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四百五十五章 報道先生歸也(3/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53406更新時間:2022-01-28 01:30:47

    顧璨雙手籠袖,陳平安也雙手籠袖,一起望著那座廢墟。

    此後顧璨返回春庭府,關於與陳平安的新約定,與娘親一個字都沒有說,隻說了些安慰她的言語。

    而陳平安則去了一趟池水城。

    那塊大驪太平無事牌,見不著蘇高山的麵,見一位駐守此城的隨軍修士,還是分量足夠的。

    結果進了戒備森嚴的範氏府邸後,見著了那位年輕修士,兩人都麵麵相覷。

    關翳然。

    陳平安。

    人生何處不相逢。

    關翳然很客氣,熱情且真誠。

    但是當陳平安說要將青峽島顧璨娘親送往龍泉郡後,關翳然卻沒有一口答應,而是公事公辦,說此事可大可小,他不好擅自決斷,必須上報給大將軍蘇高山。

    陳平安當然沒有異議。

    這才是做事該有的規矩。

    人情混淆,公私不分,看似敲門磚走捷徑,人情往來無比順暢,暫時交情甘若醴,實則一個個遺患就留在人生道路上,說不定哪天就要報應不爽。

    關翳然說一旬之內,最晚半個月,大將軍就會給一個答複,無論好壞,他都會第一時間通知陳平安。

    聊過了公事。

    兩人又喝了頓酒,陳平安請客。

    如關翳然上次在石毫國郡城的城門口,這位大驪年輕修士開玩笑所說,什麽都可以賴賬,可天王老子也不能欠他關翳然的酒。

    關翳然雖然是當代大驪棟梁關氏家主的嫡玄孫,但是如陳平安先前所猜測那般,越是有抱負的官宦子弟,對於規矩二字,反而看得更重,換成是顧璨來此,關翳然極有可能會讓他直接吃個閉門羹,並且黃鶴之流,近期確實在關翳然這邊沒少吹耳旁風,用心險惡卻也算不得如何高明,關翳然一眼看穿,需知關氏可是大驪官場兩百年來的中流砥柱,對於這一套,實在是見得太多,關翳然甚至會覺得黃鶴之流,還是不夠聰明,哪怕可以用一個顧璨換取短期利益,可最少在他關翳然這條線,是別想要搭上了,其中得失,黃鶴可能想到了,但是眼前利益太過誘人,可能想不到,因為根本無法想象關翳然的家世之深厚,關翳然也從未對外人泄露自己的身份。

    不過這些內幕,就像陳平安不曾在李芙蕖那邊泄露劉老成的提醒,關翳然哪怕再覺得陳平安投緣,也不會將黃鶴、素鱗島田湖君他們這夥人,拿出來作為閑聊佐酒的談資。

    一旬過後,池水城飛劍傳訊青峽島,關翳然告訴陳平安,大將軍蘇高山已經親口答應下來,顧璨之母,能夠乘坐仙家渡船返回龍泉郡,但是不許攜帶太多神仙錢、或是青峽島密庫珍寶,同時作為交換,陳平安必須交出大驪太平無事牌,歸還大驪,並且在禮部衙門那邊銷檔,等於徹底失去了大驪頭等修士的護身符,以後再想要獲得一塊,就得靠功勳換取。

    陳平安一樣毫不猶豫答應下來。

    在春庭府那邊,婦人突然聽到這個消息後,如遭雷擊,如聞天大的噩耗。

    稍稍穩定心神之後,看到陳平安和顧璨默契地都不說話,婦人似乎認命,便詢問陳平安,顧璨怎麽辦,還說如果顧璨不一起離開書簡湖的話,她就死也不會離開青峽島。

    顧璨望向陳平安。

    陳平安說道:“可以一起離開,書簡湖以南的群山之行,我可以自己去。”

    顧璨問道:“我娘親這趟返回泥瓶巷,安穩嗎?”

    陳平安點頭道:“蘇高山也好,關翳然也罷,隻要答應了,就可以相信。如果實在不放心,我也希望你能夠陪著你娘一起回去,有些事情,你隻要誠心想做,都來得及。”

    顧璨陷入沉思。

    婦人怯生生問道:“以後還能回來嗎?”

    陳平安說道:“是有這個機會的,但是我現在不敢保證。”

    之後婦人又詢問了返鄉的諸多細節,陳平安一一答複,顯然她想到的,陳平安都想到了,甚至婦人沒有想到的,他也想到了。

    這讓心如刀割的婦人稍稍心情舒坦幾分。

    能夠帶走春庭府的一部分積蓄,比如一大堆神仙錢,還能夠揀選出五到六位府上婢女,字畫古玩,也有三大箱子的份額。更能夠從青峽島密庫房由著她親自挑選靈器十件,法寶一件。

    之後婦人就是好似螞蟻搬家,鬥誌昂然,煥發出一種類似當年在泥瓶巷燕子銜泥、添補家用的光彩。

    陳平安已經不去管這些,都是顧璨一直陪著她。

    最終顧璨來山門口屋子找到陳平安,說他打算陪著娘親走這一趟,不然還是不放心。

    陳平安笑著答應下來。

    兩人坐在陳平安親手打造的小竹椅上,曬著冬日的和煦陽光。

    顧璨問道:“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嗎?”

    陳平安搖搖頭:“我最怕的事情都發生了,也麵對了,就很難再去失望了。”

    顧璨手裏邊拎著那個陳平安先前遞過來的炭籠手爐,“對不起。”

    陳平安笑道:“一樣的,我當時也做了最壞的打算,之前我便一樣跟你說了,我與一位姑娘有過十年之約,如果真要在書簡湖耗上那麽多年,我也會離開一段時間,走一趟倒懸山和劍氣長城,見過了她,與她原原本本說過了事情緣由,再返回書簡湖,你當是怎麽說來著?去吧,隻要真的還會回來,十年百年之後,晚一些,都沒有關係的。”

    陳平安轉過頭,“但是事先說好,你如果來得晚,還不如幹脆不來。”

    顧璨點頭道:“不會的。信我一次。”

    陳平安點了點頭。

    今年年末,書簡湖一場雪也未下。

    一天,素鱗島田湖君親自讓人將一艘青峽島樓船停靠渡口,婦人帶著六位最討歡心的丫鬟婢女,以及一隻隻箱子,上了渡船。

    陳平安陪著顧璨一起站在船頭。

    田湖君除了一開始打招呼,沒有再露麵,不知道是審時度勢,還是心懷愧疚,總之沒有出現。

    顧璨輕聲問道:“為了這件事,又破費了吧。”

    陳平安拎著那隻炭籠取暖,“以前大晚上幫你家爭水,給人打過不少次。甚至當了窯工後,由於一有空就回小鎮幫你家幹農活,傳出來的閑言閑語,話語難聽得讓我當年差點沒崩潰,那種難受,一點不比現在付出一些身外物好受,其實還會更難熬。會讓我束手束腳,覺得幫忙也不是,不幫忙也不是,怎麽都是錯。”

    顧璨對於這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其實一直不太在乎,用肩頭輕輕撞了一下陳平安,“陳平安,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當年我一直覺得,你真要做了我爹,其實也不壞,換成其他男人,敢進我家門,看我不往他飯碗裏撒尿,往他家裏米缸潑糞。”

    陳平安瞬間黑著臉,一巴掌使勁拍在顧璨腦袋上。

    顧璨嬉皮笑臉道:“玩笑話,別當真。”

    隨即顧璨有些黯然,“說實話,我對那個爹,真沒有半點印象了。都不知道見了麵,還能說什麽。”

    陳平安歎息一聲,“慢慢來吧。”

    到了池水城,關翳然親自迎接,與下船後的陳平安相談甚歡,這讓待在頂樓船艙內的田湖君,有些訝異。

    顧璨與陳平安離別之情,說道:“放心,我會很快趕回來,說不定你可以比預期更早一些,離開書簡湖,然後去做你自己的事情。”

    陳平安拎著炭籠,點點頭,目送他們一行人離去,池水城範氏白玉廣場上,已經停有一艘蘇高山親自調度的仙家渡船,有一位金丹修士坐鎮其中,此外還有兩位隨軍修士。

    如今整個寶瓶洲北部,都是大驪版圖,其實哪怕沒有金丹地仙,也不會有太大的風險。

    渡船緩緩升空。

    陳平安收回視線,關翳然站在旁邊,笑道:“你的事情,先前隻是有所耳聞,知道青峽島有個奇怪的賬房先生,沒怎麽上心,結果發現原來是你後,我近期便挑了些柳絮島邸報,以及抽調了一些綠波亭諜報,深入了解了一下,不得不說,真是個最笨的法子了。”

    陳平安笑道:“磨磚作鏡,積雪為糧,萬一真成了呢?”

    關翳然說道:“不過若非如此,我也不會壯著膽子多寫一封信給大將軍,鬥膽催促一番。這可不是邀功,更不是自誇,而是現在我還後怕不已,你是不曉得咱們大將軍的脾氣,我當年最早的老伍長,如今也算是個實權將軍了,加上我當下的頂頭上司,平日裏對咱們吹胡子瞪眼睛,跟老丈人見女婿似的,怎麽看怎麽不順眼,結果等他們自己見著了大將軍,一個個跟耗子見著了貓,一個比一個會溜須拍馬,都不帶臉紅的,所以我必須跟你討要一兩壺酒喝,壓壓驚。”

    陳平安哈哈大笑,與關翳然還有他的幾位朋友,一起喝了頓酒,酒都是陳平安出的,他們這幫窮光蛋就跟範氏要了幾碟子佐酒小菜,由於有規矩在,坐擁金山銀山,誰都沒敢大魚大肉,也就隻能沾關翳然的光,好不容易逮住了一個冤大頭,就使勁薅羊毛,一點不手軟,一個名為虞山房的青壯漢子,亦是隨軍修士,隻不過石毫國郡城那會兒,與關翳然還是品秩相當,這會兒就是下屬了,漢子抱怨不已,說關翳然這個臭小白臉就是投了個好胎,他不服氣。關翳然搖頭晃腦,嬉皮笑臉,說著不服你來打我啊。

    結果虞山房猶豫了半天,就是輕輕一拳“摸”在關翳然肩頭,然後嘿嘿笑著,變拳為掌,輕輕擦拭一番,說關大將軍最小肚雞腸了,殺敵的本事不大,記仇的本事不小,我哪敢啊。

    看著他們袍澤之間的插科打諢,陳平安隻是笑著喝酒。

    然後關翳然說了一樁石毫國趣聞。

    其實算是他們這夥人的糗事。

    當時郡城那邊,竟然有個剛剛舉家從京城搬到城中的迂腐老書生,聽說家世很大,隻是落魄了兩代人,已經遠遠不如從前了,就連郡城那邊的石毫國本土官員,都不當回事,這戶人家,死活不願意張貼大驪門神。

    於是氣呼呼的虞山房就親自帶兵登門,結果瞧見了至今難忘的一幕。

    虞山房當下說起的時候,還是唏噓不已,狠狠喝了一口酒。

    那一天。

    一位雙眼近瞎的老人,一襲清洗到近乎灰白的老舊青衫,正襟危坐於大堂之中,老人就這麽獨自一人,坐在那裏。

    已經瞧不清楚大驪甲士,但是鐵甲錚錚作響,還有那腳步聲,都是一種足夠讓石毫國郡守都心驚膽戰的沙場氣勢。

    但是虞山房在十餘大驪精銳都沒有想到,不等他們開口,那個老書生就以最字正腔圓的大驪官話冷笑道:“崔瀺就是這麽教你們打天下的?!齊靜春就是這麽教你們道理的?!好一個威風八麵的大驪鐵騎,好一個聽了山崖書院百年琅琅書聲的大驪!”

    儒衫老人猛然一拍桌把手,竭力瞪大眼睛,對那些大驪校尉和武卒怒目而視,“我倒要看看,這樣的狗屁大驪,能夠蹦躂幾年!”

    老人站起身,更是伸出手指,對著那幫披掛鐵甲的大驪精銳,一通怒罵。

    罵得虞山房憋屈不已,可是最終始終連同他在內,一兵一卒,無一人抽刀出鞘,甚至一句狠話都沒有撂。

    就這麽離開了那座府邸,並且不許任何人騷擾這座府邸。

    關翳然知曉後,親自寫信給蘇高山,詢問能否破例,準許這戶人家不張貼大驪袁曹門神。

    其實關翳然也覺得可能性不大,畢竟大驪規矩鐵律,無人膽敢越界過線一步。

    結果蘇高山一封書信寄回,將關翳然罵了個狗血噴頭,說如今石毫國就是我大驪藩屬,這樣的讀書人,不去敬重,難道去敬重韓靖靈那個龜兒子,還有黃氏那撥廢物?這件事,就這麽說定了,準許那位老先生門戶之外不張貼大驪門神,一旦國師問責,他蘇高山一力承擔,就算吵到了王爺那邊,他蘇高山也要這麽做,你關翳然要是有種,真有被國師記仇的那天,記得給老子在你太爺爺那邊說句好話,勞煩再去國師那邊說句好話,說不定可以讓國師消消氣嘛。

    陳平安默默聽著。

    關翳然最後靠著椅子,望向陳平安,說道:“我覺得這樣的讀書人,可以多一些,陳平安,你覺得呢?”

    陳平安點頭道:“多多益善。”

    關翳然眯眼而笑,舉起酒碗,“這兒,就你我算是半個讀書人,虞山房這幫糙漢武夫,曉得個屁,來來來,就我們倆走一個。”

    陳平安笑著抬起酒碗,與關翳然酒碗磕碰一下,沒什麽酒杯酒碗的上下高低之分,“那就走一個。”

    虞山房呸了一聲,也拉攏其餘袍澤,朗聲道:“咱們這些邊關好漢,自己走一個,別搭理這些酸秀才。”

    也是酒碗磕碰,響聲清脆不已。

    最後都喝得有些醉醺醺,關翳然在獨自將陳平安送到府邸門口後,冬夜的冷風一吹,眼神清明了幾分,輕聲提醒道:“關於書簡湖的大局走向,最少在近期,你不要摻和。既然連我都無法調閱你的某些檔案,實不相瞞,關於此事,我還專程飛劍傳訊給京城家族,回信也很含糊,處處是玄機,所以這意味著什麽,我心知肚明,並非是信不過你,隻是……”

    陳平安已經點頭,打趣道:“看來是酒沒喝到位,才會說這些話,不然除了第一句話,其餘後邊的,你都不用跟我講。”

    關翳然一拍掌拍在陳平安肩頭,“好家夥,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又欠我一頓酒。”

    陳平安笑道:“等到大局已定,就當是為你升官,到時候再請你喝一頓慶功酒。”

    關翳然笑著點頭。

    一切盡在不言中。

    若是陳平安此後經常登門,關翳然也會喜歡,但是這就涉及到了許多官場忌諱,對於雙方都會有些後遺症。

    可是這種話,關翳然隻能放在肚子裏,覺得既然認了朋友,這點代價,就得付出,不然他關翳然當真隻是貪杯,眼饞陳平安藏酒的家底,好那幾口仙家酒釀?他一個大驪廟堂砥柱的關氏未來家主,會缺這個?他缺的,隻是自己認可的朋友而已。

    但是陳平安既然能夠從第一句話當中,就想通了此事,說了“大局已定”四個字,關翳然就更加高興。

    真正的朋友,痛痛快快的喝酒是必須的,可是人生難盡人意,總是有些不痛快的事情擺在那裏,朋友如果瞧得上,上得心,願意為對方著想,那就是真真最好了,手中無碗,卻讓人如飲醇酒。

    棉布青袍的年輕人,緩緩走在寂靜冷清的大街上。

    關翳然望著那個消瘦背影,便記起了那張消瘦凹陷的臉頰。

    沒來由,關翳然覺得有些心酸,可是又覺得那個朋友,其實有些瀟灑。

    大概一位真正的劍客,都會是這樣,宴席之上,也會盡情飲酒,宴席散去,依舊大道獨行。

    關翳然與很多人喝過酒,也請很多人喝過酒。

    但是曾經有位聲名狼藉的大驪元嬰修士,是位高高在上的神仙了,在他那年從邊境返鄉之時,那位神仙親自露麵,在篪兒街找到他,說想要請他喝酒,聊點事情。

    關翳然笑問道:“你配嗎?”

    當時身邊眾人都覺得關翳然是不是喝高了,肯定要惹來不小的麻煩,即便是關氏,說不得也要吃一杯罰酒。

    事後回到意遲巷府邸,太爺爺大笑不已,使勁拍打著這個年輕玄孫的肩膀。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