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七章 申正(1)(5/5)

作者:馬伯庸著字數:37782更新時間:2019-05-18 13:25:27

    這隻是一處的街區,在更遠處,一個接一個的坊市都陸續陷入同樣的熱鬧中。

    長安城像是一匹被丟進染缸的素綾,喧騰的染料漫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像是漫過一層層經緯絲線。隻見整個布麵被慢慢濡濕、浸透,彩色的暈輪逐漸擴散,很快每一根絲線都沾染上那股歡騰氣息。整匹素綾變了顏色,透出衝的喜慶。

    在這一片喜色中,隻有李泌像是一個不合時宜的頑固斑點,抿緊嘴唇,逆著人流的方向前進。他撥弄著馬頭,極力要在這一片混亂中衝撞出一條路來。

    看著這一張張帶著喜色和興奮的臉,看著那一片片熱鬧繁盛的坊街,李泌知道,自己別無選擇。為了闔城百姓,為了太子未來的江山,他隻能放下臉麵,做一件自己極度不情願的事。這既是責任,也是承諾。

    “權當是紅塵曆練,砥礪道心吧。”李泌疲憊地想,馬蹄一直向前奔去。

    宣平坊這裏地勢很高,坡度緩緩抬升,遠遠望去就像是在城中憑空隆起一片平頭山丘。這片山丘叫作樂遊原,上有宣平、新昌、升平、升道四坊,可以俯瞰整個城區。灰白色的坊牆沿山坡逶迤而展,牆角遍植玫瑰、苜蓿,更有滿原的綠柳,春夏之時極為爛漫,景致絕佳。

    樂遊原和曲江池並稱“山水”,是長安人不必出城即能享受到的野景。原上的樂坊、戲場、酒肆遍地皆是,又有慈恩寺、青龍寺、崇真觀等大廟,附近靖恭坊內還有一個馬球場,是長安城為數不多可以公開觀看的地方,乃是城中最佳的玩樂去處之一。

    賀知章住的宣平坊,正在樂遊原東北角。他選擇這裏,一方麵是因為這裏柳樹甚多,那是老人最喜歡的樹木;另外一方麵,則是因為在南邊的升平坊中,設有一處東宮藥園。太子對這位耆老格外尊崇,特許東宮藥園可以隨時為其供藥。

    賀知章致仕之後,把京城房產全都賣掉了,隻剩了這一座還在,可見是非常喜歡。

    李泌驅馬登原,沿著一條平闊的黃土大路直驅而上,景色逐次抬升。原上柳樹極繁,甚至有別稱叫柳京。冬季剛過,枯枝太多,官府嚴令不得放燈,所以無論坊內還是路邊都沒有彩燈高架。不過這裏地勢高隆,登高一眺,全城華燈盡收眼底,所以不少官宦家眷早早登原,前來占個好位置。這一路上車馬喧騰,歌聲連綿,不輸別處。

    李泌勉強殺出重圍,來到宣平坊的東南隅。這裏宅院不多,但門楣上一水全釘著四個門簪,可見宅主個個出身都不凡。賀知章家很好認,門前栽種了一大片柳樹。他徑直走到綠林後的一處宅院,敲開角門。裏麵仆役認出他的身份,不敢怠慢,一路引到後院去。

    賀知章的一個兒子正在院中盤點藥材。這是個木訥的中年人,名叫賀東,他並非賀知章的親嗣,而是養子,身上隻有一個虞部員外郎的頭銜。不過賀東名聲很好,在賀知章親子賀曾參軍之後,他留在賀府,一心侍奉養父,外界都讚其純孝。

    賀東認出是李泌,他不知父親和李泌之間的齟齬,熱情地迎了上去。李泌略帶尷尬地詢問病情,賀東麵色微變,露出擔憂神色,父親神誌尚算清醒,隻是暈眩未消,隻得臥床休養,言語上有些艱難——看賀東的態度,賀知章應該沒有把靖安司的事跟家裏人。

    “在下有要事欲要拜見賀監,不知可否?”李泌又追了一句,“是朝廷之事。”

    賀東猶豫了一下,點了一下頭,在前頭帶路。兩人一直走到賀知章的寢屋前,賀東先進去詢問了一句,然後出來點點頭,請李泌進去。

    李泌踏進寢屋,定了定神,深施一揖:“李泌拜見賀監。”他看到老人在榻上懨懨斜靠著一塊獸皮描金的圓枕,白眉低垂,不由得升起一股愧疚之心。

    賀知章雙目渾濁,勉強抬手比了個手勢。賀東彎腰告退,還把內門關緊。待得屋子裏隻剩兩個人,賀知章開口,從喉嚨裏滾出一串含混的痰音,李泌好不容易才聽明白:

    “長源,如何?”

    賀知章苦於頭眩,隻能言簡意賅。李泌連忙把情況約略一,賀知章靜靜地聽完,卻未予置評。李泌摸不清他到底什麽想法,趨前至榻邊:“賀監,如今局勢不靖,隻好請您強起病軀,去與右驍衛交涉救出張敬,否則長安不靖,太子難安。”

    賀知章的雙眼擠在一層層的皺紋裏,連是不是睡著了都不知道。李泌等了許久,不見回應,伸手過去搖搖他身子。賀知章這才蠕動嘴唇,又輕輕吐出幾個字:“不可,右相。”然後手掌在榻框上一磕。

    李泌大急。賀知章這個回答,還是朝爭的思路,怕救張敬會給李林甫更多攻擊的口實,要靖安司與這個死囚犯切割——繞了一圈,還是回到兩人原來的矛盾:李泌要做事,得不擇手段掃平障礙;賀知章要防人,須滴水不漏和光同塵。

    外麵的水漏一滴一滴地落在桶中。李泌不由得提高聲調,強調如今時辰已所剩無幾,尚有大量猛火雷下落不明,長安危如累卵。可賀知章卻不為所動,仍是一下一下用手掌磕著榻邊。

    他的意思很明確,事情要做,但不可用張敬。

    李泌在來之前,就預料到事情不會輕易解決。他沒有半分猶豫,一托襴袍,半跪在地上:“賀監若耿耿於懷,在下願……負荊請罪,任憑處置。但時不待我,還望賀監……以大局為重。”

    他借焦遂之死,故意氣退賀知章,確實有錯在前。為了能讓賀知章重新出山,這點臉麵李泌可以不要。他保持著卑微的認罪姿態,長眉緊皺,白皙的麵孔微微漲紅。這種屈辱的難堪,幾乎讓李泌喘不過來氣,可他一直咬牙在堅持著。

    賀知章垂著白眉,置若罔聞,仍是一下下磕著手掌。肉掌撞擊木榻的啪啪聲,在室內回蕩。這是諒解的姿態,這也是拒絕的手勢。老人不會挾私怨報複,但你的辦法不好,不能通融。

    見到這個回應,李泌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心中一陣冰涼。若隻是利益之爭,他可以讓利;若隻是私人恩怨,他可以低頭。可賀知章純粹出於公心,隻是兩人理念不同——這讓他怎麽退讓?

    啪,手掌又一下狠拍木榻。這次勁道十足,態度堅決,絕無轉圜餘地。

    李泌偏過頭去,看了一眼窗外已開始變暗的色,呼吸急促起來。明明路就在前方,可老人的執拗,如一塊巨岩橫亙在李泌麵前,把路堵得密不透風。

    他遽然起身。不能再拖了,必須當機立斷!

    華山從來隻有一條路,縱然粉身碎骨也隻能走下去。

       "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