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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3/5)

作者:周梅森字數:102234更新時間:2023-10-26 08:18:38

    七時。劉清倫帶劉叔傑劉三先生手書,拜見尹文山,請求保釋。蒙準。劉廣田遂被庭訓開釋。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

    西河寨是東大鄉最大的一個村寨,寨圩子保持得最好,一

    律青石到頂。圩子東,西,各有一座寨門,四角四個寨樓子,遠遠望去,儼然一座古代的城堡。圩子外,是一道護圩河,河水早已幹枯多年,河沿上的土已塌人{可底,實際不起什麽防禦作用了。但,它的存在還是給西河寨增加了幾分威嚴,將寨牆襯托得愈加有氣魄。寨樓的頂層長年支著幾門黑鏽斑駁的鐵鑄土炮,黑烏烏的炮口虎視眈眈地盯著通往村寨的每一條黃土大道,隨時準備給貿然闖門者一個熱辣辣的教訓。宣統元年,出名的土匪祁六爺率百餘匪徒深夜劫寨,竟未得手,一時傳為美談。寨內刀槍棍棒樣樣俱全,足以武裝千兒八百的鄉民百姓。正因為有這牢固的根基,三先生才敢於和興華公司攤牌。

    三先生親自出寨迎接劉廣田,對劉廣田來說可謂萬分榮幸了。在寨子裏,先生的威望遠在年邁的族長之上,實際上是這個一統天下的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和普通臣民是不能同日而語的。盡管先生禮貌待人,一般鄉民還是對他十分敬畏,決不至於幻想與其平起平坐。祖宗傳下來的古老的規矩告訴他們:平起平坐是不合情理的。

    這裏的一切都是古老的,同時又是自然的。森嚴的寨牆有效地隔斷了寨子和外部世界的聯係,把任何反叛的思想和企望通通擋在外麵。民國以前,這裏簡直可以說是一塊人世間的淨土。可歎的是:自從辦礦以後,一些古老的規矩開始受到衝擊,連續三年,寨子裏跑了四五個姑娘、媳婦,搞得先生簡直無臉見人。後來,這幹枯的護圩河裏也鬧起了鬼,時常出現一對對癡男怨女,做出些不明不白的勾當。那風化了的河底土層上,甚至出現了裹著爛棉花的死嬰,氣得先生恨不得對著河床轟上兩炮!

    正是十五前後,月色很好。先生在幾隻燈籠的引導下,走出寨門,登上圩堤。身前身後,簇擁著一大幫家族人等。登上

    圩堤時,劉廣田一行已蜂擁而至。先生穩步迎上前去,以一種長者的慈祥和天子的威嚴向劉廣田點頭微笑,繼而用女人般細白的手愛撫地拍了拍劉廣田的肩頭。連連道:\"吃苦啦!吃苦啦2\"\"沒啥!\"劉廣田一臉疲憊之色,眼圈發青,嘴唇發幹,說出話來更加甕聲甕氣,\"多謝先生關照!\"

    \"這是應該的!應該的!\"先生和藹地拉著廣田的大手,\"進家談去吧!\"

    人們眾星托月般地擁著先生和廣田走進了寨子。先生和廣田邊走邊聊。

    \"你真打傷了那個姓周的櫃頭?\"\"不假\"

    \"晤、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有話好講麽,咋能動不動就掄拳頭?忠孝禮義信,萬事禮為先。老叔不是時常向你們講麽?\"\"先生,姓周的欺人太甚,明明洞子裏有髒氣,我們再三向他報告,他狗娘養的還逼我們玩命媽的,爺們的小命就這麽不值錢麽?\"

    \"哦?有這事?\"先生沉吟片刻,\"這就是櫃上的錯了,你們應該和公司交涉嘛!\"

    \"公司還不是和他們穿一條褲子!\"

    \"也是!\"先生道,\"不過,單槍匹馬,可是胳膊擰不過大腿呀!這不,人家說抓你就抓你!\"

    廣田不語。

    劉廣田是三先生的遠房侄子,在先生眼裏原無特殊地位。他家境貧寒,無錢無勢。和先生交往甚少。再加上生性倔強,先生對他更無好感。民國七年,先生開倉放糧,全寨人幾乎都接受了先生的恩惠,唯有劉廣田沒有接受。公司辦礦以後,劉廣田成了西河寨的第一個窯工,硬是在那弱肉強食的世界裏摔打了出來,漸漸有了些名聲,先生才被迫對他刮目相看了。

    先生知道一國無二君的道理,對在下窯鄉民中很有影響的劉廣田有了些小小的怨恨。這怨恨,最終又歸到了辦礦上。設若不辦礦,劉廣田不會去下窯;而不下窯。今天這個有力量、有獨立精神的劉廣田將永遠不會出現。西河寨王國也就會世世代代相安無事。然而......

    得知劉。田被捕。先生開頭是很有些幸災樂禍的。但,轉念一想,不對了,禍根是公司,劉廣田好壞是自家的遠房侄子,公司敢唆使縣衙抓劉家的人,本身就是對劉氏門庭的蔑視。姑且不說劉廣田被放出後會不會成為自己和公司抗衡的幫手,單就麵子這一點講。先生也得出麵幫忙。當然,保釋廣田。先生還另有想法的。

    回到家中,先生請老族長等人做陪,盛宴款待劉廣田。劉四爺聞訊趕到,趁機又鬧了個肚兒圓。酒宴吃到午夜時分,陪同人等相繼告辭,先生和廣田才言歸正題。

    先生開門見山:\"廣田,這個窯你不能下了!你還是老老實實回家種田吧!免得老叔整日價為你提心吊膽!\"

    說畢。先生從懷裏取出兩張發黃的地契。輕輕放到桌上,用尖細的手指一彈,那兩張折疊得方方正正的薄紙,便滑落到廣田麵前。

    \"這是你父親在世時典給我的北坡十三畝地的地契,你帶回去吧,好生侍弄,千萬別再轉手賣出。民必地為本哇!\"

    廣田感激地望著三先生,粗黑的手卻並不去摸地契。片刻,眼中的感激之光黯淡下去,代之而來的是一種裹著冷漠的孤傲:\"先生是可憐我?\"

    \"哪裏!\"三先生道,\"老叔隻是不想讓你再下窯了這地,你如不願收,等日後有了積蓄再折洋還我,如何?\"

    先生表情、聲調極為懇切。

    廣田固執地搖搖頭:\"我不要爹在世時常跟我說:人,要活得硬生!施舍的東西,我是決不收受的\"似乎覺著傷了先生的臉麵,廣田又說,\"先生千萬不要誤會,我這決不是瞧不起先生,先生的一片真心。廣田領了!\"

    先生長歎一聲,搖搖頭:\"那就罷了!\"\"廣田還是準備回礦下窯!\"

    \"也好。我不攔你。不過,老叔有一言相勸:在礦上,幹得來則幹;幹不來就走!最好拉著大夥兒一齊走,遇事和大夥兒千萬抱成一團!切記\"

    劉廣田點頭稱道:\"先生所言極是。隻要大夥兒鐵心抱成一團,不怕公司橫行霸道這事不能這麽拉倒,廣田也不是這麽好抓的。廣田要聯合各櫃弟兄,罷他娘的工!\"

    \"好!\"先生拍案而起,\"此一招最絕。公司別的不怕,最怕罷工!隻要罷起工來,要什麽條件,他們非答應不可。\"先生滿麵生輝,\"若是時機成熟,你們不妨馬上鬧騰起來,罷工工友,我等鄉親父老包你們吃穿,你們罷工一天,我等資助一天,老叔我就是傾家蕩產。也成全你們!\"

    劉廣田一把攥住先生的手:\"此話當真?\"

    \"當真!\" \"決不食言?\"

    \"決不食言\"

    \"好!廣田我實話實說了:公司唆使各大櫃削減工資,已激起窯工眾怒。即使不抓廣田,我們也準備罷工了!隻是考慮到罷工後衣食無著,所以。遲遲未敢動作!\"

    \"呀!呀!你們為何不早說一聲?\"先生道,\"好的不敢說,粗荼淡飯,老叔就包得起!\"

    \"窯工還有一懼:怕事情鬧大,縣府幹涉。\"

    \"這也包在老叔身上!明日我就去拜拜那尹大老爺。明打明地告訴他:讓他少管閑事就是了!\"

    劉廣田雙手抱拳。單膝著地:\"謝先生!\"

    先生拉起廣田:\"不不!倒是老叔要謂你們哩!你們鬧騰起來。對咱四鄉民眾也是個支援!勢必迫著公司盡快解決陷地問題!你們的罷工,既爭取了自身的權益,也有助於礦鄉糾紛的解決。好事一樁哇\"

    廣田誠摯地說:\"我們本來也是莊稼人麽!\"

    \"對極!鄉民、窯工。原本是同根同種,唯有聯合一致,同心同德。方可戰勝這作惡多端的興華公司!罷起工來,公司若是施之武力,我等民間武裝誓作後盾,你們不必憂心!\"

    \"那麽。明我就回劉家窪,串連一下,鬧騰起來。拿出我們的條件\"

    \"好!\"

    劉廣田隨即告辭。

    先生送至門樓外麵,連聲囑咐:\"保鶯保重!,

    劉廣田回身抱拳:\"先生保重!劉家窪四千窯工還要仰仗先生......\"

    在彼此的囑咐聲中,天漸漸沉了下來,大而圓的銀月跌人了陰雲布成的深淵,再也沒有掙紮出來。老更夫用竹梆敲出了又一個三更,那梆聲在黑烏烏的靜夜裏,傳得很遠、很遠。昏暗中,梆聲裏,西河寨寨牆屹立,寨樓高聳,愈加威嚴。

    這一天是民國九年三月二十日。

    三月二十二日,三先生親赴興華公司。以青泉縣鄉民全權

    代表的身份再辦交涉,並提交更加苛刻的賠地條款。條款要求:一、全部陷地以六千一百五十畝計,每畝賠青苗費八元半。共需賠銀洋五萬兩千兩百七十五元。二、如若征買所有土地,不論厚薄、好壞、熟荒,一律以每畝十六元計,應付銀洋九萬八千四百元。公司無力支付,秦振宇驚愕之下,予以拒絕,井電告董事會。

    三月二十三日,公司屬下的十三家包工大櫃同時罷工。窯工們推舉劉廣田、劉廣銀為罷工總指揮,並提出複工務件:一、恢複原_資三角六分,並提價六分;、不許大櫃草菅人命,威逼窯從事不安全之勞作;三、不打罵虐待窯;四、迅速賠償坍陷之土地;五、罷期間,工資照發。

    三月二十三日下午,四千窯工在公司西門外升旗開會,曆數公司禍國殃民十大罪狀。與會者除窯工外,還有四鄉鄉民代表。會上募捐數百元,糧百餘石。

    公司速向縣府告急。縣府稱:\"力作之苦,未有苦於窯S者。公司理當體察勞苦,考慮合理之要求。且,窯工集會,並無越軌之舉,實難幹、步。\"由於三先生支持,縣府裝聾作啞。

    三月二十四日,董事會發電:令公司實行有效措施反勒索,反罷工。公司高級職員緊急磋商後,王子非率員下9,遠走他縣。聘請鄰縣鄉民下窯。

    劉家窪陷入一片混亂中。井架上的天輪停止了轉動,晝夜不息的汽絞聲也中斷了。往日輪番生活在深暗地下的窯工們。一古腦擁上了地麵,把劉家窪所有的街巷塞得滿滿登登,使劉家窪顯得空前的狹小。窯工們在騷動中喝酒、罵人,放肆地向世界發泄他們的不滿與憤怒......

    罷工給公司造成了極大的壓力。最初一陣惶恐過後,秦振宇首先想到礦井的安全,立即命礦警隊長王德山率隊員傾巢出動,武裝護礦。當天下午,東西礦門的門樓上架起了機槍,通往礦內的所有吊橋全部拉起。

    劉家窪煤礦早在兩年前便城堡化了。如果說辦礦的熱潮多多少少改變了這塊古老土地的精神麵貌,那麽,這塊古老的土地,也把自己頑強生命的某些觸角伸探到礦井的腹部,並在潛移默化中改造了礦井。辦礦初期,在這片寨牆屹立的土地上,隻是孤零零立著幾座井架。像瘦弱而天真的孩子,躋身於一群城府頗深的老人之間。當時,這孩子不知道如何保護自己。漸漸的,這孩子大了,從老人那裏學得了經驗。於是,便在自己周圍拉起了類似寨牆的高高的礦牆,並學著老人的樣兒,在礦牆外邊開拓了護礦河一一成功地創造了又一個密封的王國。

    現在的劉家窪,已是一個規模頗大,防備甚好的獨立王國了。縣境內任何一個村寨均無法與之相比。礦牆料石打底,抹著洋灰,四五米高的頂端拉著鐵絲網。牆外,是條寬約兩丈的護礦河。河中長年灌滿水--這水是從礦井裏抽上來的,河的一頭通向礦西排洪道;井中的黃水便由排洪道導人古黃河。礦內建築以經理樓為中心,北部是工廠、貨場、煤場南部是礦井、鍋爐房,以及煤炭運輸的地麵設施。南部、北部,各有二。米高的膝望塔一座,塔上晝夜有礦警看守,將礦區周圍的動向盡收眼底。

    擔負礦區保衛任務的,是以王德山為首的礦警隊,這是振亞留下的班底。振亞時期,礦區曾遭土匪祁六爺搶劫,並時有地痞、鄉民騷擾。公司從北京聘來十八名大兵為骨幹,逐漸發

    展到百餘人,除長槍、短槍外,還配備了捷克機槍兩挺。興華接辦後,留用了全部人員,並適當擴充。眼下。已有一百四十人左右,足以應付一般襲擾。

    秦振宇估計,罷工初期,窯工尚不敢於施以暴力,所以,關上礦門,拉起吊橋之後,心便安了幾分。他心裏明白,窯工的行動不是孤立的,他們的背後,有幾萬乃至十幾萬鄉民,有宗族觀念極重而又很有勢力的劉氏家族,他開始後悔,覺著不該在這種千鈞一發之際削減窯工工資;更不該意氣用事,呈請縣府抓捕劉廣田。事實又一次證明,他過高地估計了大櫃的作用,過低地估計了窯工的反抗精神,更沒想到窯工、鄉民的迅速合流。這是他不可挽回的大錯誤。作為興華公司在劉家窪的最高領導,他缺乏一個冷靜、明智的頭腦,發財的夢想把他搞得呆頭呆腦,睜著眼睛跳進了三先生布下的陷阱。

    然而,盡管這樣,複工條件他是不能答應的,無論如何不能答應。工錢提價六分,意味著公司將每月損失幾千元。按照鄉民的要求賠償陷地損失,又是他無力做。而且不願做的!他不是那個混賬的三先生,他不是慈善家。不想為自己建功德坊。他是企業家、實業家,耍賺錢,要盈利!若是企業毫無希望,終日賠錢,他寧可立即關門。這是他全部經濟思想和辦礦宗旨。他點燃了一支粗大的雪茄,狠狠吸了一口,嗆得咳嗽起來,眼裏滾出了淚。他掏出潔白的真絲手帕,輕輕揩著眼睛與臉頰,心頭不由地升起一絲哀愁。

    他可憐自己。

    他原來也是個鄉下人。祖上曾經很有些產業,傳到父親那輩,家境便破敗了。父親抽大煙,把僅有的一百餘畝水田全換成了煙泡兒。留給他的,除了一座空曠破落的古典農村式庭院,便是兩個不諳事理的弟妹。那年,他十四歲,被叔叔送進城裏

    剛剛開辦的一所教會學校念書。從進教會學校開始,他脫離了土地,帶著一種求知的惶惑,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從學校出來,他完全是另一個人了。到匯豐洋行做職員時,他的雄心幾乎要撐破胸膛。這時,發財的念頭像一顆極有生命力的種子,播進了他空白的心田。他要發財,他要做一番大事情!在他看來,通觀世事,再也沒有比發財更容易的了匯豐的洋人,以五百萬港元創辦了銀行,十幾年間,幾乎壟斷了中國金融。德國商人卡爾,以七百元的資本創辦了一個煤礦公司,五年就賺銀十萬兩!他潛心研究有關發財的所有學問。最後,選定了自己要走的道路。

    當他付出了,二十年的光陰,積蓄了三十萬兩白花花的銀子的時候,他曾動過買地的念頭。他是地主的兒子,他離不開土地進城二十幾年了,鄉土上的景色,還時常在他眼前飄動;那泥土散發出來的帶著淡淡腥氣的香味,往往鑽進他的肺腑,撩起一段鄉思。哦,土地......

    然而,他畢竟是另一個秦振宇了。

    他決定投資辦礦。當幾大股東找他合資辦礦時,他絲毫沒有猶豫。他知道,隨著工業革命的興起,煤炭--中國的主要能源,將會愈來愈占重要位置,國計民生缺此不可。若想賺大錢,發大財,就要在這方麵投資。當然,辦礦的風險,他也曾考慮過,隻是從經濟成本的角度考慮得多,從其它方麵考慮得少。地方糾紛,工人罷工,幾乎沒進入他的思維程序。現在,他才感覺到自己太傻了,把中國的事情想象得太簡單了。

    現實問題就擺在眼前:窯工一天不上班,就要少出一千八百噸煤,而這一千八百噸煤就是幾千塊銀元。他可憐自己,更痛惜自己的金錢。

    礦長王子非帶著各股職員分赴各縣募集窯工,此一舉成敗,將關乎公司的安危存亡。如果招不來足夠的窯工,度過危機,公司唯倒閉而無他途,他大半生的努力將化為一場春夢。

    \"唉!\"他長長歎了口氣。

    假如當初他用這些錢買成土地,假如他不來這兒辦礦。假如......

    \"砰!砰!\"--響起了叩門聲。

    秦振宇振作精神,用手指攏了攏頭發,在轉椅上坐正了,臉上的哀愁與沮喪被一絲莊嚴的冷漠取代了。

    \"進來!\"

    報務員出現在大門口,手皂拿著一張收報紙:\"總經理,十分鍾前,接到王礦長發自肖縣的電報一份。\"

    \"快念!\"

    報務員念道:\"肖縣春荒,招工異常順利,月內可望募集窯工三千。頭批八百,將於今日抵礦。子非。\"

    秦振宇長長吐了口氣。欣慰地點點頭,肥胖的臉上綻開了笑紋他終於走對了一著棋......

    三先生說話是算數的。罷工一開始,先生便成了窯工們的可靠後盾。起初,東原鎮和鄰縣的部分工友不願介入工潮,先生硬是靠著自己的威勢,多方麵施加壓力,迫使他們就範。最後,少數幾個頑冥不化者,也被劉四爺一幫弟兄打得屁滾尿流,煙消雲散了。在這塊土地上,先生再一次成功地顯示了自己的實力。罷工之後,三先生組織了四鄉民眾,用募來的糧食為工友們烙煎餅--僅西河寨就一排溜支起了幾十隻大鏊子。烙好的煎餅,每9數次提籃挑擔送到劉家窪,著實保證了窯工們的肚皮。

    窯工情緒日益高漲。

    劉廣田、劉廣銀坐鎮劉家窪。開初。罷工指揮所設在東窯戶鋪。後來,先生以個人名義借下了西窯戶鋪街麵上的興隆酒館,指揮所便隨之挪去。酒館的屋脊上,堂而皇之地升起了紅色三角旗,把三裏長街映照得一片火紅。

    酒館照常營業,店主人隻是把東廂房騰出來,供二劉使用。二劉住進去後,窯工似乎特別照顧酒館生意,興隆酒館實實在在地興隆起來。昨日,幹脆用秫秸搭了個臨時棚子,擺開了幾張八仙桌,日夜伺候。窯工離不開酒,罷工之後,天天無事可做。精力過剩,對酒的需求量自然便增大了許多。店老板借此機會,很撈了點外快。

    三先生對窯工的關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的,甚至連二劉未想到的許多細節問題都考慮到了。窯工中幾乎沒有識文斷字者,先生便自掏腰包。出錢聘請了一位拖著長辮的私塾先生,專門舞弄文墨,為窯工張目。老先生昨日上任,便草擬了\"一告窯工書\",謄抄十餘份,張貼出去。其中一份,由二劉派人送至縣府。

    現在,老先生在二劉的虎視之下。正恭而敬之地起草\"二告窯工書\"。二劉不時地攪擾著老先生,搭配著粗言村語向他灌輸著自己的高見。老先生窮於應付。熱汗直流,臉上還不得不賠著笑。折騰了大半天,大功總算告成。老先生搖頭晃腦對著二劉朗誦了一遍:

    \"四方窯工、父老兄弟:

    \"興華公司辦礦逾一年三月,實行包工製,利用走狗,壓迫地方工愚,置吾窯工於苦不堪言之境地。殷盼吾人一致同心,群力群策......\"

    老先生正抑揚頓挫地念得動情,敞胸露背的劉四爺一打簾子進來了。他額頭、麻臉上布滿汗珠,破氈帽濕漉漉地歪扣在

    腦袋上,粗氣直喘:\"二哥。廣銀兄弟,大事不好!公司從肖縣招來工了,小火車裝著八百口子,從河口車站發車丁,\"

    劉廣田一怔。即問:\"你咋知道的?\"

    \"三先生讓我來報信,河口站有先生的耳目!\"\"先生的意思是--\"

    劉四爺腳一跺:\"先生的意思你吃不透?奶奶個熊,募集工一到,咱們的罷工就完尿了!有人下窯,公司還把咱當爹一樣敬著?先生讓我轉告你,要擋住。無論咋說都要擋住。不能讓小火車進礦!這不。讓我帶著一夥弟兄來給二哥幫忙了!\"

    廣田搭眼一看,酒館門前果然站著十餘個地痞無賴,一個個橫眉豎眼,東倒西歪。這都是四爺的把兄弟。

    四爺隻崇拜三先生。先生看重二哥,四爺自然看重二哥;先生讓四爺幫助二哥。四爺拚死也得幫助。而四爺的把兄弟又是極其忠於四爺的,為四爺拚命,十分地光宗耀祖哩!

    四爺把賊亮的攘子從腰間拔出來,\"啪\"的往桌上一插,嚇得端著羊毫墨筆的老先生一哆嗦。

    \"二哥,你發話吧!該死該活用朝上,四爺我這回豁出去了!不聽話的,老子讓他見點腥味!\"

    \"四爺,好樣的!\"廣田拍拍四爺肌肉豐滿的胸脯,言不由衷地讚了句,便對廣銀道:\"先生言之有理!若是有人下窯,罷工定敗無疑!這狗日的公司看來要和咱們作對到底了!事不宜遲。你馬上招呼大夥順小鐵道往前堵,在柳河灣截車!我和四爺他們先走一步!\"

    \"好!\"

    廣銀應了一聲,打開門簾就走。

    \"慢著!\"廣田又吩咐道:\"先給大夥兒交代一下,截下火車後,沒有我的話,任何人不得先動武。萬事禮為先,咱們要先向募集工們講道理,假如他們不曉事理,再動武也不遲!\"\"知道了廣銀走後,劉廣田帶著四爺也出了門,臨出門,又惡狠狠地對老先生交待道:\"馬上再寫個帖子,警告各方:凡不聽老子命令,自己複工的,揍斷他狗日的腿!\"

    廣田引著四爺一行,順著小鐵道,風風火火地向前撲。小火車已從河口開出,情況十分緊迫。如果堵不住這幫募集工,罷工局麵就難以維持,而要堵他們,則離公司遠一些才好。遠一些,公司的人馬接應不上,也可避免意外的流血衝突。成功的希望就更大一些。所以,廣田把堵截地點定在柳河灣。

    柳河灣,在劉家窪西北三裏外的柳河邊上。是個百十戶人的小村落,村裏的人半數以上在礦上下窯,小鐵道就貼著村頭的柳河大堤扯向河口。小火車馬力不足,開上柳河大堤非減速不可。從這一點上講,對堵截十分有利。

    廣田、四爺一行到得柳河灣,氣未喘勻,汗未擦淨。已遠遠聽到了小火車汽笛的吼聲,路基和鐵軌也微微震顫起來。往後瞅瞅,廣銀和大批窯工尚不見蹤影,廣田急了,大叫道:\"他娘的,來得這麽快,咋辦?\"

    四爺道:\"先叫狗天的火車停下再說!\"\"那,隻好臥軌了!\"

    \"對!臥軌!弟兄們,都趴下!趴在鐵道上!\"

    說畢。四爺身先士卒。第一個把汗津津的肚皮緊貼著冰涼的鐵軌,肥胖的屁股,炮一樣朝天撅著,油光光的腦袋探出老遠,緊緊盯著前方的火車。十餘個地痞無賴紛紛效法,也將那胖的、瘦的、長的、短的,規格型號不一的身體貼近鐵軌。不過,他們沒有一個趴在四爺頭裏,全部遠遠地排在四爺後邊,身體和鐵軌也未像四爺那樣貼得緊緊的,隨時準備溜之大吉。倒是廣田當仁不讓,向前竄了幾步,伏在四爺前麵。四爺大叫:

    \"不行!二哥,你快閃開!這不是你日弄的買賣截下火車,還要你來辦交涉,快閃開!\"

    廣田不理。廣田不是怕死的孬種。

    四爺更不示弱,罵了一句髒話,疾速爬起。越過廣田的身體,競迎著火車跑去,邊跑邊吼:

    \"停下!奶奶個熊!停下!\"

    小火車根本沒有停的意思,車輪轟隆隆轉動著。汽笛憋著勁吼,氣勢洶洶地壓了過來。

    一瞬間。四爺有了點本能的恐懼,差一點想拔腿跳下路基。然而。看看身後的二哥和眾弟兄,想著三先生的信賴和重托,四爺定下了心神。他一屁股坐在道木上,腦袋枕著鐵軌,仰麵朝天睡下了。四爺就是死,也要死出個人模狗樣來。

    鐵軌在劇烈顫動,道基在劇烈顫動,大地在劇烈顫動。汽笛和車輪聲混雜成一股強大的聲浪。幾乎要震破四爺的耳膜,四爺的腦袋嗡嗡直響。繼而,天和地也旋轉起來......

    --完了。四爺完了。世界的末日到了!四爺閉上了。眼睛......

    然而,忽然間,震顫停止了,聲浪弱了下來。四爺睜眼一看,嘿!小火車停了!媽的,它敢不停!不過,也險,最前麵的一對車輪距四爺隻有五六步的樣子,司機晚幾秒鍾刹車,四爺便要完尿了。

    火車司機將鐵青的麵孔探出車門:\"媽的,找死哇?\"\"操你姥姥,你狗日的才找死哩!\"

    四爺依然躺在鐵軌上不起,擰著脖子回罵。

    這時,廣田帶著四爺的弟兄,迅速爬上了火車頭,命令司機下車。司機不從,四爺的弟兄便動了武,三拳兩腳把司機打出了車門,摔倒在路基上。小司爐一看情況不妙,乖乖地跳下了車,

    小火車拖了八節運煤的車廂,每節車廂有一至兩名礦警或公司職員押車。小火車突然停下,引起了他們的警覺,待聽到那可憐的司機被摔下車後的慘叫,他們紛紛持槍跳下車來,將廣田、四爺一夥圍了起來。車上的募集工不明情況,一時未作反應,隻是扒著車幫向下邊看。

    一個小頭目模樣的礦警,將手中的槍對著四爺,厲聲道:\"讓開!通通離開鐵道要不,老子開槍了!\"

    四爺冷冷一笑,嘩地撕開上身的短衫,袒露出長滿黑毛的胸膛,臉上橫肉直擰,拳頭把胸脯打得砰砰響:\"來,龜兒,在大爺這兒試試槍法!\"

    小頭目不敢開槍,手競有些抖。四爺首先在精神上壓倒了對手。四爺看那小頭目亂了陣腳,又是一陣笑,笑聲未落,猛地從腰間抽出賊亮的攮子:\"你不動手,老子可要動手了!\"\"你......你敢!\"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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