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言簡意賅,把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利弊關係剖析得明明白白,小皇上暗自佩服他胸有珠璣,凡事都講得頭頭是道,接著問道:
“先帝定下的規矩,為何不好好執行呢?”
“天長日久政務懈怠,有司監管不力,當路大臣不敢得罪權貴,故養成此等窳敗之勢。”
朱翊鈞頻頻點頭,轉頭問一直侍立在側的馮保:“大伴,張先生說的可有道理?”
馮保朝張居正擠擠眼,恭維道:“張先生經綸滿腹,言必有據,說的話句句在理。”
朱翊鈞歎道:“宋代的趙普說過,半部《論語》治天下,此言不謬。”
“謬則不謬,但後人學習《論語》,多生歧義,以致用來治國橫生枝節,與孔子道義相去甚遠。”
“先生的話,朕記住了。”
小皇上這句話有送客的意思,張居正立忙謝辭,在眾位官員的注目下緩步踱出文華殿,而小皇上也從後殿走出,乘輦往乾清宮而去。待他們走後,值殿太監才站在殿前走道上扯著嗓子宣告:
“散講,列位官員,到鴻臚寺吃經筵去!”
夏日的積香廬,實在是個消夏的好去處。庭院柳色參差,池沼荷花嬌豔,從泡子河上吹過來的南風,篩過柳蔭,清涼爽人肌膚。因此,一過六月,張居正大部分晚上都在積香廬度過。今日上午的經筵散後,下午約見戶部尚書王國光和兵部尚書譚綸,就屯邊和鹽引換取粟米以補九邊將士軍需之不足的事情進行會揖。散班後半個多時辰,三人議事才告完畢,待張居正起轎前往積香廬時,已是戌末時分。夏日天長,轎子經過泡子河邊時,夕陽與晚霞尚在河水上折射出一片燦爛。張居正在山翁聽雨樓前落轎,走過前廳正欲上樓,忽見玉娘的貼身丫鬟小鳳兒閃身出來,朝張居正蹲了個萬福,笑道:“啟稟老爺,玉娘姐姐有話給你。”
“什麽話?”張居正停下腳步,含笑問道。
小鳳兒把手上拿著的幾張卷起來的灑金箋紙遞給張居正,言道:“玉娘姐姐今兒個把前些時寫出的幾首詩改好了,她要奴婢傳給老爺,並告知老爺,您須得在一炷香工夫內把這幾首詩和上,否則,玉娘姐姐就不讓你上樓。”
“哦,是這樣。”
張居正感到有點意外,搖頭笑了笑,徑直走到樓梯口側麵的花廳,裏頭的書案上早已擺好了筆墨紙硯。張居正在書案前落座,將那幾張箋紙展開來讀。開頭的題目是:
消夏詩五首呈首輔張先生索和
看到這行字,張居正閑雅地捋了捋飄然長須,眼底眉梢充滿笑意,這是玉娘第一次稱他首輔張先生,這稱呼一入閨閣,便有了溫溫柔柔的調侃之意。他乘興看了下來:
夏日積香廬上客,
玉人何處解離愁?
寒凝簾底爐煙細,
塵淨牆陰竹色幽。
牛郎隻合住天街,
難盼堂前青鳥來。
山月巧窺人影瘦,
花塢蘭榭獨徘徊。
羨煞青巾酒旆招,
紅顏辜負可憐宵。
隻堪罰作銀河鵲,
歲歲年年枉駕橋。
黃金不惜教嬋娟,
歌舞而今樂少年。
鳳閣畫台生夢草,
鈿箏錦瑟化寒煙。
點點白鷗晴日雪,
飛飛紫燕故鄉人。
江南無限情無限,
六月荷花別有春。
看罷這五首絕句,張居正的心情一下子變得沉重起來。詩中滲透了紅顏無奈。孤清淒婉的情緒,似乎對他也流露出一些幽怨。最後一首更是直接地表白出濃鬱的思鄉之情。他把這五首詩反複看過幾遍,才忽然醒悟到自己對玉娘的溫存太少。平常很少到積香廬來,即便來了,也是雜事纏身,要麽會客,要麽處理信件奏章,留給玉娘的時間並不多。對明媒正娶的夫人,這樣倒也沒有什麽,但對沒有任何名分的玉娘來說,就難免讓她生出許多臆想,該如何安慰她,撫平她心頭的哀怨?張居正援筆伸紙,一麵沉思,一麵寫了下來:
奉和玉娘消夏詩五首
置身宦海為孤客,
最怕紅顏強說愁。
閣上春風豈枉度,
長懷鴛夢小窗幽。
紅塵無處問童子,
且喜簾前玉女來。
鳳曲鸞歌消永夜,
瑤琴一撫一徘徊。
為覓塵緣屢見招,
憐卿我自醉中宵。
人間有病天知否,
春雨秋風過石橋。
畫樓誰肯惜嬋娟?
輕薄長安盡少年。
靈藥一顆誰竊取,
嫦娥迎我剪寒煙。
落日千山風浩蕩,
金戈鐵馬楚狂人。
虞姬伴我輕生死,
一回執手一陽春。
除了今年元宵節皇上賜禦筵寫了一首承製詩外,張居正一直沒有閑情逸致吟風弄月。但今天實乃有感而發,因此並沒有用到一炷香的工夫,就把這五首詩和出來了。他讓小鳳兒把這詩拿到樓上送給玉娘,看能否過關。當他聽說玉娘已用過晚膳之後,便蹙過膳廳要了一壺花雕,獨自品飲起來。剛喝了三杯,積香廬主管劉樸就進來稟報,說遊七前來有事稟報。張居正命他喚遊七進來。
如今的遊七,在外頭也是個架起膀子自稱是聖是賢的人物,但一見了主人立刻就恢複了猥瑣。他進門後喊了一聲“老爺”,然後恭恭敬敬站在門邊兒上,張居正一邊呷酒,一邊問他:
“今日有何事?”
“有兩件事,”遊七稟道,“第一件是大公子敬修收到了江西湯顯祖的回信……”
“哦,他回信了,他怎麽說?”張居正打斷遊七的話,迫不及待地問。
“這小子張狂,竟推辭了大公子的美意。”
“啊!”
張居正若有所失,也不多講,隻悶悶地呷了一小口酒。遊七所言之事,涉及的是張居正的家政。張居正一共有六個兒子,大兒子敬修與二兒子嗣修,都已鄉試中舉,獲得了於今秋在京城舉行的秋闈大典的會試資格。張居正對這兩個兒子期望甚殷,希望他們才拔群倫而金榜題名。通過向禮部官員谘詢,得知江西青年舉子湯顯祖學問文章稱雄東南,今年也來京應試,便意欲把他延攬到門下,與敬修嗣修一道溫習舉業,以共進退。當得知首輔大人有這層意思後,禮部官員大包大攬,要以禮部名義辦理此事。張居正顧忌士林影響,堅決不同意這麽做。他吩咐敬修自己向湯顯祖寫了一封信,表達慕名訂交聲氣相求的願望。張居正本以為此信發出後,湯顯祖一定有興趣住進他的首相府邸,卻萬萬沒有想到他竟然會推辭。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