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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4/5)

作者:周梅森字數:102234更新時間:2023-10-26 08:18:38

    小頭目慌亂之中,槍口抬高半尺,向空中放了一槍。

    四爺並沒撲過去,卻用攮子在自個兒袒露的胸肌上劃了一刀,鮮紅的血立時湧了出來,順著黑毛叢生的肚皮流到腰際,把老藍布腰帶浸濕了......

    這是四爺的傳統戰法。具有十分完美的無賴藝術色彩。

    廣田並不阻止,他知道:四爺素來十分愛惜自己的皮肉,不到萬不得已,決不輕易放血;即使放點血,下刀也十分有數,決不至於出現生命危險。過去,廣田對此很有些鄙視的意思。今天卻不然。今天。四爺是為了纏住礦警拖延時間,血是為窯工弟兄流的,盡管無恥,卻也透著幾分偉大。

    對峙、糾纏之間,廣銀已帶著七八百名窯工怒吼著順著鐵道撲了過來。眨眼間便將八節車廂圍了個實實在在。接著,窯工們蜂擁而上,呐喊著、咒罵著將車上的人往下拽。車上的人被這突然而來的襲擊驚呆了,一瞬間不知該作何反應。後來,車上的人在掙紮中向窯工們動了拳頭,窯工們立即予以有力的反擊。一會兒工夫。局麵便無法控製了,雙方人員打成了一團。車上車下,四處是扭動在一起的身體。那幾個礦警景況更慘,往往被三五個窯工同時開打,哭喊求饒聲響成一片。

    這是一場無組織、無紀律的原始的戰鬥。戰鬥的雙方。完全憑拳頭、腳板和身體的實際力量攻擊對方,就像他們的祖先在萬餘年前攻擊野獸一樣。人類的長久進化和時代的日益文明。並沒有根除人們自身的野性,所以。在很多時候,很多場合,人也會像野獸一樣,為了自己的生存做出許多瘋狂的事情,

    劉廣田開頭還試圖控製局勢,製止住這場瘋狂的打鬥。他拚命地喊。氣勢洶洶地罵,然而,沒人理他。後來,他身上也挨了募集工的拳頭。他火了,小褂一脫,赤膊上陣了......

    四爺和一幫弟兄更是英勇,攮子、短刀亂飛亂舞,直往對手們的肉裏鑽,不一會兒工夫。便捅倒了十幾個。四爺的麻臉、身體也理所當然地吃了對手們的拳腳,胳膊和嘴角掛出了血絲,半邊臉龐發麵饃似地腫脹起來。但是,四爺不怕,否則,四爺便也不是四爺了他越戰越勇,開頭,還隻是撿人家的臂部刺,末了。幹脆不認這最佳放血部位了,逮著什麽攮什麽!

    混戰由鐵道漸漸移到路基。又從路基移到荒野上,直打得塵土飛揚、聲嘶力竭,尚不分勝負。從人數上講,雙方相差無幾。要想一下子控製局麵都不大可能。

    一小時後,劉家窪增援的窯工又到,新來的窯工手持棍棒、礦斧,黑壓壓推了過來,一下子把募集工鎮住了。募集工開始實行戰略撤退。一個個光著腳丫子向南飛逃,荒地上拋下了幾十個受傷的夥伴。

    劉廣田爬上火車,大聲喊話。阻止了窯工們繼續追打募集工的企圖和舉動。

    戰場漸漸平靜了下來,劉廣田命窯工們將躺在地上呻吟的受傷的募集工抬回劉家窪治傷調養。他心裏十分內疚,自覺著沒能很好地擔負起領導的職責,沒能對募集工施之以禮。

    他暴怒地追問眾人:\"他娘的,哪個王八蛋先動的手?把老子的話當耳旁風?\"

    沉默了好一會兒。劉四爺才道:\"好像是他們先動的手!\"\"那也不該如此無禮!你們再這樣鬧下去,老子不幹了\"說畢,跳下火車,罵罵咧咧往回走。

    走了沒多遠,劉廣銀建議道:\"二哥,為防後患,咱們幹脆把小鐵道掀了吧3看它狗的火車再開?\"

    劉廣田眼睛一亮:\"有理!\"

    於是,千餘名窯工一擁而上,棍撬,手扒,肩扛。硬是把兩千米鐵道掀了個底朝天。

    募集窖受挫。滬電緊急催煤。董事會令秦振宇恢複原包工費用,維持窯工日工資三角青分,確保工人複工。秦也意識到不能兩麵受敵,遂於二十八日和二劉談判。由於三先生作祟,談判未獲成功。三十日,日資控製的北方煤礦煤價又升,董事會內吵成一目。秦負壓力愈重。四月一日,王子非再訪尹文山,力陳利害。請縣府斡旋。二日,尹文山拜訪三先生,三先生堅持原賠地條件不變,並引尹觀算饑民日常之苦。斡旋失敗。

    日下午。礦警隊和窯發生衝突,窯工被打傷三人。三日,三先生以村寨所藏之槍炮器械武裝窯工。武力械鬥已在所難免。其時,大名鼎鼎的綠林人物祁六爺介入糾紛。

    祁六爺大號祁天心,直隸省元氏縣人。光緒三十年,率眾抗捐,搗毀稅局,被官府通緝在案;三年後竄入青泉縣境。打著殺富濟貧的口號搶劫店鋪,綁架富戶,鬧得地方不寧。六爺在其事業鼎盛時期,擁有好馬幾十匹,槍手近百名,動作起來,如行雲流水,勢不可擋。那時辰,六爺馬蹄所到之處,寨寨關門,家家閉戶,上至知縣,下到鄉民,無不戰戰兢兢。宣統元年,六爺的活動區域已擴至蘇魯豫皖,在四省交匯的廣大地區馳騁、輾轉,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覷的勢力。他們專和官家作對,於丁得贏便打。打不贏便走,時而深山密林。時而魯南、蘇北,哪裏的防範力量薄弱。他們便出現在哪裏。他們的窩村、窩寨很多,青泉縣境內的周樓便是一處。

    宣統二年,會黨起事,派人傳帖聯絡。祁六爺欣然前往,結果,起事失敗,會黨首領被殺:六爺兵馬折損大半,流入魯南深山。也是這一年,內部危機出現,手下發生火並,兵馬一分為三,六爺憤而退隱。退隱時隻留親信家人六名。直到民國三年前後,軍閥混戰,局麵再次出現混亂。六爺二次出山,帶剽悍之徒數十人,繼續幹起打家劫舍的勾當。

    六爺武藝高強,刀槍棍棒樣樣俱精,騎得烈馬,使得快槍,更加上渾身是膽。官府也怯他三分。相傳,民國五年,北京政

    府向青泉縣委派了一員知事,前呼後擁趕來上任。不料,在大路上被六爺截住了。六爺孤單一人,身著一件破長衫,兩手插在腰問的口袋裏,手裏攥著短槍,槍口隔著布衫,活生生地指著馬上的縣太爺。

    縣太爺伏在馬背上大氣不敢喘。六爺冷冷一笑:\"害怕麽?\"

    縣太爺連連點頭;\"怕......怕......\"\"大爺就是祁老六祁天心!\"

    \"久......久聞大名!久聞大名!\"\"那還不快給我滾下馬來?\"

    縣太爺翻身下馬,垂首立在一旁。六爺偏腿一躍。跳上縣太爺的座騎。\"天熱麽?\"六爺問。

    \"熱,熱\"縣太爺道。\"熱,給你根黃瓜吃!\"六爺將手從布衫裏拿出,那手裏攥的不是短槍,卻是兩根

    彎彎的黃瓜。六爺摔下一根給縣太爺,打馬便走。待六爺走了好遠,縣太爺這才想起命隨從開槍......

    後來,這位縣太爺四處張榜,賞洋千元,買祁六爺的狗頭。不過,這筆買賣卻未做成,倒是縣太爺自己吃了暴亂饑民的刀子,一命嗚呼了!

    六爺再度入境,引起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的注意。這人便是罷工前夕被劉廣田打傷的櫃頭周洪禮。

    周洪禮恰是窩村周樓人,和六爺有過一麵之交。光緒三十一年前後,六爺被清兵追剿,周洪禮的父親曾救過六爺一命,這回公司罹難,周洪禮想到了此人。

    周洪禮對公司並無感情,但,他的財源、前程卻係之公司。

    工人罷工不但在最大程度上損害了公司的利益,也損害了他自身的利益。窯工一天不複工。他便一天無錢可賺。因此,在勞資糾紛、鄉礦糾紛這兩個問題上,他和每一個櫃頭一樣,毫無保留地站在公司一邊。昨日在村裏見到六爺之後,他心裏便萌發了一個惡毒的念頭。隨即。拖著帶傷的身體來到了公司,向礦長王子非和盤端出了自己的陰謀。

    王子非立即將周的想法報知秦振宇。

    秦振宇正處在進退維穀、焦頭爛額之際。然而,一聽到周洪禮的建議,還是大驚失色:\"你......你是說敲掉三先生?\"\"對!怕隻有這一條路了!\"王子非不慌不忙地分析道。\"眼前,勞資糾紛和鄉礦糾紛實際上已合為一體。窯工罷工能長久堅持的唯一原因,是有三先生及四鄉民眾的支援。而四鄉民眾支援他們,也是為了自身利益。我們若想爭取主動,唯有立即割斷窯工與鄉民的聯係。分而治之,逼其就範。\"

    \"那也不需要殺人嘛!\"

    \"總經理,容兄弟說完。烏無頭不飛。鄉民鄉紳之頭。就是劉叔傑,幕後操縱窯工的,也是此人。據兄弟所知,一些鄉民、鄉紳原不願捐錢、捐糧支援罷工,但礙著劉的威嚴,不得不捐。縣府方麵。也是因為劉的出頭,才對我們不管不問,任其地痞流氓胡作非為。殺了此人,所有風波皆可平息大半,我們才可企望窯工、鄉民認真談判。\" 。

    秦振宇沉思良久,點點頭:\"這個分析確有道理。子非兄,真難為你對我、對公司的一片赤誠之心不過--\"他頗有些惶恐地看著王子非。\"這殺人。而且是殺這麽一個人......\"

    王子非意味深長地說:\"有一點是越來越清楚了,在這裏。兄弟提請總經理注意:劉叔傑的目的決不僅僅是敲公司一筆竹杠,而有其更加險惡的用心,他是想借糾紛搞垮公司!所以,你不殺人,人當逼你自殺呀!\"

    秦振宇額頭上出現了冷汗。王子非的話不是聳人聽聞,確是有根有據的。但是,對動手殺死這麽一個名聲顯赫的人物,他還是有點不敢想象。他不願公司被搞垮,他做夢都想發財,可他不願殺人。不過,若是把殺人和自殺聯係在一起,他還是不願意自殺的。

    \"子非兄,這事就由你來辦吧!權當我沒聽說!事成之後,兄弟決不會虧待你的!\"

    王子非馬上意識到,秦振宇想逃脫幹係,便不以為然地苦笑了一下:\"也好!這樣,我們二位中間,就有一個幹淨人了!\"秦振宇臉龐紅了一下,有些窘追。繼而,親呢地拉著王子非的手:\"子非兄,你可要體諒兄弟的難處哇!演一出戲,總要有唱紅臉、唱白臉的。如此重大的事情,兄弟我不能不考慮後果。萬一事敗,總還要有人出來收場呀!\"

    \"是的!\"王子非語調平淡,但卻十分尖刻地道,\"這話也有道理。可我還是要告訴你:你、我的雙手早就不那麽幹淨了!辦礦以來,發生大小事故十餘起,已有幾十名窯工假你我之手喪身窯下,斃命於饑寒交迫之中。不客氣地說。窯工的罷工是有其道理的\"

    \"你怎能這樣講?\"秦振宇有點小小的惱怒,\"他們死於采礦,非我秦某殺害,豈能同日而語?\"

    王子非既不激動。也不反駁,隻是繼續自顧自地講:\"此舉可否實施,請總經理定奪。公司存亡與子非並無幹係。如總經理遷怒子非,子非即可辭職,敬請另聘高明。\"

    秦振宇一聽這話,馬上明智了許多,笑道:\"子非兄此言錯矣!敲掉劉叔傑正台我意!隻是我們要完全不擔幹係才好。當然,如果要擔幹係,秦某義不容辭,我是總經理麽!\"

    王子非歎了口氣:\"總經理對子非的恩義,子非自知,我豈能坐視公司危難而袖手一旁呢?且讓子非會會祁天心再說吧\"次日,王子非喬裝打扮,溜出了劉家窪。在周洪禮的引導下,步行二十餘裏,趕到了深山凹中的周樓,在周家會見了祁天心。

    祁天心是個身材瘦長的白臉漢子,猛看上去,缺少一些綠林英雄應有的凶悍、英武之色。但,脖頸左側有一處長長的刀痕,迤邐至下巴上方,說起話來,那長長的疤痕便隨之抖動,平添了幾分惡相。

    會談異常順利。祁天心提出:隻要公司出洋兩千,願保證在三天內幹掉劉叔傑。王子非代表公司欣然應允,當即支付銀票。

    當場拍板,決不是祁天心的魯莽、草率。他應承此事有三個原委:一、可報當年周父救命之恩;二、可報西河寨一刀之仇一宣統元年。祁六爺率眾劫寨,曾被劉姓鄉民砍過一刀;三、可得公司現洋兩千。

    最後。王子非婉轉地道:\"六爺,此事不論成敗與否,萬不可走漏風聲,如若走漏風聲,六爺一走了事,公司可吃罪不起\"祁天心大笑道:\"全他娘的鳥話!六爺我殺人越貨也不是一回兩回,好漢做事好漢當,哪怕五花大綁上殺場,爺一人頂了!\"王子非鞠了一躬:\"鄙人代表公司先謝六爺了!\"

    祁天心滿不在乎地道:\"不謝!不謝!你們要人頭,六爺要現洋,一樁公平買賣,談不上誰謝誰!你們回去聽消息好啦!\"

    當晚,六爺便派了兩名弟兄潛入西河寨。打探劉府的情況,摸清了劉叔傑的行蹤。第二日夜裏,祁六爺便帶兩名槍手,一式短打裝束,騎馬奔襲西河寨。三人除短槍外,綁腿上插著匕

    首,懷裏揣著繩子--準備作翻越寨牆之用。這一夜夜色極濃,偌大的世界黑實了心,三五步外便看不見人影了,實在是殺人放火的好時光。

    馬蹄\"得得\",一路生風,六爺和兩名槍手閃電似地在荒山野地裏奔馳......

    祁六爺的腦袋裏沒有任何權威的位置,三先生的權威更不在六爺的眼皮裏。六爺生來便是和權威作對的。誰有權威,他便出誰的洋相,給誰以難堪。六爺認為,這世界早已不是權威的世界了。所以,以兩千塊錢的價格售出三先生的腦袋,六爺毫無愧色。

    六爺和所有的富人都有仇,\"為富則不仁\"。六爺一貫這樣認為。

    到得西河寨三裏外的一道小樹林裏,六爺翻身下馬,將韁繩交給一個槍手。自帶另一名槍手,步向村寨。

    寨門早已關閉,槍手踩著六爺的腦袋爬上寨牆,而後,扔下繩子拉上來六爺。進寨之後,沿著寨牆根摸了一段,穿過兩個短胡同,便來到了三先生的府第。六爺和槍手遂越後牆,潛入三先生臥房窗後。臥房內一片漆黑。六爺有些疑惑,未敢貿然下手。

    這時。已是深夜十一時左右。

    六爺低聲囑咐槍手到後牆外望風接應。自己獨身一人進了前院。前院廳堂裏燈火未熄。從窗格上可以望到一個拖辮老者的身影。那老者正和一個帶瓜皮帽的胖紳士談著什麽。

    六爺破門而人:\"誰是劉叔傑?\"

    拖辮者正是三先生。先生剛一應聲,尚未看清來者麵目,六爺已將一把雪亮的匕酋猛擲出去,正中先生前胸。先生痛叫一聲,捂著匕首頹然倒地。胖紳士不禁厲聲呼叫:\"救命啊

    六爺原不想要那胖紳士的命,一聽呼叫,便顧不得許多了,隨即掏出短搶,\"砰\"的一槍將那豎著的一堆胖肉打倒。而後,叉在三先生身上補了一槍。

    隨著呼喊和槍聲,前廳後院的家丁人等盡數跑出,捉拿凶手。罷工之後,各村寨鄉民早有防備,寨樓日夜有人守候,不曾想,就在這防範之中,祁六爺競十分便當地下了毒手,這不能不使劉姓鄉民太為震驚。當下,村寨裏火光一片。手執火把、刀槍的鄉民百姓堵住了村寨的每一條通道。六爺翻過劉府後牆後,被一幫村民截住,槍手斃命,六爺受傷被捕。

    經過大風大浪的祁六爺,在小河溝裏翻了船。這一次不同於宣統元年,是徹底地翻了,六爺自知,此次是必死無疑丁,這或許便是蔑視權威的下場。

    六爺給自己一生的曆史打上了句號,這是他自己親手打下的。他犯了對西河寨村民來說不可寬恕的罪惡:殺死了德高望重的三先生。他不知道,這三先生代表著鄉民的真理。

    六爺殺死了真理,自然是死有餘辜。

    行刺成功,鄉礦聯係一時中斷。四日、五日、六日,四千窯在饑餓之中度過。七日。劉廣田親赴西河寨。募集糧款。看望三先生,並為之準備後事。

    會司借機秘密召見劉廣銀。答應罷工窯工部分條件,同意恢複原資、時,並許諾:複後將讓廣銀自包大櫃。廣銀應允,遂於七日下午自作主張宣布複工。幾個大井的天輪同時轉動,截至下午六時,已有八九百名窯工下了窯,罷_遇到了嚴峻挑戰......

    公司宣稱:罷工問題已大部解決。

    三先生卻沒死。

    三先生就像腳下他賴以紮根的這塊古老的土地,具有極頑強的生命力。

    昏迷三天之後,先生活過來了。

    祁六爺太不走運,一刀傷及先生肺葉,一槍傷至左肩,除給先生肉體造成一些痛苦外,並未能將他置於死地。

    醒來之後,先生鎮定自如,命家丁將凶犯押至麵前,予以審問。

    祁六爺麵不改色,大大咧咧地道:\"爺,姓祁名天心,直隸省元氏縣人,排行老六,江湖人稱祁六爺。宣統元年,打劫過這鳥寨,該殺該砍,隨便吧!爺早晚要吃這一刀的!\"

    一聽是祁六爺,仰靠在被垛上的先生立即命家丁鬆綁。

    被鬆了綁的六爺並不道謝,也不等任何人邀請,便自由自在地在太師椅上坐下了,繼而抓起先生專用的紫陶砂壺對嘴就喝,喝畢,抹抹嘴邊的水珠道:\"劉老三。你不怕六爺逃跑?\"先生蒼白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摻雜著苦味的笑,說話聲音極其微弱:\"你我本來無冤無仇,我何必一定要殺死你呢?人生來不是為了殺人的,想走,你隻管走好了!\"

    六爺愣住了。三天來,他已吃了鄉民、家丁們幾頓飽打,原以為先生審問時也會給他點厲害嚐嚐,最後處死他。卻不料,他竟這麽隨便地將他放了。他疑惑了。

    \"放了我,你不後悔?\"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不會!劉某從來不於後悔事!\"\"你也不想知道點什麽麽?\"

    先生勉強笑道;\"想不想知道。是我的事,想不想說是你的事,你是出名的硬漢子。你不想說的事。我決不為難你。誰沒有難處呢?要是沒有難處,你也許不會來殺我,唉!......走吧!\"先生又揮了揮手。

    六爺再也挺不住了,淚水從深陷的眼窩裏滾落下來。打濕了腳下的磚石:\"先生,老六有罪老六兩千塊錢將你賣了!是興華公司的周洪禮、王子非唆使老六幹這混賬事的!\"

    周洪禮、王子非?先生一驚,馬上平靜下來。輕描淡寫地道:\"不要說了,我劉某決不怪罪於你!我還是那句話:你我原本無冤無仇嘛\"

    六爺拍胸頓足道:\"先生,老六這就去找公司的王八算賬一個個敲掉他們!\"

    \"非也!非也!\"先生道,\"他可以不仁,我卻不能不義,人當愛人哇!你先回周樓。如需請你幫忙,再當奉告\"

    祁六爺千恩萬謝告辭了。走時,先生命家丁將短槍、匕首交還六爺。六爺鐵硬的心腸第一次受了感動,他膝頭一軟,直挺挺地在先生麵前跪下了......

    六爺走後,家人埋怨先生道:\"您的,5腸也太軟了''些!就說不殺祁老六,也該紮他兩刀出出氣!\"

    先生歎口氣道:\"殺掉祁老六容易,殺光所有的土匪蟊賊難啊殺了他,咱們寨子以後就甭想安寧了好了,不要說了,我要安靜一下!\"

    除了賢惠的老妻留在身邊,家人盡數退去,先生重叉閉上眼睛。

    先生的心裏一陣絞痛。他著實沒有料到,王子非、周洪劄敢向他下如此毒手由此看來。這個世界的變化當是千真萬確的了,他的存在,顯然阻礙了世事變化的進程,人家才下狠心

    除掉他。

    傷口愈加疼痛,纏裹了十幾層的紗布又滲出了暗紅的血色。疼痛是陣發性的,他蒼白的臉變得蠟黃。寬闊的腦門上呈現出密密匝廈的細小汗珠,太陽穴突突跳個不停。在這難忍的陣痛之中,先生再次進行深刻的反省。他要替對手找出殺害他的理由。假若能找到站得住腳的理由,他相信自己會饒恕他們。他曆來都是寬宏大量的。

    然而,沒有。

    是他們侵犯了他。

    他和所有世世代代居住在這塊土地上的鄉紳、鄉民一樣,從腳下這片貧瘠而深情的土地上覓取食物,覓取錢財,覓取應該得到的一切。他和他們,從未損害過興華公司一分一毫的利益。倒是公司對不起他,對不起他們。這幫油頭粉麵、人麵獸一D的東西。強盜般地閩到這裏,掏窯開礦,不顧一切,搞得土地坍落,天怨人怒。這幫混賬東西。破壞自然,破壞世風,將一塊平靜的樂土推進了動亂的漩渦,當這漩渦最終要吞沒他們自己的時候。他們竟敢把黑手伸向他一-以善待人的三先生。可惡的東西

    先生發誓報複。

    先生深信,上蒼會原諒他,他是忍無可忍啊一陣劇烈的疼痛使他又一次昏了過去。

    醒來時,劉廣田、劉四爺已守在床前,他們已知曉了先生被刺的真實情況,臉上的表情十分沉重。

    先生睜眼看了看廣田,似乎想笑一下,但嘴角抽動了一下,卻未笑成。他用眼神示意廣田坐下。

    劉廣田沒坐,急不可耐地道:\"先生,您說,咱們該咋辦?您的血,是為我們罷工窯工流的,我們要替您報這個仇!\"

    先生聲音平和地說:\"個人事小,罷工事大,你們萬不可為老叔一人壞了,罷工大計!\"

    劉廣田哭道:\"先生被打成這個樣子,我們於心何忍?再說。公司敢加害先生,未必不敢加害我等。我們要和公司結結賬了\"

    \"是的!你們......你們確該多多防範才好哇!\"

    劉四爺湊過一顆汗津津的腦袋:\"先生,祁老六要不要敲掉?隻要你說句話,我找幫弟兄摸他的老巢。\"

    先生艱難地搖搖頭:\"罪在公司。此次行刺,係周洪禮穿針引線,王子非出麵參預。這二人是罪有應得\"

    劉四爺大叫:\"老子送他們上西天!\"

    先生讚許地看了劉四爺一眼:\"老四,這可是殺人的勾當,事情敗露,隻怕老叔也救不下你的命來。三思三思!\"

    劉四爺掛著血絲的眼裏滾出兩顆真誠的淚珠,順著凸凹不平的臉頰流人嘴角,他毫不理會。失聲道:\"先生,老四這條狗命是你給的!沒有你的幫持,幾十年前,老四也許就凍死在誰家的屋簷下,餓斃在荒效野地裏了沒吃的時候,您供我吃的;沒穿的時候,您給我衣穿;您讓我住在您家,相待如賓,沒有一絲一毫瞧不起的意思。您讓我學好,教我做人。先生,老四不是玩意哇,每每愧對了先生的好心,吃喝嫖賭樣樣都幹,您勸我。罵我,我也不知悔改。我常想,老四這輩子大約和先生有緣分,注定要使先生受累。萬萬想不到,老四還有報答先生的一天!先生,老四知道這事人命關天,可老四非幹不可!權當老四還報先生的一片孝心!\"

    先生的眼睛也濕潤了,嘴唇哆嗦了好一會兒,才斷斷續續地道:\"老......老四,你......你的孝心,老......老叔心領。隻是,此事還......還望再想想!\"

    劉四爺眼中的淚流得更急:\"先生,老四父母早亡,不敬鬼神,上沒跪過天地神靈,下沒跪過父母高堂,今日裏,老四我為您跪下了\"

    劉四爺撲通一聲跪在床前。

    \"先生,您不答應老四,老四就跪死在這!\"

    先生見狀,掙紮著要起身,被劉廣田攔住了。隔著廣田粗大的臂膀,先生哽咽著道:\"老四,平身老......老叔我答......答應也就是......是了!\"

    劉四爺抹了把淚,站了起來,雙手抱拳,向先生深深鞠了一躬,轉身就要告辭。

    先生將他喚住:\"切記:事情要做得幹淨,萬不可留任何蛛絲馬跡|

    \"老四記住了!\"

    劉四爺走後,劉廣田和先生談起了罷工事宜。廣田談及因先生被刺,鄉紳、鄉民中斷了和劉家窪的聯係,窯工已斷糧三日。先生震怒,將那幫勢利鄉紳痛罵一番,最後,表示道:\"好在他們並未殺死老叔,罷工老叔還要不遺餘力地資助下去,直至成功!\"

    正說著,兩個窯工匆匆趕到,問候了先生幾句,便當著先生的麵報告了劉廣銀擅自複工一事。

    劉廣田大驚,當即辭別先生,急忙趕回劉家窪。

    就在這時,一些鄉紳、鄉民代表前來看望先生。這些人大都有地在坍陷區,對先生寄以重望,他們都不願先生死,為著自己,他們也需要先生活著。哪怕隻有一口氣。

    先生這時也幾乎隻有一口氣了。幾個小時內,他經曆了幾次感情上的大起大落,渾身的精力幾乎用盡,他想歇一歇,閉一閉眼。然而,不行!當幾位紳士在老妻的引導下走進房內的

    時候,先生馬上意識到自己肩上的責任。他要在這關鍵時刻挺住,不顧一切地挺住。

    確乎是關鍵時刻。此時,先生偉大的頭腦裏已產生了一個偉大的念頭:趁窯工、鄉民鬥誌旺盛之際,組織他們武力圍礦,一舉擠垮公司,從根本上解決一切問題。他要和這些隻認得大洋的土財主們談一談,好好談一談,有人的出入,有錢的自然要出錢麽!......

    忍著傷口的劇痛。先生竟坐了起來。

    四月八日上午,周洪禮在自家門口被劉四爺用炸藥炸死。當日下午。劉廣銀在西窯戶鋪街上被黑槍擊斃,已複工的部分窯工重返罷工隊伍。公司的複工計劃再次破產。

    九日。劉四爺代表三先生向公司遞交最後通牒,限公司十四小時內答複賠地條款。當日,窯工也推出代表和公司進行最後談判。公司以請示董事套為由,拖延時間。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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