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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兩百零六章 月兒圓月兒彎(5/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42188更新時間:2022-01-28 01:28:01

    一位家鄉遠在寶瓶洲的高大少年,就在此求學,是家族嫡係女子陳對親自帶來的,家族上下,沒有人因為少年的貧寒出身而嘲笑,甚至沒有知曉少年原來天賦異稟後,而刻意熱情,從頭到尾,心平氣和,以禮相待。

    這讓姓劉的高大少年心安了幾分。

    少年就是劉羨陽,那個曾經對著最要好的朋友,揚言要一定不要死在家鄉那麽小地方的陽光少年。然後他離開家鄉後,果真很快就看到了好像比天還要高的大山,一望無際的蔚藍大海,會有無數長有翅膀的五彩飛魚在海上翱翔,會有各種精怪出沒在雲海之中,甚至還有浩浩蕩蕩的禦劍仙人,在空中瀟灑遠遊。

    他一開始不是沒有擔心,擔心這個什麽醇儒陳氏,是跟清風城許氏、正陽山搬山猿一樣,暗中垂涎他的那部劍經,那部能夠讓他醒也練劍、夢也練劍的奇怪劍經。

    但是劉羨陽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當他踏足陳氏家族後,一位氣度儒雅的老人,據說是潁陰陳氏的掌寶老祖,就一口氣送給他一把由青神山神霄竹打造而成的折扇,這種神霄竹珍稀至極,是最好的打鬼鞭材料之一。隻要是世間生長於底下的精怪鬼魅,全部畏懼神霄竹製成的法器。

    一隻品相極高的吃墨魚,此物被世族仙家飼養在筆洗之中,吃墨為生。百年後背脊生出一條金絲脊線,五百年後有望成為墨龍,成為讀書人夢寐以求的“墨寶”,幾乎所有書香門第都會豢養此物,但是吃墨魚對墨汁的要求極高,否則寧肯餓死自己也不願遷就。

    最後還有一縷翻書風。

    劉羨陽清楚記得,當時哪怕是眼高於頂的家族嫡女陳對,在看到那縷清風後,也大為意外,甚至還有些淡淡的嫉妒。

    對於這些,劉羨陽當然很喜歡,但是遠遠談不上欣喜若狂。

    劉羨陽知道自己的立足之本,還是那部劍經,所以劉羨陽每天除了按時去陳氏學塾聽課,就是待在宅院內修行劍法。

    高大少年既然見過了高山和大水。

    下一步,他就想要靠自己的本事,去禦劍越過大山之巔,去禦劍走到大水盡頭!

    他總有一天,會再見到那個姓陳的家夥,可以跟他吹噓外邊的天大地大。

    劉羨陽有些時候會有些擔心,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鎮,陳平安會不會已經是一個上了年紀的莊稼漢,早已娶妻生子?劉羨陽當然不會這樣就不認他這個兄弟,但是劉羨陽很怕很怕那個時候,兩人可能是坐在青牛背上,聊著聊著,聊過了兒時的糗事,最後就變得沒話說了。

    有些心裏話,當時劉羨陽故意走得很匆忙,刻意避開了陳平安,因為害怕自己在分別的時候,會不爭氣地流眼淚,給陳對這些外人笑話,會瞧不起他劉羨陽,而且那些心裏話,是一些服輸的言語,劉羨陽當時還是有些別扭的,所以到最後什麽都沒有說。

    現在劉羨陽很後悔。

    他應該大大方方告訴陳平安,除了燒瓷一事,你不如我,其餘我劉羨陽教給你陳平安那麽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釣魚,木弓,上山下套子,翻山越嶺,哪一件事情,你陳平安最後都比我劉羨陽做的更好?

    潁陰陳氏的家族,方圓百裏之大,劉羨陽有空的時候,就會去一口氣走到那條道路,經過一座座牌坊樓,走到一條大江之畔,在一處類似青牛背的石崖上,坐著獨自發呆,一坐就能坐上半天光陰,這對於發奮練劍的高大少年而言,實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這天暮色裏,劉羨陽又枯坐了兩個時辰,猛然回神後,打算起身返回,返程還有十數裏路要走,而且方圓千裏之內,如果沒有意外,不許任何人禦風淩空,將相公卿需要下馬而行,這條雷打不動的陳氏規矩,已經傳承了千年之久。

    出了家族,可能還是會有一些陳氏子弟,在外邊有著驕縱之氣,甚至會做一些違背禮儀的壞事,畢竟家族太大了,難免魚龍混雜,但隻要是在家族內,全部不敢有絲毫逾越規矩。尤其是每年祭祖時分,無數陳氏子孫紛紛趕回,道路之上,全是行人,對,就是行人,而且大人幾乎全是讀書人的儒衫,腰懸玉佩,簡簡單單的裝束。

    劉羨陽遠遠看過一次,玉佩敲擊,聲音琅琅。

    這讓少年大開眼界,比起看到高山大水,還要來得震撼人心。

    劉羨陽剛站起身,就發現一位身材消瘦的白發儒士緩緩走上石崖,劉羨陽作揖行禮,看不出是否君子、賢人身份的老儒生,站定後笑著還禮。若是在婆娑洲別的地方,君子賢人那是相當稀罕的存在,可在這人才輩出的潁陰陳氏,若是沒有一個賢人之身,簡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門跟人打招呼。

    老人站在劉羨陽身旁,望向大江滾滾而流,輕輕跺腳,踩在石崖上,笑著開口道:“知道這塊石崖的名字嗎?”

    劉羨陽隻得停下腳步,搖頭道:“不知。”

    老人笑道:“書上記載,潁陰陳氏江崖有石,狀甚怪,名為山鬼。曾經有一位詩仙在此吟過詩詞的,隻可惜沒有流傳開來,實為憾事。一杯誰舉?笑我醉呼君,崔嵬未起,山鳥覆杯去。四更山鬼吹燈嘯,驚倒世間兒女……”

    老人自顧自吟誦著那篇不曾傳世的詩詞,滿臉惆悵,充滿了緬懷意味,“‘神交心許,待萬裏攜君,鞭笞鸞鳳,誦我遠遊賦。’其實這篇詩詞,在那位詩仙的眾多詩篇當中,算不得最上乘,可是我當時就站在你那裏,詩仙就站在我這裏,我那會兒年紀小嘛,聽過之後,就覺得真是好,哪怕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是覺得好。”

    劉羨陽可沒聽出什麽好壞,又不願壞了老人的興致,隻好沉默。

    偏偏老人轉頭笑問道:“你覺得如何?”

    劉羨陽隻好老實回答:“不知道。”

    老人笑著點頭。

    劉羨陽繼續沉默。

    老人又問,“你是在這裏求學吧?覺得氛圍如何?”

    劉羨陽想了想,“很好。”

    老人還是問,“好在哪裏?”

    劉羨陽有些無奈,敷衍道:“什麽都好。”

    老人開懷大笑。

    劉羨陽看了眼天色,真得回去了,剛要行禮告別,老人像是個天底下最喜歡問問題的人,“我看你是練劍之人,那麽練劍可有疑惑之處?”

    劉羨陽倒是沒怎麽害怕和猜疑,畢竟這裏是潁陰陳氏的地盤,但是交淺言深是忌諱,放之四海而皆準,這個他當然懂得,所以笑著搖頭:“不曾有。”

    老人微笑道:“善。”

    說出這個字後,老人有些感慨,自己作為不計其數的亞聖門生之一,說此言,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那個家夥如今把這個字當做了口頭禪,那真就有點荒誕不經了,偏偏說得好像比自己還順溜。

    劉羨陽告辭離去。

    老人目送高大少年離去,收回視線後,望向江水,兩袖有清風,微微扶搖。

    也曾是翩翩少年郎,也曾仗劍遠遊他鄉。

    夜幕降臨,月牙掛枝頭。

    老人肩頭亦有一輪小小的明月。

    老人姓陳名淳安。

    ————

    一堵高聳入雲的城牆之中,一個以劍氣刻就的大字,它的一橫就是一條寬敞大道。

    在這條“道路”上,燃起一堆熊熊篝火,圍著六位年輕人,最大的不過是及冠之年,更多隻能算是少年少女。

    無一例外,全部是劍修,或者懸佩腰間,或者橫劍在膝,或者背負身後。

    火光映照出一張張年輕的臉龐,人人神采煥發,雖然年紀不大,但是人人劍氣流瀉,一身遮掩不住的洶湧殺意。

    其中最出彩的是一男一女,男子正是歲數最大的及冠青年,一身血跡斑斑的長衫,卻給人素潔之感,雖然算不得英俊非凡,但是幹幹淨淨的溫厚氣質,配合幾乎凝如實質的滿身劍氣,讓人倍覺驚豔。

    少女英氣勃勃,眉如狹刀,鋒芒畢露。

    她盤腿而坐,橫劍在膝,單手托著腮幫,眺望高牆以南,眼神淩厲。

    雙方大戰暫且告一段落。

    下一場攻守,必然會更加慘烈。

    一位胖子少年劍修,圓嘟嘟的臉龐,笑起來雙眼就會眯成一絲縫,看似人畜無害,但是殺氣之重,屬他最濃,喝著烈酒,隨手遞給身旁的獨臂少女後,抹嘴笑道:“如果不是阿良丟過來的六把劍,咱們這次未必活得下來,嘿嘿,下次便是阿良要我暖被窩,小爺我也洗幹淨屁股答應下來!”

    胖子少年重重拍了一下腰間佩劍,劍身篆刻有二字劍名,紫電,出劍之時,紫電縈繞,銳利無匹,極為不凡。

    其餘五把,分別名為經書,鎮嶽,浩然氣,紅妝,雲紋。

    胖子身邊的那位,神色木訥的斷臂少女,默然喝酒,纖細身姿卻背著一把大劍,她沒有挑選那把名字秀氣、劍身也漂亮的“紅妝”,而是選擇了最為寬厚巨大的“鎮嶽”。

    年紀最長的那位,不像劍修更像是讀書人的家夥,則是選擇了一見鍾情的“浩然氣”。

    獨臂少女將酒壺拋給坐在對麵的少年,他臉色黝黑,滿臉疤痕,他懸佩著那把“紅妝”。

    麵容猙獰醜陋的少年接過酒壺,仰頭灌了一口,又喝了一大口,馬上被一個麵容俊美的少年罵道:“姓董的,幹你娘咧,給你祖宗留點行不行?”

    醜陋少年還強上了,就要打算喝第三口,身邊那俊美少年氣得就要打賞一記老拳,他是唯一一個擁有兩把佩劍的家夥,一把經書,一把雲紋,一同疊放在大腿上,隻是雲紋劍好像失去了劍鞘。

    醜陋少年抬起胳膊,擋住拳頭,可是被一拳砸中後,身體搖晃,灑了滿臉酒水,一下子就凶性爆發,轉頭怒目相視,俊美少年亦是針鋒相對,“怎麽,想要幹架?!要他娘的不是你廢物,小蛐蛐會為了你死在南邊?”

    醜陋少年瞬間紅了眼睛,氣得嘴唇鐵青。

    眉如狹刀的少女輕喝道:“都閉嘴!”

    當她出聲後,醜陋少年和俊美少年都不再惹事,前者還默默將酒壺遞給後者。

    少女站起身,冷聲道:“雲紋和酒壺一起給我。”

    俊美少年悻悻然遞過去劍和酒。

    她走到“道路”邊緣,下邊就是懸崖萬丈,罡風猛烈,充斥於天地之間的絮亂劍氣、凶悍劍意,更是無處不在。

    而且在這座仁義道德沒半點用的蠻荒天下,空中懸掛著三個月亮,有圓月,有半月,還有月牙,所以說在這裏,道理是講不通的。

    一切隻靠手中劍!

    少女一手持無鞘長劍,一手抬臂提著酒壺,壺口朝下,澆在那把長劍身上,輕聲道:“小蛐蛐,喝酒了。”

    少女身後五人,幾乎同時在心中默念道:“小蛐蛐,喝酒!”

    俊美少年傷感之後,很快就驅散心頭愁緒。

    在這裏,隻要戰事一起,哪天不死人?!

    他試探性問道:“寧姚,先前咱們一人一把劍,六個人剛剛好,如今小蛐蛐走了,你要不要拿著那把雲紋?”

    “不用。”嘴唇幹裂卻難掩容顏的少女,將手中飲過酒的長劍拋還給俊美少年,她麵朝南方,一路往南,就是蝗群一般的妖族大軍,不斷從這座天下蜂擁而至,駐紮在一起,而且很快就會對這堵高牆展開下一輪攻勢。

    少女突然想起一件事,破天荒笑了起來。

    “你好,我爹姓陳,我娘也姓陳,所以……我叫陳平安!”

    哈,這個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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