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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五章 報道先生歸也(1/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53406更新時間:2022-01-28 01:30:47

    (本卷終章。)

    冬至時分,雖是日短之至,人影長之至,實則卻是天地陽氣回升之始。

    寶瓶洲的各國皇帝君主,都會在這一日祭山嶽,即便無法親至,也會讓禮部高官去往山嶽神廟燒香。

    與龍泉郡差不多,梅釉國這邊一樣有過小年的習俗,雖是貧寒人家,按照各地鄉俗,亦要準備餃子、羊肉湯或是糯米飯。

    陳平安三騎啃著市井買來的糯米團,從梅釉國最南部的旌州返程。

    在一處邊境關隘,陳平安停馬不前,讓曾掖和馬篤宜先行過關,陳平安獨自驅馬轉向一座丘壟,登頂之後,剛好有一位老修士緩緩走向坡頂,陳平安翻身下馬,老修士以略顯生疏的寶瓶洲雅言笑道:“你可能不認識我,但是我對你很熟悉了。”

    陳平安微笑道:“辛苦前輩一路護駕。”

    元嬰老修士不理會言語之中的譏諷之意,任誰被一路盯梢,都不會感到舒服。

    老修士笑道:“我曾是桐葉宗的修行之人,所以這一路隱忍,確實辛苦。”

    陳平安問道:“曾是?”

    老修士依舊將一身氣息壓製在金丹地仙的境界上,肌膚之上,光華流轉,如有日月流轉於身軀小天地之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上上下下打量著這個年輕人,似乎想要看出些端倪,到底是靠什麽才能成為那名大劍仙的……朋友?同門師兄弟?暫時都不好說,都有可能。隻不過天底下可沒有白白消受的福氣,尤其是山上,一著不慎滿盤皆輸。

    老修士站在小山坡之巔,環顧四周,梅釉國的山水,實在瞧著無趣乏味,靈氣稀薄,更是遠遠不如書簡湖。

    有些秘事,沒有說給這個年輕人,他當下是以陰神出竅遠遊至此,以陽神攜帶那塊用以監視自己的秘製桐葉牌,以此遮掩自己的真正行蹤,避免這場見麵被書簡湖那邊察覺。之所以願意冒這麽大的風險,自然有他深思熟慮的考量和算計。他們這夥被玉璞境野修劉老成當做宮柳島座上賓的外鄉人,能夠被精心挑選出來,丟到書簡湖,就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自然不例外。

    隻是大道之上,給人賣命,也得看價格。

    他就覺得價格低了些。

    即便他已經被大陰陽家勘定為無望上五境,好歹還是一位擅長廝殺的老元嬰,還有兩百年壽命,若是舍得花大錢吊命,再活三百年都有可能。

    接到這個秘密任務後,他思來想去,總覺得是一個借刀殺人的連環扣,那位上五境的領路人,是給人當做了刀子,自己更是。可惜寶瓶洲不是自家地盤,毫無根基,自己無人可用,不然的話,再找把刀,快一點的,腦子差一點的,說不得自己就是富貴險中求,真能夠撈到一場潑天富貴,當然也有可能是一根線上的螞蚱,借來借去的幾把刀,大夥兒一起完蛋,至於那個連他都猜不透身份的真正幕後人,則就要逍遙快活了。

    老修士問道:“我有一筆互利互惠的買賣,你做不做?”

    陳平安點頭道:“說說看。”

    老修士笑道:“但是我要先得到你的一句承諾,最少百年之內,你陳平安不能與任何人說出我們之間的交易。”

    陳平安問道:“就算我答應下來,問題是你敢信嗎?”

    老修士點頭道:“我不全信,但是打算賭一把,我站在這裏,出現在你麵前,已經就是一種證明。山上修行,隻要道行比我高,我便看不透深淺,可是與誰朝夕相處這麽久,再看性情,不算太難。你這種人,我也曾經見過不少,多是年輕時候認識的,結果發現你們大多死得早,半道而亡,所以我隻說了這是一場百年之約。”

    陳平安笑道:“快過年了,麻煩前輩說幾句吉利話。”

    這位元嬰大修士微笑道:“我若是與你說些客套寒暄的話,你難道不會疑神疑鬼?還如何做買賣?”

    陳平安覺得這話沒說錯。

    約莫一炷香後,陳平安驅馬下山坡,本就不太好看的臉色,變得麵如金紙,坐在馬背上,搖搖欲墜,像是經曆過一場生死大劫,本就孱弱的體魄,幾乎油盡燈枯。

    嚇得過關之後停馬等候的曾掖和馬篤宜,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喘。

    先前幾乎整座關隘內外,都看到了陳平安消失處那邊的劍光如虹。

    陳平安搖搖手,“沒事,擺平了,我們繼續趕路,此行返回,路上都不會再有事情,還是老規矩,你們到時候不與我一起返回書簡湖。”

    在山坡那邊,元嬰修士早已撤去障眼法神通,竟是一位姿色平平的中年婦人,眉心處緩緩滲出一粒鮮血,被她以手指輕輕抹去,隻是那點痕跡,落在任何一位中五境修士眼中,稍稍打量,都是無比紮眼的存在。

    與那個年輕人做買賣,還算放心,雙方下定決心做買賣後,推敲細節,滴水不漏,幾次試探,年輕人都算應對得體。

    她望向天幕,作揖行禮,虔誠且惶恐,顫聲道:“李芙蕖粗鄙不堪,隻能得罪君子,不敢得罪小人,失禮了。”

    片刻之後,天地寂靜。

    婦人啞然失笑,應該是自己多想了。

    如今寶瓶洲大亂,需要那位陪祀聖人盯著人和事,實在太多,北俱蘆洲天君謝實,大驪藩王宋長鏡,朱熒王朝皇帝,等等,怎麽都輪不到她和那個陳平安,即使被拘押在水牢底層的劉誌茂親口所說,如今陳平安身上帶著那塊“吾善養浩然氣”的聖人玉牌,但是關於坐在一洲天幕的陪祀聖人,她多少知曉些內幕,隻要腳下人間沒有太過出奇的廝殺,就不會轉移視線,瞥上一眼,至於類似太平山老宗主親自出手追殺背劍老猿,聲勢實在太大,肯定會被桐葉洲聖人第一時間察覺。

    不過小心駛得萬年船。

    一些該有的禮數,終歸是多比少好,有比無好。

    離開梅釉國那座關隘後,即將進入書簡湖地界之際,陳平安在一座鄉野村莊附近,轉頭看著身後兩個興致不高的家夥,沙啞笑道:“讓你們擔心了,這一路想事情比較多。”

    馬篤宜捂住心口,“陳先生,你可總算還魂了,這一路上不是發呆,就是皺眉,這都多長時間沒喝酒了,我們兩個都快要嚇死了。”

    曾掖使勁點頭。

    陳平安輕聲安慰道:“遇上了一時半會兒沒能想明白的事情,對不住了。”

    馬篤宜笑問道:“這會兒想明白啦?”

    陳平安搖頭道:“仍然沒能想明白緣由,但是退而求其次,大致想清楚了應對之法。”

    馬篤宜憂心忡忡道:“真沒事?”

    陳平安點頭道:“沒事了。”

    馬篤宜猶猶豫豫,“那陳先生你喝口酒,給咱們瞧瞧,不然咱們不放心。”

    曾掖臉色尷尬。

    陳平安當然沒有真去喝一口酒,笑道:“你們就在這邊停步吧,記得不要打攪附近百姓,都好好修行,相互督促,不可懈怠。我爭取最晚明年開春時分,趕來與你們匯合,說不定可以更早一些。到時候咱們就要往書簡湖南邊走了,那邊瘴氣橫生,多山澤精怪,據說還有邪修和魔道中人,會比石毫國和梅釉國危險很多,你們兩個別拖後腿太多。”

    馬篤宜冷哼一聲。

    曾掖倒是趕緊承諾會勤勉修行。

    陳平安獨自策馬離去。

    不過離開之前,將那根金色縛妖索與幾張符籙交給了馬篤宜,以防意外,再就是記得藏好那根縛妖索,不許輕易現世,一旦被過路野修瞧見,就是一出板上釘釘的天降橫禍。

    涉及生死大事,馬篤宜不敢絲毫怠慢,也沒有開什麽玩笑,隻是讓陳先生寬心,他們絕不會這麽不小心。

    陳平安這天露宿在一座荒郊野嶺,陰煞之氣頗為濃重,幾乎可以篤定有厲鬼藏身其中,隻是偏偏一夜無事,這讓陳平安有些奇怪,如今又不便展露真實修為,對方又隱匿極深,多半是與一地的山根氣運有所牽連,隻好作罷。

    騎馬緩緩而去。

    憂愁不已。

    根據那個元嬰老修士李芙蕖的含蓄說法,派遣她離開宮柳島的主使,是一位桐葉宗的上五境修士,曾經管著一宗祖師堂的清規戒律,地位尊崇,哪怕是杜懋在世之時,也是相當有威勢的存在,現任桐葉宗宗主都要喊一聲師伯。

    這還不算最讓陳平安憂慮的事情。

    真正可怕的地方,在於這個桐葉宗大修士,如今是玉圭宗的供奉,正是玉圭宗即將選址寶瓶洲書簡湖,作為下宗根基所在!

    玉圭宗,出現在老龍城灰塵藥鋪的荀姓老人,隋右邊未來的修道證道之地,以及更早出現在青虎宮的薑尚真。

    其中薑尚真有較大可能,會是玉圭宗下宗曆史上的首任宗主,但是玉圭宗祖師堂那邊,尚未有確鑿說法,所以猶有變數。

    因為薑尚真始終遲遲沒有趕赴寶瓶洲,也是證據之一。

    至於下宗的首席供奉,自然是宮柳島劉老成。

    那個元嬰修士李芙蕖就說了這麽多。

    由於最喜歡湊熱鬧的薑尚真都沒有露麵,反而是那位野心勃勃的原桐葉宗老祖,成為了玉圭宗開道人物,說不定這位大修士,便有了些天經地義的想法,要與薑尚真掰一掰手腕子,爭一爭下宗宗主之位。

    難怪李芙蕖會一路追蹤,伺機而動。

    也難怪蘇高山會對自己不假顏色,要知道連譚元儀都知道一部分綠波亭檔案,清楚自己與大驪千絲萬縷的瓜葛,完完全全不將譚元儀放在眼中的蘇高山,隻會知道更多,到了蘇高山這種高位,雖說無法肆意調用綠波亭諜子,但是查閱檔案,甚至是獲悉比譚元儀更多的內幕,不難。

    好在李芙蕖足夠小心謹慎,足夠敬畏那些無法預知的大道無常。

    才與自己演了一場各有折損的苦肉計。

    當然是要從山坡之外的關隘邊境某處,再次重逢。

    能夠在一位老元嬰的眉心處戳出一點傷痕,這個消息傳出去,擱在宮柳島之外的書簡湖千餘島嶼數萬野修,誰都不信。

    但是隻要劉老成沒有鐵了心坑害自己的念頭,不去主動泄露自己的真正底細,畢竟這意味著劉老成會損人不利己,要與一位未來的玉圭宗下宗的頭等供奉,徹底撕破臉皮,隻要劉老成什麽都不說,或是含糊其辭,說點不痛不癢的言語,那麽在原桐葉宗老祖那邊,多半會將信將疑,這就足夠了。

    不過在山坡之上,陳平安仍是關於劉老成以劉誌茂飛劍傳訊的那次提醒,隻字不提,並沒有因為要李芙蕖結盟,就以此作為不花半顆銅錢卻無比立竿見影的一顆定心丸,向李芙蕖示好。

    有些事,做不得。

    不然陳平安就要真要好好反省一番,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良心,是不是已經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書簡湖野修了。

    陳平安也好,李芙蕖也罷。

    竟然都不知道,在雙方先後離開關隘後,邊境城頭上,隱隱約約,漣漪陣陣,虛實不定,最終浮現了一位雙方其實都認識的熟人身影。

    如果李芙蕖知曉此事,估計一顆道心都要被嚇破。

    因為這位不速之客,正是在得到那塊道君祁真都要搶上一搶的琉璃金身碎塊後,更加有望躋身仙人境的寶瓶洲野修第一人,劉老成。

    他此次離開書簡湖,本該是去找蘇高山商議大事,當然找了,隻是如何返回宮柳島,什麽時候回,還沒有人能夠管得著他劉老成。

    即便是那位從桐葉宗轉投玉圭宗、並且順手偷走祖師堂一件重寶的上五境修士,也一樣不敢對劉老成太過約束,更不敢三番兩次隨便試探。

    上五境的野修,哪怕是在遠比寶瓶洲更加廣袤的桐葉洲,一樣是極其難纏的存在。

    不管劉老成當時為何會出現在那邊,劉老成一揮袖子,收起了幾近仙人境修為的掌觀山河神通,一名山澤野修,總得有一樣或是幾種特別出彩的拿手好戲,殺力巨大卻極其隱蔽的殺招或是法寶,烏龜殼一般庇護陰神陽神的本命物,逃跑,窺探,多多益善,技多不壓身,本事越雜且精,沒有靠山的野修就能活命越久。

    李芙蕖拔地而起,化虹飛掠遠去,關隘上空如冬雷震動,轟隆作響。

    劉老成隨之現身後,微笑道:“好小子,還是講一點江湖道義的,算你聰明。不然……嗬嗬。”

    劉老成一閃而逝。

    這種命懸一線,那種隱藏在陽關道上的鬼門關,陳平安哪怕親自走過一趟,依舊渾然不覺。

    世人世事往往如此,隻是很多時候,不會是生死之大事,而是變成了更加輕巧一些的事情,比如莫名其妙的機遇,毫無征兆的失勢,無緣無故的爭執,突如其來的鴻運當頭,一件件,一樁樁,都教人一頭霧水,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叫苦不迭。

    看似皆有定數也,其實不在天命而在人。

    人在做,天在看,即便天不看,一個個旁人也在看。

    至於到底應該怎麽做,各人有各人的緣法,無非是各自環境的不同取舍,以誠待人,唯利是圖,得過且過,皆是可以成為立身之本,唯獨可笑之處,在於這麽個淺顯道理,好人與壞人,許多人都不知,知道了依舊無用,安慰自己世道如此,道理無用。畢竟每個人能夠走到每一個當下,都有其文字之外的潛在道理支撐,每個人的最根本的想法和脈絡,就像是那些最為關鍵的一根根梁柱,改變二字,說已不易行更難,如同修繕房屋閣樓,添磚加瓦,可是要花錢的,若是梁柱搖晃,必然屋舍不穩,或是隻想要更換瓦片、修補窗紙還好,若是試圖更換梁柱?自然是無異於傷筋動骨、自討苦吃的難熬事,少有人能夠做到,年紀越大,閱曆越豐,就意味著既有的屋舍,住著越習慣,故而反而越難改變。一旦磨難臨頭,身陷困境,那會兒,不如想一想世道如此,人人這般,再從書上借一借幾句搗漿糊的處世名言,圖個暫時的心安,不然就是看一看他人的更可憐事,便都是情理之中的念頭了。

    陳平安臨近書簡湖,卻突然撥轉馬頭,向梅釉國方向疾馳而去。

    卻不是跟曾掖馬篤宜相聚,而是舍了坐騎,將其放養在山林,至於日後能否相見,且看緣分了。

    陳平安直接從一條隻有樵夫行走的荒蕪小路,徒步翻越山嶺邊境,去找了一個人。

    一個能夠降服心猿的年輕僧人。

    到了那處山崖下,陳平安停下腳步,雙手合十,向高處石窟行禮。

    年輕僧人從蒲團上起身,似乎並無驚訝,還禮,然後伸出一隻手掌,示意陳平安隻管沿著峭壁攀援而上。

    陳平安這一路行來,即便沒有感知到有人跟蹤,始終走得不算太快,稍稍假裝呼吸不如平常順暢些許,至於內裏氣象,自有李芙蕖的獨門秘法幫忙遮掩,但還是需要處處小心,不然害人害己,既要連累李芙蕖,也會讓自己置身於危境。

    如山林猿猴攀岩而上。

    年輕僧人站在狹窄石窟那邊,在陳平安立定後,他才往裏邊盤腿坐下,卻將那張蒲團讓給了客人。

    陳平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坐在蒲團上。

    至於那頭心猿,一直閉眼,仿佛酣眠中。

    年輕僧人開口道:“我來自桐葉洲,你們寶瓶洲雅言,我並不熟悉,關於佛理,我本就隻知曉皮毛,又有兩個文字障在,一為你我之間的言語,一為佛法之義與佛經之語的距離,我就更不敢妄言了。”

    陳平安以桐葉洲雅言笑道:“還好,我遊曆過桐葉洲,會說那邊的雅言,勉強可以破去一個小障。”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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