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四百五十五章 報道先生歸也(2/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53406更新時間:2022-01-28 01:30:47

    年輕枯槁僧人微微一笑,“施主可知桐葉洲有‘別出牛頭一派’的說法?”

    陳平安搖頭道:“不知。我對於佛法,極其淺薄,先前幾次遊曆,也無機會接觸佛經。”

    年輕僧人豎起單掌在身前,“不知也好,少去些心中藩籬。”

    陳平安心念一起,卻輕輕壓下。

    畢竟降服心猿一事,是眼前僧人的大道契機,外人不可輕易提及,就想要詢問一些心中疑惑。

    年輕僧人卻已經笑道:“施主與佛法有緣,你我之間也有緣,前者肉眼可見,後者依稀可見。想必是施主遊曆桐葉洲北方之時,曾經走過一座山峰,見過了一位仿佛失心瘋的小精怪,念念有詞,不斷詢問‘這般心腸,如何成得佛’,對也不對?”

    陳平安目瞪口呆。

    年輕僧人微微一笑,“是了。”

    年輕僧人望向石窟之外,好像看到了一洲之外的千萬裏,緩緩道:“問對了,我給不出答案。”

    年輕僧人繼續說道:“當年取經路上,我既是師父,也是弟子,一身化五而不知,深陷我執迷瘴,偶遇一座與人為善的山精洞窟,好心為我指路,後有風波,結果便是一棒下去,打殺無數。取經之路,在那個時候其實便又斷了,一斷再斷,步步不回頭。依然不知,遠遊一洲又一洲,曆經千辛萬苦,離了這座天下,終於見到了佛國淨土,我卻轉頭而回,手上心中,空空如也。”

    年輕僧人喟歎一聲,望向陳平安,“施主,問吧。”

    陳平安便將心中一些疑問緩緩道出,既有佛經上的疑難,也有處世的困惑。

    年輕僧人便以佛法解惑。

    陳平安隻看了幾部崔東山推薦的佛家正經,對於佛家頗為複雜的派係傳承,全無概念,況且也不是特別關心這些。

    純粹是以虔誠問道的心思,聆聽這位桐葉洲遠遊僧人的回答。

    其中有幾處,陳平安印象極深,其中就有因明之學。

    一問一答,回答之外,年輕僧人又有延伸,有些說法,竟然明顯存在著儒道兩教與百家學說的痕跡,僧人對此毫無顧忌。

    當陳平安再無問題的時候,年輕僧人微笑道:“莫怕問了佛法,就會逃禪,這是世人誤解。”

    陳平安笑著點頭。

    他確實敬重佛法,卻也不想真的去當僧人。

    此後與年輕僧人聊了藕花福地那座心相寺的經曆,尤其是與那位老和尚的閑聊,都一一與年輕僧人說過。

    僧人聽得認真,偶有會意,便輕輕佛唱一聲。

    最後陳平安從蒲團上站起身,後退一步,對著這位年輕僧人再次低頭合十,“我已解惑了。”

    年輕僧人隨之起身,低頭佛唱一聲,喃喃道:“如去如來,神秀上座。”

    陳平安退出石窟,原路返回山崖之下。

    年輕僧人望向那張蒲團,再次雙手合十,重複那了後半句,“神秀上座。”

    陳平安不解其中深意。

    隻記起,家鄉那邊,確實有座高山大壁之上,篆刻有“天開神秀”四個大字,最早的時候,與人跋山涉水,走到過那邊,隻是那會兒陳平安眼力不濟,加上雲霧繚繞,便是舉頭望去,一樣無法看清。後來還是魏檗帶著他遊曆北嶽轄境,才得以見到。當時是覺得阮師傅之所以選擇那座山頭,作為開宗立派的本山,是因為阮姑娘的名字裏邊帶了個“秀”字。

    陳平安返回梅釉國邊境,在山林之中,竟然找到了那匹馬,它瞧見了陳平安後,朝他飛奔而來,十分親昵。

    陳平安輕輕拍了拍馬背,玩笑道:“才發現咱們倆都瘦了啊。不過你還好,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我這叫瘦骨嶙峋,沒有幾斤肉,風吹即倒。”

    翻身上馬,直去書簡湖。

    腰間刀劍錯,懸掛養劍葫。

    隻是如今的陳平安,估摸著當初是這副模樣,紫陽府那晚都不會有江湖險惡的敲門聲。

    也怪不得留下關那邊的江湖老劍客,要說一句不是所有青衫客,都是那劍仙。

    陳平安再次由綠桐城進入書簡湖,依舊在綠桐城將馬匹寄養在那座客棧,還去了那條陋巷,在那包子鋪子,買了四隻價廉物美的肉包子,隻是好像現在的鋪子,比起半年前,生意冷清了許多,年輕掌櫃神色萎靡,經常唉聲歎氣。陳平安一路上啃著包子,找到了渡口的渡船,清掃一番,撐船趕回青峽島。

    臨近年關,如今的書簡湖,比起去年,比那間肉包鋪子還要慘淡,去年年末,接連三場鵝毛大雪,書簡湖靈氣增長明顯,連對於過年一事十分淡漠的修行之人,都像是實實在在過了一個好年。不曾想今年尚未結束,就已是這般田地,連同青峽島在內,千餘島嶼都需要上繳一半家底,進貢給蘇高山麾下的那支大驪鐵騎,一些個與朱熒王朝以及藩屬石毫國、梅釉國有關的島嶼,真是苦不堪言,大傷元氣不說,還兩邊不討好。

    最可怕的地方,還是粒粟島譚元儀,與素鱗島田湖君、供奉俞檜在內,聯手所有島嶼祖師中擁有地仙修士的,例如黃鸝島地仙眷侶,再次結盟,這次沒有任何爭執,異常精誠合作,主動以書簡湖畔池水、綠桐在內的四座城池為“關隘”,拉伸出一條包圍線,任何膽敢私自攜帶島嶼錢財潛逃的修士,一律抓捕,交給大驪鐵騎方麵駐守於此的那幾位負責人,既有鐵騎武將,一位文官,也有兩位隨軍修士,四人分別入駐城池,一座天羅地網,將數萬山澤野修圍困其中,出不得,隻能硬著頭皮往自己身上割肉,一箱箱神仙錢源源不斷運往池水城,期間又生出諸多變故和衝突,在死了近百位山澤野修後,其中就有兩位金丹修士,書簡湖這才終於沉寂下來,乖乖夾著尾巴做人。

    據說這才是第一輪。

    接下來一些大的島嶼,還會得到大驪鐵騎的許可,大魚要將小魚和蝦米一並吃了,大肆開拓藩屬島嶼,最終書簡湖當下的千餘島嶼,極有可能在一年之內,就會少去三成大大小小的祖師堂,斷了香火,徹底淪為大島的附庸。在這個必然充滿血腥的過程當中,所有膽敢反抗的修士,隻有一個下場在等著他們,傳言蘇高山麾下將新設立一個沒有品秩的職位,牽馬修士,意思就是給那些正規的大驪隨軍修士,擔任他們的牽馬扈從,一旦蘇高山撕破梅釉國防線,加上曹枰大軍,兩支鐵騎分兵五處,那就會合力對朱熒王朝形成一個巨大的包圍圈,這撥牽馬修士,唯一的幸運,就是可以通過與朱熒邊軍的戰場廝殺,積攢軍功,有望躋身為底層的隨軍修士。隻是十個牽馬修士,能否活下兩三人,成為隨軍修士,天曉得。就算成了隨軍修士,大驪鐵騎還要南下,怎麽辦?

    這個說法,傳得有鼻子有眼。因為經得起推敲,蘇高山那個想錢想瘋了的大驪蠻子,真做得出這種殺雞取卵的勾當。

    但是如今人心渙散,大的勢力早已分崩離析,誰膽敢率先揭竿而起?

    這會兒,書簡湖野修,倒是人人念起劉誌茂的好了,當年一個個害怕劉誌茂躋身上五境,如今隻恨劉誌茂修道不夠專注,不然何至於淪為宮柳島階下囚,無法為書簡湖伸張?

    陳平安登上青峽島,先在山門屋子裏邊坐了會兒,發現並無灰塵,很快釋然,應該是顧璨做的。

    看似違反了雙方的約定,可其實這是好事。

    陳平安走出屋子,瞥了眼湖景。

    一路要經過不少島嶼,想必有心人早已知曉這個消息。

    隻是今時不同往日,再無登門拜訪的客人,其實上次陳平安由石毫國重返書簡湖,就已是這種寂寥光景。

    俞檜、紫竹島島主、珠釵島劉重潤一眾島主絡繹不絕,先後拜訪,熱鬧得仿佛陳平安才是書簡湖的江湖君主。

    富在深山有遠親,窮在鬧市無人問。

    自古而然。

    陳平安樂得清靜,仍是去了橫波府廢墟停留片刻,多看一眼,就能夠多體會一下山上修道的險惡。

    這次顧璨很快就來到橫波府遺址,站在陳平安身邊,“還以為你要年後才能回來的。”

    陳平安感慨道:“接下來要去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中,可能耗時會稍多。”

    顧璨點點頭。

    陳平安問道:“田湖君找過你沒有?”

    顧璨說道:“找過,說得比較誠懇,還勸我主動放低身架,說我既然是龍泉郡出身,就是一筆不小的本錢,不妨去池水城那邊找一位年紀不大的隨軍修士,說這麽年紀,能夠駐守池水城,肯定來頭很大,與此人打點拉攏關係,說不定可以求個穩妥處境。隻是我不太敢相信她。如今她跟韓靖靈還有黃鶴,私底下走得比較近。”

    陳平安想了想,“她勸你去池水城的那些個道理,算不得騙人,隻是卻未必就可以得出她那個結果,你沒有答應去池水城找那個大驪隨軍修士,不算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那個所謂極有來頭的隨軍修士,到底是什麽性情,會不會早就被韓靖靈和黃鶴給你下了絆子。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卻可以說些人之常情,比如那位年輕修士若真是大驪豪閥子弟出身,卻能夠投軍入伍,擔任必須上陣廝殺的隨軍修士,就意味著此人不但心高氣傲,不願依靠家族成事,這是其一,而且世家子,往往對你顧璨之前在書簡湖的行事作風,哪怕理解,也不會認可,因為他們熟稔官場規矩,更認可那一套行事準則。所以,我不是說你不去池水城,就一定對,但肯定沒有錯。”

    顧璨轉頭看著陳平安,笑問道:“你怎麽懂這些的?”

    陳平安指了指自己眼睛,再指了指自己腦袋,“多看多想,就會少錯一點,並且能夠時時刻刻做好知錯改錯的準備,生死之外,事事給自己留點餘地,留有退路。路子不能越走越窄,不然哪天就突然發現身在一條斷頭路的死胡同了。”

    顧璨蹲下身,撿起一塊碎石,隨手丟出,“不也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嗎?”

    陳平安笑道:“那是沒得選的時候,這一點,你得先想清楚,什麽叫真正沒得選了,又為何會走到無路可走的那一步,再想一想,有沒有可能,天無絕人之路,其實

    還有的選。”

    陳平安也蹲下身,撿起一塊擱在俗世王朝就是僭越的綠色琉璃瓦,“你現在可能覺得有些複雜,那是因為你還沒有搭建起這條脈絡,所以覺得煩,很麻煩。其實沒那麽難,這就像一個人行走在山水之間,逢山鋪路,逢水搭橋,你隻要知道如何鋪路搭橋,你就會發現,其實遇上山水阻路,人生的難關,沒有那麽難以過去,當然了,知道了鋪路搭橋的法子,如何找那些材料,也會很累人,自己撿選石子,自己上山劈柴,實在沒了錢,還要與朋友賒欠,甚至是要低聲下氣,去跟自己不喜歡的人借錢,才能鋪好路搭起橋,但是當你過了河,登了山,你就會發現,一切都是值得的。更甚至,到最後你也可能無法成功,但是隻有到了那一刻,你才好說一句,我問心無愧了,依舊身陷絕境,再來談先前你所說的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是合乎順序之理了。”

    顧璨低頭喃喃道:“在書簡湖,你就是這麽做的吧。”

    陳平安低頭吹去那塊綠色琉璃瓦的塵土,嗯了一聲,“說句你可能不太願意聽的,我是到了青峽島,對你很失望後,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不同,話難聽,但屬於我的真心話,你先聽著。那就是我們在第一次走出驪珠洞天的時候,都會對這個世界很害怕,對吧?”

    顧璨使勁點頭。

    陳平安緩緩道:“但是我們選擇了不同的道理,我在小心翼翼審視著這個奇怪的世界,對於所有出現在我身邊的人,我都竭盡全力去看到他們的真正想法,去學一學他們的好,去想一想他們到底是怎麽能夠變成強者。你呢,是去摸索一條最省心省力的捷徑,我能夠理解你在青峽島的種種艱辛,以及你對你娘親的保護,我都要佩服你,但是有些事情,不是我與你親近,知曉你的苦難,就可以對你顧璨說,顧璨,你做的沒錯。世間的事情,其實對錯分明,千萬別覺得人心複雜,就連最基本的是非都混淆了,我在這裏,說句更混賬的話,哪怕是當個壞人,也該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壞了多少規矩,這樣的壞人,才能夠禍害遺千年。這些,你不懂,而且以前還喜歡不懂裝懂。”

    顧璨歎了口氣,埋怨道:“還不是怪你,這麽晚才來書簡湖,早給我說這些,我肯定聽得進去。”

    陳平安沒有半點生氣,這隻是一個孩子的習慣性嘴硬,反而是心中認可的一種顯露。

    與先前在春庭府飯桌上的第一頓飯,以及顧璨那晚承認自己“喜歡殺人”,是雲泥之別。

    陳平安揉了揉顧璨的腦袋。

    顧璨低著頭。

    陳平安輕聲道:“如果你娘親接下來哪天偷偷告訴你,要在春庭府故意策劃一場刺殺,好讓我留在青峽島,給你們娘倆當門神,你別答應她,因為沒有用,但是也不用與她爭吵,因為一樣沒用,你有沒有想過,真正能夠改變你娘親一些想法的,甚至不是你爹,而是你?”

    顧璨抬起頭,一臉震驚。

    陳平安笑道:“怎麽,已經與你說了?”

    顧璨哀歎一聲,嘀咕道:“我有些怕你了,陳平安。”

    陳平安放下手中那塊琉璃瓦,沙啞道:“那是當年在小鎮那邊,我藏得好,許多糟心的事情,都沒有告訴你。”

    顧璨笑了起來,“倒也是,那會兒我哪裏會想這些,成天想著要你買這個買那個,每次你帶著銅錢從龍窯那邊回泥瓶巷,我就跟過年一樣,對了,你真不心疼錢嘛?”

    陳平安搖頭道:“換成別人,我會心疼,在你這邊,沒心疼過。一開始是想著報答恩情,後來不是了,習慣成自然。”

    顧璨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那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朋友,可能會感到負擔?”

    陳平安笑了,“這個問題問得好。”

    顧璨嘿嘿一笑。

    陳平安抬起手臂,畫了一條長線,對顧璨認真說道:“第一,我們的人生,一般情況下,極有可能會比老百姓更加漫長,所以我們要看得長遠些,多想一想好的人,好的事,遊曆四方,看過山河萬裏,在人生路途上,我也會遇到過不去的坎,遇到想不通的事,那會兒,我會來找你們幫忙的,不會難為情,所以之前才會與你說,好的朋友關係,如那老酒窖藏,餘著一年,就香一分。”

    陳平安輕輕握拳,“第二,顧璨,你有沒有想過,我也見過很多讓我感到自慚形穢的人?有的,事實上還不止一兩個,哪怕是在書簡湖,還有蘇心齋和周過年他們,哪怕撇開與你的關係,隻是遇見了他們,一樣讓我心難平,覺得世間怎麽會有這樣的好……人,鬼?”

    陳平安看著顧璨,看著他眼神與臉色的細微變化。

    並且毫不掩飾自己的觀察。

    顧璨與陳平安對視,“陳平安,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嗎?能不能將我娘親送出書簡湖?比如回去泥瓶巷,或者送到我爹身邊。”

    陳平安問道:“你呢?”

    顧璨說道:“你說過,講理和不講理,其實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不講理的代價,我懂了,你說講理的代價,我也想試試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和曾掖一起去,你隻需要送我娘親離開書簡湖就行了。”

    陳平安點頭道:“好。”

    就像是一直在等待這句話,等了很久。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