迪來荒原,他帶了一大遝《小露露》漫畫,兩人一起讀了一下午,看小露露尋找波波莓,一路遇到千奇百怪的狀況,還有哈澤巫師和其他家夥。真好玩。

    她想起鳥,尤其是春天回來的紫擬椋鳥、椋鳥和烏鴉。她雙手伸向他的皮帶,將它鬆開,埃迪又說他做不到。她說他可以,她知道他行,她既不羞恥也不恐懼,反而有一種勝利感。

    “在哪裏?”他說,那個小而堅硬的東西急切抵著她大腿內側。

    “這裏。”她說。

    “貝,我這樣會壓到你!”他說。她聽見他的呼吸開始嘶嘶作響。

    “我想就應該這樣。”她說完溫柔地抱住他、引導他,但埃迪推進得太快,讓她感到一陣劇痛。

    嘶!她深吸一口氣,牙齒咬住下唇,心裏再次想起鳥來:春天的鳥成排站在屋頂尖上,在低沉的三月烏雲下一起振翅起飛。

    “貝弗莉,”他遲疑地問,“你還好嗎?”

    “慢一點,”她說,“這樣你比較容易呼吸。”他照做了。過了不久,他呼吸加快,但她知道不是因為他身體不舒服。

    疼痛變輕了。埃迪忽然加快速度,接著猛然停住,全身僵硬喊出聲音——某種聲音。她感覺這對他來說很特別,非比尋常,很像……很像飛翔。她覺得充滿力量,覺得體內升起強烈的勝利感。這就是她父親害怕的東西嗎?很有可能。剛才的動作充滿力量,給人掙脫枷鎖的感覺,深入骨髓。她沒有肉體的歡愉,但有心靈的狂喜。她感覺親近。他臉貼著她的脖子,她抱著他。他在哭。她抱著他,感覺兩人之間的聯係開始變淡。不算離開,隻是變淡、變少。

    他挪開身子,她坐起來,伸手撫摸他的臉。

    “你有嗎?”

    “有什麽?”

    “就那個啊,我也不知道。”

    他搖搖頭——她貼著他臉頰的手感覺他在搖頭。

    “我沒有……你知道,沒有那些大男孩說的感覺,可是……真的很不一樣。”他壓低聲音,不讓其他人聽見:“我愛你,貝。”

    她的記憶缺了一小塊。她很確定他們還說了些話,竊竊私語和大聲交談都有,但不記得究竟講了什麽。無所謂。她得一個一個說動他們嗎?可能吧。但無所謂。他們得被說動,因為人要聯結世界和無限,這是最根本的做法,也是血性唯一能觸碰永恒的地方。無所謂。重要的是愛與欲。在這個暗處或其他地方都沒有差別,起碼比別的一些地方好。

    接下來是邁克,然後是理查德。他們重複同樣的動作。她開始在幼稚不成熟的性行為裏感到愉悅和淺淺的熱。輪到斯坦利時,她閉起眼睛想到鳥,想到春天和鳥。她一次又一次看到它們,看見眾鳥一起降落在冬天的禿樹枝上,駕馭著最惡劣季節的浪頭,看見它們一次又一次振翅飛翔,有如曬衣繩上的衣服啪啪作響。她心想:再過一個月,德裏公園裏的每個小孩手上都會有風箏,會不停地跑動,免得風箏線纏在一起。她又想:這就是飛翔的感覺。

    和斯坦利做就跟之前一樣,有一種悵然的淡去和別離感。至於他們這麽做真正想得到的感覺,某種終結感,卻可望而不可即。

    “你有嗎?”她又問。雖然她也不曉得“有”什麽,卻知道他沒有。

    她等了很久,本才走了過來。

    他全身顫抖,但不是她在斯坦利身上感覺到的恐懼的顫抖。

    “貝弗莉,我做不到。”他意欲用很理智的聲音說,結果聽起來一點也不理智。

    “你可以的,我感覺得到。”

    她當然感覺得到。他的堅硬不一樣,更有分量。即使抵著他的小腹,她依然能感覺到。那尺寸挑起了好奇心,讓她伸手輕輕觸摸他的鼓脹。他貼著她的脖子呻吟一聲,呼出的氣息讓她的裸體起了雞皮疙瘩。她感覺有一股熱流躥起——她體內的感覺忽然非常巨大。她發現它太大

    (他那麽大,真的能放進她身體嗎?)

    太成熟了,那東西,感覺像套著靴子,又像亨利的M-80,不是給小孩子玩的,很可能爆炸,讓你身體開花。但現在不是擔心的時候,也不是地方。這裏隻有愛、欲望和黑暗。如果不試前兩樣,就隻能留在黑暗中了。

    “貝弗莉,不要——”

    “我要。”

    “我……”

    “讓我飛吧!”她說,語氣帶著不自覺的冷靜。她感覺臉頰和脖子濕濕熱熱,因為本哭了。“來吧,本。”

    “不要……”

    “如果俳句是你寫的,那就讓我飛吧。你可以摸我頭發,本,沒關係。”

    “貝弗莉……我……我……”

    他不隻發抖,而是渾身打戰。但她再次察覺那並非出於恐懼——而是做那件事的前奏。她想起

    (那些鳥)

    他的臉,那甜美真誠的臉龐,知道那不是恐懼。他感到的是渴求,深切熱情的渴求,幾乎克製不住。她再次感覺到力量,感覺自己振翅飛翔,從高空俯瞰地麵,看見鳥在屋頂尖和瓦利溫泉酒吧的電視天線上,街道像展開的地圖,哦,還有欲望,那很特別,就是愛與欲教會你如何飛翔。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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