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傷逝(3/5)

作者:魯迅字數:21686更新時間:2023-11-09 02:24:36

    小廣告是一時自然不會發生效力的;但譯書也不是容易事,先前看過,以為已經懂得的,一動手,卻疑難百出了,進行得很慢。然而我決計努力地做,一本半新的字典,不到半月,邊上便有了一大片烏黑的指痕,這就證明著我的工作的切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曾經說過,他的刊物是決不會埋沒好稿子的。

    可惜的是我沒有一間靜室,子君又沒有先前那麽幽靜,善於體帖了,屋子裏總是散亂著碗碟,彌漫著煤煙,使人不能安心做事,但是這自然還隻能怨我自己無力置一間書齋。然而又加以阿隨,加以油雞們。加以油雞們又大起來了,更容易成為兩家爭吵的引線。

    加以每日的“川流不息”的吃飯;子君的功業,仿佛就完全建立在這吃飯中。吃了籌錢,籌來吃飯,還要喂阿隨,飼油雞;她似乎將先前所知道的全都忘掉了,也不想到我的構思就常常為了這催促吃飯而打斷。即使在坐中給看一點怒色,她總是不改變,仍然毫無感觸似的大嚼起來。

    使她明白了我的作工不能受規定的吃飯的束縛,就費去五星期。她明白之後,大約很不高興罷,可是沒有說。我的工作果然從此較為迅速地進行,不久就共譯了五萬言,隻要潤色一回,便可以和做好的兩篇小品,一同寄給《自由之友》去。隻是吃飯卻依然給我苦惱。菜冷,是無妨的,然而竟不夠;有時連飯也不夠,雖然我因為終日坐在家裏用腦,飯量已經比先前要減少得多。這是先去喂了阿隨了,有時還並那近來連自己也輕易不吃的羊肉。她說,阿隨實在瘦得太可憐,房東太太還因此嗤笑我們了,她受不住這樣的奚落。

    於是吃我殘飯的便隻有油雞們。這是我積久才看出來的,但同時也如赫胥黎的論定“人類在宇宙間的位置”一般,自覺了我在這裏的位置:不過是叭兒狗和油雞之間。

    後來,經多次的抗爭和催逼,油雞們也逐漸成為肴饌,我們和阿隨都享用了十多日的鮮肥;可是其實都很瘦,因為它們早已每日隻能得到幾粒高粱了。從此便清靜得多。隻有子君很頹唐,似乎常覺得淒苦和無聊,至於不大願意開口。我想,人是多麽容易改變嗬!

    但是阿隨也將留不住了。我們已經不能再希望從什麽地方會有來信,子君也早沒有一點食物可以引它打拱或直立起來。冬季又逼近得這麽快,火爐就要成為很大的問題;它的食量,在我們其實早是一個極易覺得的很重的負擔。於是連它也留不住了。

    倘使插了草標到廟市去出賣,也許能得幾文錢罷,然而我們都不能,也不願這樣做。終於是用包褓蒙著頭,由我帶到西郊去放掉了,還要追上來,便推在一個並不很深的土坑裏。

    我一回寓,覺得又清靜得多多了;但子君的淒慘的神色,卻使我很吃驚。那是沒有見過的神色,自然是為阿隨。但又何至於此呢?我還沒有說起推在土坑裏的事。

    到夜間,在她的淒慘的神色中,加上冰冷的分子了。

    “奇怪。—子君,你怎麽今天這樣兒了?”我忍不住問。

    “什麽?”她連看也不看我。

    “你的臉色……。”

    “沒有什麽,—什麽也沒有。”

    我終於從她言動上看出,她大概已經認定我是一個忍心的人。其實,我一個人,是容易生活的,雖然因為驕傲,向來不與世交來往,遷居以後,也疏遠了所有舊識的人,然而隻要能遠走高飛,生路還寬廣得很。現在忍受著這生活壓迫的苦痛,大半倒是為她,便是放掉阿隨,也何嚐不如此。但子君的識見卻似乎隻是淺薄起來,竟至於連這一點也想不到了。

    我揀了一個機會,將這些道理暗示她;她領會似的點頭。然而看她後來的情形,她是沒有懂,或者是並不相信的。

    天氣的冷和神情的冷,逼迫我不能在家庭中安身。但是,往那裏去呢?大道上,公園裏,雖然沒有冰冷的神情,冷風究竟也刺得人皮膚欲裂。我終於在通俗圖書館裏覓得了我的天堂。

    那裏無須買票;閱書室裏又裝著兩個鐵火爐。縱使不過是燒著不死不活的煤的火爐,但單是看見裝著它,精神上也就總覺得有些溫暖。書卻無可看:舊的陳腐,新的是幾乎沒有的。

    好在我到那裏去也並非為看書。另外時常還有幾個人,多則十餘人,都是單薄衣裳,正如我,各人看各人的書,作為取暖的口實。這於我尤為合式。道路上容易遇見熟人,得到輕蔑的一瞥,但此地卻決無那樣的橫禍,因為他們是永遠圍在別的鐵爐旁,或者靠在自家的白爐邊的。

    那裏雖然沒有書給我看,卻還有安閑容得我想。待到孤身枯坐,回憶從前,這才覺得大半年來,隻為了愛,—盲目的爰,—而將別的人生的要義全盤疏忽了。第一,便是生活。人必生活著,愛才有所附麗。世界上並非沒有為了奮鬥者而開的活路;我也還未忘卻翅子的扇動,雖然比先前已經頹唐得多……。

    屋子和讀者漸漸消失了,我看見怒濤中的漁夫,戰壕中的兵士,摩托車中的貴人,洋場上的投機家,深山密林中的豪傑,講台上的教授,昏夜的運動者和深夜的偷兒……。子君,—不在近旁。她的勇氣都失掉了,隻為著阿隨悲憤,為著做飯出神;然而奇怪的是倒也並不怎樣瘦損……。

    冷了起來,火爐裏的不死不活的幾片硬煤,也終於燒盡了,已是閉館的時候。又須回到吉兆胡同,領略冰冷的顏色去了。近來也間或遇到溫暖的神情,但這卻反而增加我的苦痛。記得有一夜,子君的眼裏忽而又發出久已不見的稚氣的光來,笑著和我談到還在會館時候的情形,時時又很帶些恐怖的神色。我知道我近來的超過她的冷漠,已經引起她的憂疑來,隻得也勉力談笑,想給她一點慰藉。然而我的笑貌一上臉,我的話一出口,卻即刻變為空虛,這空虛又即刻發生反響,回向我的耳目裏,給我一個難堪的惡毒的冷嘲。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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