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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5/5)

作者:周梅森字數:102234更新時間:2023-10-26 08:18:38

    十日淩晨,四千窯工、萬餘9民,從四麵八方湧來,武裝包圍劉家窪。將公司人員盡數國在礦牆之內。縣知事尹文山再度斡旋,三先生態度強硬,尹自知無力左右形勢,隻得袖手旁觀,等待收拾殘局。

    十一日,窯工、鄉民開始攻礦,公司招架不住,遂掏出現洋二萬,召請直係軍閥王占元部十五團武力解圍。

    一場發生在北方土地上的近乎原始的戰爭拉開了序幕。戰爭是流血的政治。

    三先生是政治家,是這塊土地上土生土長的政治家。他偉大腦袋裏的全部政治就是把公司打垮,打爛,使它和它的影響在這塊土地上消亡。現在。三先生莊嚴的政治以排山倒海之勢,在小小的劉家窪全麵鋪開了--

    長矛、大刀、土槍、土炮,從各個閉塞的村寨冒了出來。手持長矛、土槍的人們聽命於三先生的政治,服從於三先生的政治。因為,他們還沒有自己的政治,三先生的政治便理所當然地成了他們的政治。

    窯工、鄉民將劉家窪裏三層、外三層地團團圍住。十餘門生鐵鑄就的土炮,將黑烏烏的炮口伸向東西兩個礦門。大刀片在陽光下折射出波動而刺眼的光亮。鳥槍、獵槍、土造的粗鐵管火藥搶,在沉默中等待爆發。姑娘、媳婦、老太婆,用古老的木輪手推車,用油亮的扁擔。為前方勇士運送著煎餅、鹹湯、稀粥。她們自己。卻把褲帶勒了又勒。她們知道,男人們是在為她們的溫飽,為她們的家庭而戰,她們是自豪的,是驕傲的,她們和她們的男人們一樣,毫不懷疑這場戰爭的正義性,也就是說,毫不懷疑三先生的偉大政治。

    在鄉民百姓們看來,領袖這玩意,是萬萬不可缺少的。生活中沒有領袖,那還成其為生活?從古到今,他們一貫把三先生這類領袖看得比柴米油鹽貴重得多。領袖是上帝,是神靈,是主心骨。人們早已習慣於把它祭奠在心靈深處最神聖的地方。脖子上不騎個領袖,就沒人給你領路,人們就要惶恐不安了。不可設想。若是沒有三先生這類領袖人物的強有力領導,這場即將開始的戰爭將如何打下去。

    這一天,三先生拖著帶傷的身體,忍住兩處傷H的疼痛,被家丁用轎子抬著,來到了劉家窪。他要親眼看看一個叛逆王國的覆滅。家人曾死死勸他不要來,他不聽,他聽命於天,他覺著是上天派他來打贏這場戰爭的。

    轎子從東門走向西門。三裏長的街麵上塞滿了武裝的民眾。太胡懶懶地吊在天上,一束陽光透過轎簾,斜鋪在他的膝頭,暖暖的。他感到從未有過的心曠神怡。置身於擁護他、崇拜他、支持他的人流中,他覺著自己像一葉扁舟,浮在安全平靜的海麵上。

    轎子被迫時時停下。熟識的鄉民、窯工。爭先恐後地和他打招呼。詢問他的傷情,用急切的、真摯而樸素的,然而,又是極簡短的話語。向他表示他們的感激、尊敬和關切。他也向他們招手,微笑,抱拳。他同樣感激他們。他知道,作為一個領袖,沒有擁戴的民眾,那麽。這個領袖的價值決不會高於一張可供充饑的白芋幹煎餅。

    有時,他也把腦袋艱難地探出小窗。向人們詢問些什麽。從他們口裏,他知道了自己的部署已全部完成,鄉民們以村寨為單位,窯工以大櫃為單位,全部進入了戰位......。

    他滿意地笑著,箋著,幾乎完全忘記了傷口的疼痛,忘記自身的存在。

    在西大門外的空地上,他被周家櫃、王家櫃的劉姓窯工們圍住了。人們把他的轎子抬到了興隆酒館的高台階上,向他歡呼,向他致意。他被激動了,不聽家丁的勸阻,從轎子裏掙紮著走出來,在劉廣田、劉四爺的攙扶下,向人們頻頻抱拳,蒼白如紙的臉上,掛著虛脫的汗水。

    \"先生。向大夥兒講點啥吧\"劉廣田建議。

    先生點點頭,將兩隻無力的手伸向前方。義顫微微地向下壓了壓,示意人們安靜一些。他的動作已有了些老態龍鍾的味道,仿佛身上的兩處傷口,使他一下子失落了許多年的光陰。人們感動了。

    人們安靜了。

    人們用忠誠的眼睛凝視著為自己付出了鮮血的領袖,一瞬間進入了無私的忘我的境界。他們都希望自己的領袖用強有力的號召,去點燃他們心中的瘋狂。他們希望他們的領袖會大呼一聲:\"打呀,和王八蛋們拚呀!\"

    先生深深凹進去的嘴唇蠕動了半天,環顧四方看了半天,隻用中氣不足的聲音說道:\"我們......你們......要保住土地\"先生說不下去了,眼淚很響地摔在地上。

    麵前的人們確乎是土地的兒子,那些窯工身上,現在還是一身農民的裝束。他們或者過去,或者現在,或者將來,都勢必要和土地發生血肉相連的關係。下窯的窯工,又有幾個不想發財買地呢?先生理解他們,懂得他們!夠了!這就夠了!歡呼、吼叫,混雜的聲浪把空氣震撼得發熱、發燙;把人心蠱惑得發癡發狂。

    炮聲響了。西河寨前清鑄就的土炮,向新生的礦井重重地轟了頭一炮。這一炮點響的時候。俄國阿芙樂爾號巡洋艦攻打冬宮的炮聲已靜寂了兩年......

    一百四十餘名礦警憑借堅固的礦牆、崗樓,頑強地捍衛著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尊嚴。在人數的對比上。他們無疑處於劣勢,一百四十與一萬四千是不成比例的。然而,他們有他們的優勢,他們有現代化的德國步槍、捷克機槍,有足以把幾萬人送上西天的采礦炸藥,有無法攀附的高牆,有不可逾越的礦河,有道義上的信心和力量--他們不是侵略者,而是自衛者。

    公司不是他們的上帝。但是,他們在為公司而戰,願為公司而戰。公司有錢--剛才,王子非已代表公司宣布:隻要礦

    警隊能堅守到下午二時,礦警隊所有隊員將分別獲洋五十元,作為特別警務報酬。錢是上帝,他們在為上帝而戰。

    直係王占元部已於今晨電告秦振宇:所派部隊將於下午二時抵達劉家窪,彈壓暴民動亂。有正規武裝作後盾,區區烏合之眾有何可畏?這也是礦警們勇於堅守的原因之一。

    土炮轟響的時候,東西礦門的礦警們立即作出了強烈反應,架在門樓子上的機槍即刻噴著火舌吼叫起來,把雨點般的子彈射向黑壓壓撲過來的人群,給了愚昧的窯工、鄉民們一個清醒而實在的教訓。使他們丟下了十餘具屍體。狼狽退縮。

    進攻者總結了經驗教訓,用裝滿土的麻包築起了簡易工事,躲在麻包後麵用炮火猛轟礦門。在炮火的掩護下,手持大刀,光著脊梁的壯漢們分散成無數個蠕動的黑點,迅速向護礦河迂回,到達護礦河後。便跳入水中,向對岸強行泅渡。這時,子彈便也跟蹤而來,在水麵上濺出點點水花。知趣者慌忙回頭,鼠竄時卻也難免亡命於紛飛的流彈。不知趣的,逼到礦牆下,無遮無攔自然找打。

    泅渡失敗。

    一時間,萬餘名怒氣衝衝的漢子,在激烈而有效的反擊中退卻了,畏縮了。然而,轉身看看腳下倒地的父老鄉親,征戰的勇氣重被複仇的烈火點燃,二次攻打重叉開始。

    這回,他們把攻擊的重點轉移到防守力量薄弱的礦牆,十幾裏同時發起猛攻。

    一百多條槍顯然不能同時擊斃猛然擁上來的幾千條不怕死的漢子。在強大的攻勢麵前,南麵的礦牆首先被突破。攻到牆下的鄉民,用炸藥將礦牆炸倒了十幾米,手執大刀、長矛的鄉民怒吼著殺進礦來。

    礦警隊的防線全麵崩潰。

    僅僅一個小時零幾分鍾,也就是說,距下午二時尚有三個小時,劉家窪被憤怒的窯工、鄉民攻克。

    開始了真正的大殺戮。

    交戰的雙方均不是正規武裝集團。不受任何戰爭規則的束縛。他們完全憑借自己簡單的頭腦,指揮著強有力的四肢,執行殺戮的責任。失去了優勢的礦警們,四處奔逃著,躲藏著,他們逃到哪裏,躲到哪裏,刀槍便追到哪裏。舉手、交槍是沒有用的,鄉民、窯了不吃那一套,他們隻懂得一個道理:殺人償命,欠債還錢。既然礦警們殺了他們的人,他們理所當然地要讓他們抵命。

    在迅速的殺戮中,進攻者逼近了小小的經理樓,接著,包圍了經理樓。

    秦振宇、王子非對自己的命運已失去了最後的支配權,他們做夢也想不到。配備著現代裝備的礦警隊會垮得這麽快。甚至使他們來不及安排一下自己的後事。

    把經理樓團團圍住後,窯工、鄉民沒有貿然行事。這是三先生的命令,他們不能違抗的命令,因為,他們知道,最後收拾局麵的是三先生,而不是他們。他們不是政治家。

    踏著窯工、鄉民用鮮血開辟的道路,三先生坐著轎子過來了,轎子兩旁是眾多的鄉紳,鄉紳的長袍馬褂中間,夾雜著罷工窯工的首領劉廣田和袒胸露背的劉四爺。二劉的衣著十分寒酸,和紳士們身上的綢緞服飾混在一起是極不協調的。然而,沒有人注意到這種差別。

    人們主動讓開了一條路。

    三先生的轎子在人的小巷中穿行。

    到得大門口,轎子放下了,先生威嚴地從轎子裏鑽了出來,兩個紳士上前去攙,先生抬手推開了。

    經理樓前刹那問鴉雀無聲,靜得怕人。人們把目光的焦點全集中在先生身上,急切地關注著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在籠罩一切的靜寂中,一種莊嚴的神秘產生了......

    人們等待著一個結論的誕生。秦振宇、王子非走下樓來。\"失敬!失敬!\"三先生鄭重地挽了挽肥大的袖子。雙手抱 \"

    拳。上身微微躬了躬,彬彬有禮地道。

    秦振宇臉色難看。麵部肌肉緊張地抖動著,滿頭滿臉的汗水。曾經是油光閃亮的頭發,蓬亂成一團,有一撮緊貼著前額,沾在濕漉漉的麵皮上。他望著三先生,不知該說些什麽。嘴角抽動了半天,競未吐出片語隻言。

    王子非倒還鎮靜,聲色柔和,但卻不失尊嚴地道:\"先生,你勝利了!可你大約也知道,這場導致你勝利的械鬥會給你、會給四千窯工、父老鄉親帶來什麽。\"

    先生微微一笑:\"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

    王子非也笑了笑,笑得極不自然:\"可我要提醒你:\"總有那麽一天,這塊土地上的人們,會像今日對待公司一樣對待你!\"\"就這些了?還有什麽要說的麽?\"

    王子非看看腕子上的手表:

    \"這還不是最後的結果,兩個半小時後......\"

    \"哈!哈!哈!哈!\"先生大笑道,\"你還指望那一個團的大兵?那些大兵都是賤貨,誰發餉銀他們為誰賣命!你們不是出了兩萬麽?我劉某出三萬如何?\"

    王子非怔住了。

    就在這時,響起了一聲沉悶的槍聲,一顆子彈從先生身邊的人群中飛出來,準確無誤地穿過王子非的腦袋,像一根大釘,將他死死釘在先生腳下的水磨石台階上。鮮紅的血,從崩開的

    腦殼裏湧了出來,順著台階往下緩緩地流。王子非的腳抽動了幾下,猝然死去。咽氣時,兩隻眼睛還大睜著。嘴還微張著,仿佛要向人們再講點什麽......

    人們循聲望去,夾在眾紳士中的劉四爺正慢慢將冒煙的長槍重挎到肩上。

    三先生仿佛不知道這一切,柔聲對秦振宇道:\"秦總經理,現在,我們該好好坐下來談談條件了吧?\"

    秦振宇幾乎是魂不附體了,連連點頭應著:\"好好!一切按先生的意思辦!\"

    先生回首命令道:\"廣田、劉四,把複工條件書和賠償約法拿過來,請總經理簽字\"

    秦振宇老老實實簽了字。

    人群中爆發出長時間熱烈的歡呼!那一個個粗野的嗓門裏發出的聲音,匯成了一股強大的氣浪,直衝天宇。

    窯工、鄉民在三先生的領導下。贏得了這場戰爭的全麵勝利。然而。悲劇也由此而開始了。

    兩個小時後,王占元一團兵馬開進劉家窪。

    三先生捐洋三萬,充作軍餉,力求軍方主持公道。軍方應允。嗣方,縣知事尹文山以軍方做後盾,親自處理這場大規模的械鬥事件。劉廣田、劉四旋即被捕,判處死刑。為履行公道原則,縣府宣布:複工條件與賠地約法因秦振宇已自願()簽字,當即行生效。董事會得知詳情,自知辦礦艱難。前途渺茫,紛紛釜底抽薪,要求抽回股金。秦振宇內外交困,無力支持,宣告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倒閉,四千窯工失業......

    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平息了,在戰爭中倒下去的英雄豪傑長眠於地下,他們的血肉之軀,最終和腳下的土地溶為一體了。活著的人擔負起了沉重的責任,這責任既有死者的,也有他們自己的,現在,卻一古腦算到他們頭上。於是,劉廣田、劉四爺這兩個劉姓門下的漢子被抓捕了,被判處死刑了。這段曆史的最後一個標點,冠冕堂皇地打了下來。

    死刑定於次日晨在縣城東大門外執行。

    當天下午。三先生帶著一桌宴席,親臨牢獄探望,向兩位劉門好漢表示自己深深的敬意。

    畢竟是民國了,獄政也隨著時代的進步,向現代文明邁出了大大的一步。劉廣田、劉四爺身上戴的已不是沉重的枷鎖,而是國外進口的鋼手銬、鐵腳鐐。

    看到麵目慈祥的先生,劉廣田、劉四爺著實驚訝,癡癡地看了好一會兒,劉廣田眼裏滾出渾濁的淚水,劉四爺直直地跪下了。

    \"先生!\"\"先生!\"三先生捂著左肋的傷口艱難地彎下腰,伸出一隻手拉起

    了劉四爺,也不由得老淚縱橫泣不成聲了:\"廣田、老四,是老叔害了你們!老叔讓你們受累了!\"

    \"甭說了,先生您老人家能在這時候來看望我們,我們就知足了!\"

    \"先生。這怨不得您的!\"

    先生用袖子揩去臉上的淚水,深沉地道:\"你們這樣想,老叔心裏更不安寧!你們是我們劉氏家族的骨血,是無愧於我們這塊土地的英雄好漢,老叔救不下你們,該遭天譴哇!......\"劉四爺不讓先生再說下去,誠摯地道:\"先生哪能這麽說呢?能這麽轟轟烈烈地去死,是老四做夢也想不到的!老四一輩子騷擾鄉裏,禍害四鄉,混吃混喝,做了數不清的混賬事,招人恨畦今日裏。我能為四鄉父老堂堂正正地死上一回,實乃一大幸事!先生哇,老四倒要好好謝您才是,謝您老成全了老四老四來世變牛變馬,也要再到這世界走上一回,報答您老的洪恩大德!\"

    先生連連點頭:\"是的!是的!你們不是為自己死的,你們是為東大鄉、劉家窪、青泉縣的父老鄉親死的!老叔要給你們立碑傳世,讓人們世世代代記住你們的忠烈義舉!你們的家眷親人,將會得到父老鄉親的接濟、幫持,你們盡管放心!盡管放心!\"

    說到這裏。先生命家丁將酒菜抬進牢內,順序擺在地上,自取海碗一隻,倒滿高粱燒,高高舉過頭頂:

    \"來,二位賢侄,老叔代表四鄉父老為你們餞行!\"\"謝先生!\"

    二人淚流滿麵,雙雙跪下......

    先生探監歸來,土匪祁老六聞訊趕到。祁老六有愧於先生。主動提出星夜帶人劫獄。先生卻不準。先生斷定劫獄並無多少成功的希望。然而,祁老六還是帶著弟兄傾巢出動了。結果,祁老六和幾十個兄弟遭到王占元部太兵的伏擊,祁老六拒捕斃命,手下的人馬除幾個僥幸逃生外,大部被殲。後來,有人說是先生事前將劫獄的消息告知了官府--誰知道呢!次日晨,在二劉被槍殺之前。祁老六挨了五槍的屍體己被大釘釘在東門外的城牆上,暴屍三日,以儆效尤。

    祁老六被釘上城牆不一會兒。劉廣田、劉四爺被押出東門。執行槍決。

    兩旁圍觀者不下千人。官府、軍方出動了幾百名荷槍實彈的大兵肅立在大路兩旁,預備彈壓可能發生的騷動。

    然而,什麽也沒有發生。

    人們的熱情全在這場曠日持久的械鬥中消磨殆盡了_。

    這是劉廣田想不到的。望著道路兩旁木然的人群,他似乎一下子悟到了點什麽,有了一種被出賣的感覺。他的神情有了些恍惚,臉色一時問白了許多。他突然產生了一絲求生的欲念。他覺著自己的死並不值得,他上當了,受騙了,被人家當槍使了......他想停下腳。賴著不走,後麵的兵丁便惡狠狠地推他,用沉重的槍托打他那被捆綁得失去了知覺的肩。他被迫走了幾步。又停下了。這藍藍的天,青青的地,馬上便再也看不見了,他為一些無價值的東西,失去了眼前的一切。他將去死......

    一陣恐懼閃電似地襲來。關於死的許多豐富的聯想,使劉廣田不禁顫抖起來,他覺著腳下發軟,腿發綿,每向前走一步都戰戰兢兢。褲襠裏濕漉漉的,破爛的夾褲筒裏流出了一些熱乎乎的液體......

    \"這一個熊了。嚇尿了!\"

    一個偉大的發現。圍觀者叫了起來。

    完了。二哥那包打天下的偉大形象在這一秒鍾內徹底完蛋了......

    廣田被圍觀者的叫聲驚醒,立刻理智起來,他強令自己的腿不要抖。身子不要晃。然而,不行。他終於被身旁的兵丁架起了胳膊。身不由已地被拖著向前走......

    產生了被出賣的念頭,他的信仰便全麵崩潰了,精神支柱倒丁下來。過去的那個劉廣田已經死去。

    一個新的念頭萌發了:假如他再活一回,他決不這樣活。決不什麽三先生·什麽仁義道德,什麽純樸世風,全滾他娘的蛋!他再也不會成為任何人手中的槍,再也不會為一些古老的破爛去拚命流血!他將隻屬於自己,隻屬於自己找到的真理和信仰......

    槍聲響了,一個嶄新的思想,伴著鮮血,倒在古老的大地上......

    劉四爺是條硬錚錚的漢子。一路上挺胸昂頭,和身旁押解他的兵丁插科打諢,罵爹罵娘,間或,看到圍觀人群中的熟麵孔。還大大咧咧地點下頭。

    有人喊;

    \"四爺,唱一個\"

    四爺五音不全,素來不愛唱,此時此刻更不知該唱些什麽。他猶疑了一下,對那呼聲沒作出積極響應。

    那人極其惡毒地道:\"四爺也熊了!\"

    \"放你娘的臭屁!\"四爺破口大罵,四爺見過虎,見過狼。還沒見過熊是啥樣哩!\"

    罵過之後,四爺咽口唾沫,暗自思付起來。

    得唱!唱得不好也得唱!單是為了證明四爺沒熊,就值得唱一回!可是,唱什麽呢?唱什麽好呢?《小寡婦哭靈》?《十八摸》?娘的,太軟,顯不出四爺的氣派。猛然問,他混亂的腦殼裏蹦出了幾句戲文,奶奶的熊!這真是上好的戲文對,就唱它。是哪出戲裏的?記不住了,反正好,氣派!

    四爺清清嗓子,粗聲粗氣地吼了起來:

    歎英雄失誌入羅網

    大將難免陣頭亡!

    我主爺洪福齊天廣,劉伯溫八卦也尋常。

    \"好哇!\"

    \"四爺是條漢子\"\"四爺硬氣!\"

    \"來,為四爺再喝個好!\"\"好哇,四爺!\"

    這最後一聲\"好\"喝得極有氣勢。應者雲集,聲調渾厚,餘音繚繞,經久不散......

    喝好聲中,一粒子彈從四爺後腦鑽進去,在臉頰上炸開一個巴掌大的血洞。四爺挺著身子居然又站立了三五秒鍾,才撲通一聲,直挺挺地倒下了一一不是臉朝黃土,而是仰麵朝天。四爺死得值,四爺死了也敢麵對青天。

    許多年後,人們還說:四爺是條漢子!

    行刑的槍聲扣響的同時,秦振宇告別了劉家窪,告別了這塊貧窮而可怕的土地。一路上,大地上的沉淪而破敗的景象,一次又一次撲進秦振宇的眼簾那風沙迷茫的土地,那古老森嚴的村寨,那背對蒼天的彎曲的脊背,那沿著深深的車轍溝吱吱作響地艱難行進的獨輪木車,那一副副因為貧血而顯得蒼白無力的麵孔,那風沙聲中的破茅屋......那不堪入目的一切喲!奇怪,他過去從未如此深切地感受到這些。他把這塊土地想象得比實際存在的要美好得多。他是帶著一個偉大的夢想來的,這難道不也是他的一個悲劇麽?現實和夢想畢竟是兩回事

    呀。

    這塊土地的力量太神奇,太強大了。它簡直可以改造一切。秦振宇無疑被這塊土地改造了。他的夢想、野心,全變成了夾雜著悲哀的縷縷惆悵。這便是他的收獲,他的報償。

    離礦越來越遠了,矸石山、大井架,曾經那麽生機勃勃的興華公司,漸漸離開了他的視線,淡了,遠了,不見了。他揉揉眼睛,眼窩裏竟聚著濕漉漉的淚。他感到渾身疲乏,像一個賣盡力氣的牛,想臥倒在地。好好睡一覺,好好地......

    不他還要最後看一眼這塊土地,這裏畢竟埋葬著他的一個夢想嗬!他要弄明白:他的夢想是如何被埋入泥土裏的。是為什麽被埋進去的?假如一切重來一次,他會怎樣再一次開始?痛苦的反思,像蛇一樣噬咬著他的心,紛雜的不相關的思緒,流螢般地撞人正常的思維軌道,把他的頭腦搞得昏昏欲裂。他破產了。工人失業了。鄉民們支援罷工也並沒得到足夠的報償。三先生自己更沒撈到好處,幾幾乎乎因為這場械鬥失去了一半家資。那麽,誰得到了好處呢?秦振宇橫豎弄不明白。他知遭個\"能量守恒定律\":能量不滅。那麽,這能量上哪去了?為什麽看不見?......也許,像地殼運動時的滄海桑田之變。大片、大片的森林卷入地下。強大的外界作用力,將它們壓成了幾萬年後的薄薄的煤層,使能量以火的形式再次出現。

    秦振宇想:假如日後他存能力重新開始,那麽,這些表麵已消失的能量,也許會重新聚到一起,以一種嶄新的形式,推動新的曆史進程......

    在三先生眼裏。這是一塊樂土。

    送走祁六爺的當天夜裏,三先生便倒下了,畢竟是上了歲數,身上叉兩處受傷,奔波操勞了這麽多天,他再也堅持不住了。第二天,他便發起了高燒,整日價說著胡話。從第三天開

    始,進入半昏迷狀態。

    先生預感到死的降臨,他安然地等待著死亡。現在死去,他可以瞑目了,公司垮台了。土地又回到了他的手中,回到了鄉民百姓手中。公司的影響,將隨之消亡。先生上對得起祖宗,下對得起後人。他用鮮血和生命護衛了日漸淪落的古樸世風。他盡可以義無反顧地去死了。

    第四日,先生精神突然好了起來,執意要到土地上走一走。家丁在轎子的座位上鋪了一床厚披,先生依靠在被上。被抬了出去。走出寨門時。許多鄉民慟哭失聲,他們無不擔心,先生此去再不回來。

    在先生自家的土地上走了一會兒,家丁將轎子抬上了一個高坡。先生用微弱的聲音命轎子停下。

    先生從轎子裏走了出來。望著藍天,望著藍天下廣闊無垠的大地,望著地裏的麥苗,深深吸了口氣,仿佛要把這帶有泥土芳香的空氣一下子全吸到博大的肺葉裏,先生的眼睛出奇地明亮起來。

    土地,他的土地呀!祖宗先人辛勤開墾的土地呀!你們沒有在先生這代人手上丟失!你們再也不會淪落、坍陷了

    先生昂首對天,一聲長嘯:\"蒼天有眼......\"

    先生悲壯地頹然栽倒在腳下沉淪的土地上,兩隻手深深插入泥土中,牢牢抓住了兩把鬆軟濕潤的土壤......

    先生溶人了大地。強化了大地。

    然而。倒下了一個偉人,必然地結束了一個時代,這片土地的命運,將不是三先生之類可以主宰的了。過去的,永遠過去了,不管是悲慘的,還是悲壯的;無論是偉大的。還是渺小的;後人們一概把它叫作曆史。

    興華煤礦股份有限公司的曆史就這樣結束了。民國九年六月,北京徐世昌政府以\"資方不軌,參與械鬥,且積欠礦區稅又巨\"為由,將劉家窪煤礦收歸國有,交由省辦。省府裝模作樣,重新勘探,後聲稱:此地儲煤不多,且質量低劣,旋將礦權賣與英商雷斯特·德羅克爾。是年大旱。旱情較光緒十五年有過之而無不及,莊稼無收。餓殍遍野。失業窯5景況更慘,劉家窪十室九空。競有老婦烹食幼子。七月,饑民暴動,縣城糧倉、店鋪被洗劫一空,四鄉紳士均遭劫難,三先生府第也來幸免......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古樸世風日漸沉淪了,這是三先生生前沒有想到的。

    軍歌

    早就知道有個徐州嘍。我們營有個大個子連長是徐州人,老和我談徐州,還背詩哩:“九裏山前古戰場,牧童拾得舊刀槍。”

    說那裏自古便是兵家必爭之地。沒想到,還真的爭上了呢!和日本人爭。民國二十七年三月,最高統帥部一聲令下,咱五六十萬人馬“呼啦”上去了,先在徐州郊外的台兒莊打了一仗,揍掉日本人兩三萬兵馬。哦,這就是轟動一時的“台兒莊大捷”。接下來,糟啦,被九個師團的日本人圍住了。徐州防線崩潰,成千上萬的弟兄成了日本人的俘虜。這大多數俘虜的情況我不清楚。隻知道其中有千把號人被日本人押到一個煤礦挖煤,那個煤礦在蘇魯交界的地方,離徐州城也許百十裏吧?

    那年,我二十九歲,被俘時的軍職是第二集團軍二十七師機槍連連長,戰俘編號是“西字第一0一二號”……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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