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安想了想,點頭答應下來。對於條目城的這座且停亭,陳平安一開始就沒想著長久占據。這條夜航船,就不是什麽久留之地。
刹那之間,秦子都下意識側過身,還不得不伸手擋在眼前,不敢看那道劍光。
原來是那個一言不發的女子劍仙,毫無征兆地拔劍出鞘,一劍斬開了條目城的天地禁製,循著秦子都的那道心念,直接去找城主李十郎。
而那個青衫背劍的年輕男人,繼續留在原地,好像沒事人一樣,微笑問道:“敢問秦姑娘,夜航船有哪些城池小天地?”
被狠狠算計了一遭的秦子都,惱火不已,怒道:“你們兩個,是事先約好了的?!”
陳平安搖搖頭。
還真沒有。
來時路上,他隻是與寧姚隨口說了些條目城見聞和遭遇。
秦子都瞪了眼那人,沉聲道:“上四城,鴻毛城,條目城,雞犬城,規矩城!”
陳平安打斷她的言語,“勞煩秦姑娘一並加上四城的別稱?”
秦子都不言語。
陳平安就挪步走到涼亭台階上,落座後雙手籠袖,身體前傾,略微佝僂,可是比起剛入城那會兒,要神色閑適許多,整個人顯得鬆鬆垮垮的,很懶散。
秦子都說道:“四城別稱,結果城,無涯城,得道城,山上城。”
陳平安點點頭,有些心不在焉。先前路過,瞧見大河畔問津處,有高冠男子,龍賓,遠處再跟隨一位差點出劍的劍客扈從,是那雞犬城了。隻是不知為何,水心處大石,為何會關押著那頭雪白色的心猿。所以這座雞犬升天的得道城,哪怕城主不邀請,都必須得去了。
“中四城,白眼城,靈犀城,垂拱城,太平城。別稱無用城,第一城,家譜城,甲子城。”
陳平安已經逛過了那垂拱城,當時大殿外有個憊懶漢子坐在台階上,隻是轉頭看了眼殿內,沒有半點阻攔自己的意思。
禦風經過天上廊橋處,有那清苦女子和鹿角少年並肩而立,多半是別稱第一城的靈犀城了。寓意船外文無第一,夜航船上偏偏有?
秦子都說出最後四城,“下四城,本末城,推敲城,雜項城,容貌城。別稱荒唐城,一字城,爭渡城,聲色城。”
陳平安問道:“如何去往別處城門?”
“隻說在我條目城內,隨便找家書鋪,以某個勘驗過後的條目,換取一道通關文牒,再與店主說去何城,即可通行無阻。”
陳平安雙指突然撚住買山券的最後一個亭字,硬生生止住了紙上亭字的緩緩消逝,笑道:“秦姑娘隻說了條目一城的出城方式,這樁買賣就不公道了。其餘十一城的關牒由來呢?”
陳平安攤開手掌,晃了晃,再抬起另外一隻手中的買山券,“鴻毛城,雞犬城,白眼城,規矩城,垂拱城,靈犀城……算了,將此城換成容貌城,打個對折,總計六城。”
秦子都猶豫了一下,伸出手掌,彎曲兩指,“最多三城,而且必須是雞犬城,白眼城,本末城,沒得商量了。我就不信陳劍仙能夠時時刻刻攥住這道賣山券。”
雞犬城和白眼城,與條目城關係不錯。何況雞犬城劉城主,本就有意讓此人去那邊做客。
而那處處荒唐還敝帚自珍的本末城,與條目城一向關係最差。就讓這個不講規矩的惹禍精,隻管去那邊興風作浪去。
陳平安收起雙手,沒來由改口道:“那這筆買賣就當沒做成,我與秦姑娘換個小問題,那邵寶卷是哪裏的城主?”
秦子都鬆了口氣,說道:“是那下四城之一的容貌城。”
陳平安看著對方的神色,笑問道:“是不是有了條目城的關牒,如今也未必能去容貌城了?”
秦子都點點頭。
邵寶卷是一城之主,當然可以閉門謝客。
陳平安鬆開指尖的買山券,正反兩邊的文字,就此消散天地間。
但是那張貨真價實的青色符紙,卻留在了陳平安手中。
秦子都恨恨道:“陳劍仙若真是城主認為的那種迂腐刻板之輩,倒也好了。”
她的言下之意,當然是這個精明算計的陳先生,不當商賈當劍仙,太不像話了。
陳平安笑了笑,道:“正因為不是,我才能一步一步走到這裏來,坐在這且停亭台階,與秦姑娘客客氣氣說話,做著和氣生財的買賣。”
秦子都疑惑不解,卻未深思什麽。隻當是這個年輕劍仙的話說八道。
陳平安起身,走下台階,轉頭望向
那匾額,輕聲道:“名字取得真好,人生且停一亭,慢行不著急。”
秦子都嗤笑不已,既然如此喜歡,為何還要做那樁買賣,交還此亭給條目城?過客能夠在此落地紮根,就等於多出了一張保命符。杜秀才、青牛道士之流,可都是好不容易才攢出各自的一份家業,而且相較於且停亭這種近乎實物的一方山水地盤,什麽別有洞天,隻是聽著玄妙、看著花俏而已,依舊遠遠不如這座涼亭。
他如今手中隻剩下那一葉梧桐,以後來也能來此處,可是一座且停亭卻已經物歸原主了。
不過秦子都依稀記得,當此人先前在條目城大街上,聽聞自家城主是李十郎後,眼神當中有過一絲明亮光彩。
不過年輕人很快就有些臉色尷尬,大概是這輩子修行順遂,從不曾如此被人當眾冷落過?眼中還閃過一抹黯然,不過稍縱即逝,好像從未有過。秦子都當時因為厭煩那個雞犬城的墨錠兒,又實在好奇這個條目城的過客劍仙,所以才將這些不易察覺的細節,看得真切。
秦子都沒來由又記起一事,好像城主兩次去見那青衫劍仙的時候,年輕外鄉人與李十郎並肩而行,數次欲言又止,眼角餘光卻一直在那兒偷偷打量。
隻等城主取出那道買山券,年輕劍仙這才恢複正常神色,開始做起了買賣。
在城主現身去往大街之前,副城主當時還調侃一句,年輕人瞧著性情很沉穩,照理說不該如此沉不住氣,看來一口一個《性惡篇》,一口一個從條目城滾蛋,被十郎你氣得不輕啊。
一處庭院,不及三畝,地隻一丘,故名芥子。
寧姚仗劍一步跨出,來到那小園門口,眼神淩厲得有些出乎尋常,格外不講道理了。
她與什麽條目城,什麽李十郎,沒有半點關係。
但是陳平安有。
曾經她家鄉的城頭上,在那三輪明月下,寧姚坐在那個人身邊,他一得閑,就經常會拿起身邊珍藏的一些書籍,多是些早年積攢下來的文人筆劄,其中就有一部《畫譜》。陳平安當然沒有與她說過什麽青牛道士,但是他趴在城頭上,經常拿出那部畫譜曬月亮,偶爾抬頭,與與寧姚信誓旦旦說過,這個李十郎,真是神仙中人,除了有件事不能學,其他學問,真是讓人神往,實在太厲害了。所以自己的竹簡上,就一字不差刻了那篇《交友箴》。“休提封侯事,共醉斜曛裏”也寫得漂亮,李十郎說那治學文章、傳奇戲文的區別,更是說得極好,原來跟與人講道理是差不多的道理。
尤其是李十郎做生意,更是一絕。隻是在別地書商版刻書籍這件事上,稍稍有些氣量不是那麽大。可惜如何都遇不著這位李先生了,不然真要問一問這位十郎,真有那麽窮酸落魄嗎,當真是文章憎命達不成?再就是李先生出生那會兒,真遇到了一位仙人幫忙算命嗎?當真是星宿降地嗎?是祖宅地盤太輕,搬去了家族祠堂才順利誕生嗎?若是李十郎好說話,就還要再問一問,先生發跡之後,光耀門楣了,可曾修繕祠堂,說不定可以在兩處祠堂匾額裏邊,孕育出那香火小人呢。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