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如同悲傷被下載了兩次
在潮濕漆黑的夜裏生長,在忍受中等待。在暗無天日的每一天裏,也在吞噬這巨大痛楚的沉默中,期待著你能帶給我的美好。
這些美好,如同偷偷放進對方挎包裏的那封情書,又如同在多年後的某天,手腳笨拙地縫好的紐扣——
都像是在春天埋進泥土的一粒種子,會在沉默中經過漫長等待,等到突然的某一天嫩綠的新芽從黑暗中破土而出,在無限的空間裏瘋長起來。
再然後,先前在泥土裏忍受黑暗中的潮濕,昆蟲的啃食和暗無天日的等待都變得值得。
我懷抱著希望,就要再次破土而出,然而我卻並不害怕。
1.“有喜歡的女仔啦?喜歡就去追啊。”在吳思洋旁邊工作的男生,一聽口音就知道是廣東人。
“怎麽追啊?都不知道人家有沒有那個意思。”吳思洋懊惱地撓撓後腦勺。
“要追了才知道人家有沒有那個意思的啦。你不試試永遠都不知道的啦。”
一種愛情專家的語氣,更像是一個包治百病的神態,氣定神閑地坐在路邊的算命先生,每個眼神,每種神態都在講著同一個意思——你聽我的絕對沒錯啦。
“女孩子都害羞,你學曆又高,這麽優秀,她沒道理不喜歡你吧?”
你這麽優秀,她沒道理不喜歡你吧?這是一句充滿了無限可能性的話——前麵半句是肯定的,附帶著後麵半句的疑惑感也變得很輕。
但是他沒有想到過這樣的學曆高,其實隻局限於這個平均學曆還不到初中畢業的狹小的世界。
“嗯,上次一起吃飯,她還答應要和我一起上夜校。”
“那就對啦,不喜歡你幹嗎要答應和你一起啊?”
溫熱的胸膛下,自信心在無限膨脹,一切期望都變得觸手可及。仿佛在烏雲與烏雲之間的縫隙裏透出的光,讓人覺得可以伸手一拉,就能嘩嘩地撕開烏黑的天空,讓光明落盡。
所以……
那——就追追看咯?
有人出去時關上了宿舍的門,也沒開風扇,整間屋子悶得像個蒸籠。皮膚和衣服的布料之間浮起一層薄汗,黏黏的難受死了。
林明月起身去拉開房門,陽光從門縫裏迸裂進來,也夾帶著清新的風。
看了看時間,差不多到去上班的時間了,今天她夜班。她轉身去拿臉盆和毛巾打水,放在床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是吳思洋的電話。
“出來啊。”開頭就是這樣沒頭沒腦的一句。
“啊?”
“你在宿舍嗎?走到外麵陽台上來啊。”
“幹嗎要我走出去?”
“你走出來就知道了。”
“等等啊,搞什麽啊你。”林明月掛掉電話,推門走出去順手還帶上了臉盆。
宿舍門外是一條長長的陽台,走出來一眼就可以望見宿舍樓下一塊小小的廣場。
吳思洋就站在廣場的中央。
看得出來他穿了新的T恤,黑色圓領的款式,胸口是一個巨大的骷髏頭。
還看得出來他還修過了頭發,之前蔓延到下巴的鬢角修短了顯得精神了很多。
這個煥然一新的男生捧著一大束玫瑰花,像偶像劇中的男主角一樣站在那裏,腳下是用點燃的蠟燭擺出的一顆巨大的心形。
每當風吹過,就有幾隻蠟燭熄滅下去。
幾分鍾過去蠟燭滅了差不多一半。
莫名的喜感。
“林明月,做我女朋友啊!”男主角抬起頭硬著脖子朝她喊,臉漲得通紅通紅。
路過的人都駐足下來,在旁邊起哄。
“哇,好浪漫!”
“誰知道女主角是哪個啊?”
“搞得這麽大?求婚啊。”
“喂,人家在向你表白啊。挺有誠意的嘛。”旁邊有認識的人路過,聲音帶著嬉笑看熱鬧的語調,在身後拍拍她的肩膀。
附近看熱鬧的人越積越多,開始有人朝著陽台上的林明月指指點點。
“答應他啊!”人群中有好事的男生吼了一聲,有人開始跟著高喊“在一起”。
起先是零星沒有節奏的聲音,因為後來的加入者而漸漸變成一種有節奏的口號。
“在一起!”“在一起!”
像是有誰朝著湖心用力地投擲了一塊石頭,連帶著整個湖麵都更加熱鬧起來。
得不到回應的吳思洋站在球場的中央,一直保持著一種仰望的姿勢,越來越通紅的臉,在光線下開始反射出一層油膩的光。
“你快點答應啊。”身邊看熱鬧的人著急地催促。一聲聲的催促,如來去自由的風,帶著溫熱感清晰地刮過耳邊。
答應你妹啊!這是誰給他出的餿主意?
林明月低下頭,尷尬到連再看這個世界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2.
十三歲的林明月決定要向夏臨風表白的時候,她在學校門口的小賣部買了一遝粉紅色的信箋紙。
那種印成粉色帶著金粉的信箋,放到陽光下就會閃耀著光。甚至直到今天都還記得信箋的一角印著一群展翅的蝴蝶,栩栩如生的樣子,像隨時都要飛離那粉色的世界。
這是人生的第一封情書,抽空在某個午休的時候,無數次確定了父母在臥室沉沉睡去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地在桌子前坐下來。
捏著黑色水筆的手指,因為用力指關節微微發白。就這樣,每一筆落下去,都無比的謹慎,像是在締造一份神聖的契約——
每一個字都源自瞬息萬變的內心,在時光中經過了漫長的掙紮,在殷紅的血液中經過了嚴苛的磨礪,也經過了無數次的欲言又止,最後終於在黑色的筆尖噴薄而出。
每一個字,都是同一個意思:我喜歡你。我想我真的很喜歡你。
準備用來表白的情書,被裝進一個幹淨的白色信封。沒什麽分量,落在手心卻是沉甸甸的。那個華麗絢爛的炎夏,浮雲在天空透著流光,她手心握住情書,信箋上淡淡的香水味,纏繞在鼻尖的是夏日的芬芳。
後來一天,高中部的男生們在放學後約到操場打籃球。明明隻是幾個人的事,因為有夏臨風的加入,總會演變成一場盛大的集體活動,站在場邊為他加油的女生能組成好幾支啦啦隊。“加油啊偶像!”
“好帥啊!”
“打球都這麽帥,他到底有沒有女朋友啊!”
每一次運球,每一個投籃的動作都能引起場邊陣陣的尖叫。
有的人注定就是一顆閃耀的太陽,每次登場都帶著讓人無法抗拒的光明。
“咦,你怎麽還沒走?”中場休息,夏臨風擦著汗水跑下場。旁邊有人遞過來一瓶冰凍的可樂,他仰著頭咕嘟咕嘟一飲而盡。
“爸媽今天去親戚家喝喜酒了。”林明月坐在球場邊的石墩上,用手臂環繞著雙腿。女孩一邊仰頭望著他,一邊感覺到夕陽帶著暖意一點點從臉上退去。
“哦,那你等下,打完球就帶你去吃麵。”夏臨風伸過手拍拍她的腦袋,“你幫我看著點包啊。”
“知道啦,快去吧。”林明月歪頭躲開他再次拍過來的手掌,“別拍腦袋啦,我又不是小朋友。”
“在我眼裏,你就是啊。”他朝她笑著揮揮手,又轉身跑步上場。
四周傳來女生們加油的聲音——一群花癡!
林明月轉頭看了看旁邊,籃球隊的男生們都把包隨意丟在地上,堆成一堆。
洗得發白的帆布包就在最外麵的位置,安靜地躺在那裏。
再看看場上的夏臨風,幾乎是很快進入了狀態,他彎下腰快速運球,大滴的汗水順著發鬢線流下來,閃耀著零星的光芒。
林明月慢慢走到挎包旁邊,彎下腰拉開最外麵一層的拉鏈,以極快的速度將信封塞進去。再回頭去看場上,那個健壯年輕的身影,奮力向上一跳,成功扣籃。
四周響起一陣陣巨大的歡呼聲。
是的,有的人注定是一顆太陽,永生都帶著強烈耀眼的光。而在你身邊的小小的我,就是隱匿在宇宙中的一粒微小星辰,我的光芒源於反射著你的光芒,而我在宇宙中的旅程源於你巨大的引力。
所以當你再次拉開包,看到我的書信那一刻——你終將會看到,在浩瀚無邊的宇宙裏,微小的我是如何抗拒著恒星致命的炙熱,奮不顧身為你而來。
就是這種奮不顧身的情緒,在2013年的今天,像是被人突然掰開了水庫的閥門,依然會排山倒海地湧進心裏。
夏臨風,我——是不是一直都沒有忘記你?
3.
駝色的外套,晾幹後皺巴巴地掛在衣架上。第二顆黑色的紐扣鬆動了,掛在衣服上,有風吹過去就無精打采地輕晃。
於是,林明月找來針線把衣服上的紐扣都重新再縫緊了一遍。
“哎喲,這麽賢惠,在給男朋友縫衣服啊?”耳邊有人戲謔地笑她。自從吳思洋在宿舍樓下鬧上那麽一出後,幾乎周圍所有人都認定她是吳思洋的女友了。
林明月笑了笑,並沒有回話。
把晾幹的衣服用力抖開,再平平整整地疊好,用手邊能找到的,最得體的袋子裝起來。
我完全可以想象出你再穿上這件外套的時候,用手一顆一顆地扣上外套的紐扣,每一顆都比之前更加結實。
這是我躲藏在自己小小的世界裏,以自己的方式為你而表達的情感。
就像多年前夏日的傍晚,十三歲的我蹲在球場邊偷偷塞進了你挎包外層口袋的那封情書。在你眼裏也許是一種微不足道的渺小,卻像是承載著我的整個世界的巨輪,日複一日地停駐在我的心底,最終壓出了一道無法愈合的疤痕來。
十月一過,氣溫就驟然地涼了,接近黃昏就要再加上一件薄薄的外套。天空像沙漠裏那一望無際的黃土,混濁得很。如果有風一吹,樓外樹梢上的黃葉就嘩啦啦地飛起來,飛向更高更遠的地方,到處都是。
十三歲的林明月站在陽台上晾衣服,客廳裏更年期的黃紅梅照例在罵罵咧咧,嘴裏問候著不知道是誰的各種生殖器官——反正從來不懂得她的怨氣是從何而來的。
對麵房間的燈亮著,林明月偷偷地看過去——他回到家從挎包裏拿出書和作業本認認真真地在茶幾上做起功課來,頭頂的燈將他的影子投遞到牆壁上,像一隻在沉默中匍匐的巨鳥。
並沒有拉開最外麵的那層口袋啊,她有一些淡淡的失望,心裏一直繃著的那根弦卻又微微地鬆弛下來。
“林明月!晾個衣服要這麽久嗎?!”
女孩驚了一跳,不小心碰到身邊的什麽東西,放在架子上的幾個鐵絲衣架糾纏在一起,稀裏嘩啦接連從高處掉落到地上。
客廳裏罵罵咧咧的聲音忽地停頓了一下。
完蛋了。
林明月來不及細想,就聽到剛剛安靜下來的聲音又突然爆發出來:“林明月,說你幾句,你敢跟我發脾氣?!”
“我不是……”話還沒有講完,披頭散發的婦女已經衝到了麵前。
“啪”的一下,隨手抄起的鐵絲衣架結結實實地落到大腿外側。“你現在會造反了是不是?”
“我沒有啊,媽……”
“你還頂嘴是不是?你憑什麽發脾氣?你狗都不如的東西。”下一鞭落在背部,抽得琵琶骨火辣辣地疼。“老子這麽辛苦把你養大,生你還不如生條狗!”
有時候會覺得是噩夢,下一秒當你睜開眼睛這場夢境就會漸漸淡去。
但衣架抽在身體上的疼痛感是真實的。這種巨大的痛感,像火焰從皮膚末梢神經快速地蔓延到全身,覆蓋了皮膚上每一個毛孔,焚燒著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最後在喉嚨中就要滿了出來。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