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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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正啟體

傷逝(4/5)

作者:魯迅字數:21686更新時間:2023-11-09 02:24:36

    子君似乎也覺得的,從此便失掉了她往常的麻木似的鎮靜,雖然竭力掩飾,總還是時時露出憂疑的神色來,但對我卻溫和得多了。

    我要明告她,但我還沒有敢,當決心要說的時候,看見她孩子一般的眼色,就使我隻得暫且改作勉強的歡容。但是這又即刻來冷嘲我,並使我失卻那冷漠的鎮靜。

    她從此又開始了往事的溫習和新的考驗,逼我做出許多虛偽的溫存的答案來,將溫存示給她,虛偽的草稿便寫在自己的心上。我的心漸被這些草稿填滿了,常覺得難於呼吸。我在苦惱中常常想,說真實自然須有極大的勇氣的;假如沒有這勇氣,而苟安於虛偽,那也便是不能開辟新的生路的人。不獨不是這個,連這人也未嚐有!

    子君有怨色,在早晨,極冷的早晨,這是從未見過的,但也許是從我看來的怨色。我那時冷冷地氣憤和暗笑了;她所磨練的思想和豁達無畏的言論,到底也還是一個空虛,而對於這空虛卻並未自覺。她早已什麽書也不看,已不知道人的生活的第一著是求生,向著這求生的道路,是必須攜手同行,或奮身孤往的了,倘使隻知道搥著一個人的衣角,那便是雖戰士也難於戰鬥,隻得一同滅亡。

    我覺得新的希望就隻在我們的分離;她應該決然舍去,—我也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幸而是早晨,時間正多,我可以說我的真實。我們的新的道路的開辟,便在這一遭。

    我和她閑談,故意地引起我們的往事,提到文藝,於是涉及外國的文人,文人的作品:《諾拉》,《海的女人》。稱揚諾拉的果決……。也還是去年在會館的破屋裏講過的那些話,但現在已經變成空虛,從我的嘴傳入自己的耳中,時時疑心有一個隱形的壞孩子,在背後惡意地刻毒地學舌。

    她還是點頭答應著傾聽,後來沉默了。我也就斷續地說完了我的話,連餘音都消失在虛空中了。

    “是的。”她又沉默了一會,說,“但是,……涓生,我覺得你近來很兩樣了。可是的?你,—你老實告訴我。”

    我覺得這似乎給了我當頭一擊,但也立即定了神,說出我的意見和主張來:新的路的開辟,新的生活的再造,為的是免得一同滅亡。

    臨末,我用了十分的決心,加上這幾句話:

    “……況且你已經可以無須顧慮,勇往直前了。你要我老實說;是的,人是不該虛偽的。我老實說罷:因為,因為我已經不愛你了!但這於你倒好得多,因為你更可以毫無掛念地做事……。”

    我同時豫期著大的變故的到來,然而隻有沉默。她臉色陡然變成灰黃,死了似的;瞬間便又蘇生,眼裏也發了稚氣的閃閃的光澤。這眼光射向四處,正如孩子在饑渴中尋求著慈愛的母親,但隻在空中尋求,恐怖地回避著我的眼。

    我不能看下去了,幸而是早晨,我冒著寒風徑奔通俗圖書館。

    在那裏看見《自由之友》,我的小品文都登出了。這使我一驚,仿佛得了一點生氣。我想,生活的路還很多,—但是,現在這樣也還是不行的。

    我開始去訪問久已不相聞問的熟人,但這也不過一兩次;他們的屋子自然是暖和的,我在骨髓中卻覺得寒冽。夜間,便蜷伏在比冰還冷的冷屋中。

    冰的針刺著我的靈魂,使我永遠苦於麻木的疼痛。生活的路還很多,我也還沒有忘卻翅子的扇動,我想。—我突然想到她的死,然而立刻自責,懺悔了。

    在通俗圖書館裏往往瞥見一閃的光明,新的生路橫在前麵。她勇猛地覺悟了,毅然走出這冰冷的家,而且,—毫無怨恨的神色。我便輕如行雲,漂浮空際,上有蔚藍的天,下是深山大海,廣廈高樓,戰場,摩托車,洋場,公館,晴明的鬧市,黑暗的夜……。

    而且,真的,我豫感得這新生麵便要來到了。

    我們總算度過了極難忍受的冬天,這北京的冬天;就如蜻蜓落在惡作劇的壞孩子的手裏一般,被係著細線,盡情玩弄,虐待,雖然幸而沒有送掉性命,結果也還是躺在地上,隻爭著一個遲早之間。

    寫給《自由之友》的總編輯已經有三封信,這才得到回信,信封裏隻有兩張書券:兩角的和三角的。我卻單是催,就用了九分的郵票,一天的饑餓,又都白挨給於己一無所得的空虛了。

    然而覺得要來的事,卻終於來到了。

    這是冬春之交的事,風已沒有這麽冷,我也更久地在外麵徘徊;待到回家,大概已經昏黑。就在這樣一個昏黑的晚上,我照常沒精打采地回來,一看見寓所的門,也照常更加喪氣,使腳步放得更緩。但終於走進自己的屋子裏了,沒有燈火;摸火柴點起來時,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

    正在錯愕中,官太太便到窗外來叫我出去。

    “今天子君的父親來到這裏,將她接回去了。”她很簡單地說。

    這似乎又不是意料中的事,我便如腦後受了一擊,無言地站著。

    “她去了麽?”過了些時,我隻問出這樣一句話。

    “她去了。”

    “她,—她可說什麽?”

    “沒說什麽。單是托我見你回來時告訴你,說她去了。”

    我不信;但是屋子裏是異樣的寂寞和空虛。我遍看各處,尋覓子君;隻見幾件破舊而黯淡的家具,都顯得極其清疏,在證明著它們毫無隱匿一人一物的能力。我轉念尋信或她留下的字跡,也沒有;隻是鹽和幹辣椒,麵粉,半株白菜,卻聚集在一處了,旁邊還有幾十枚銅元。這是我們兩人生活材料的全副,現在她就鄭重地將這留給我一個人,在不言中,教我借此去維持較久的生活。

    我似乎被周圍所排擠,奔到院子中間,有昏黑在我的周圍;正屋的紙窗上映出明亮的燈光,他們正在逗著孩子玩笑。我的心也沉靜下來,覺得在沉重的迫壓中,漸漸隱約地現出脫走的路徑:深山大澤,洋場,電燈下的盛筵,壕溝,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擊,毫無聲響的腳步……。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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