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霜降想了想,就收斂氣象,整個人與天地融合,白落也施展隱匿術法,不打攪那位老漁翁垂釣鼇魚,以心聲與吳霜降說道:“此人名叫張條霞,綽號龍伯,十境武夫,巔峰圓滿,習武之外,隻癡迷垂釣一事,性情散淡,與世無爭。隻有沒錢打窩了,才會跑去中土神洲掙點釣魚錢。先前歸墟洞開,張條霞但是離得近,近水樓台,所以是浩然天下第一個趕來此地的人,他然後就在這邊守株待兔,隻撿取那些個頭大的漏網之魚,被他成功攔下了數頭試圖逃回蠻荒天下的大妖。”
吳霜降點點頭,“確實已經神到,可惜就隻是神到了。”
兩條鼇魚還是十分謹慎,追逐那顆虯珠許久,卻始終沒有咬鉤,長眉老者驟然提氣,被一口純粹真氣牽引的虯珠,倏忽拔高,好似試圖逃竄,一條銀鱗芙蓉尾的鼇魚再不猶豫,攪動巨浪,高高躍起,一口咬住那顆虯珠,瘦竹竿似的老者大笑一聲,站起身,一個後拽,“魚線”繃緊,出現一個巨大弧度,隻是卻沒有就此往死裏拽起,而是開始遛起那條鼇魚,沒有個把時辰的較勁,休想將這麽一條雌鼇魚拽出水麵。
吳霜降眯起眼,看了片刻,一步來到雲海“岸邊”,就站在老人身旁,笑問道:“老前輩,這條鼇魚要是釣起來,賣不賣?怎麽賣?”
名叫張條霞的老者將魚竿抵住腹部,在雲海邊緣跑來跑去,一條萬丈鼇魚的力道真不小,老人一邊奔跑一邊哈哈笑道:“對不住,我釣魚從來都會放生。尤其是這雙道侶鼇魚,一旦被人捕獲其一,另外一條就要從此孤苦伶仃,豈不可憐?垂釣之樂,從來不在飽腹。”
吳霜降輕輕點頭,表示讚同,微笑道:“真漁父。”
白落鬆了口氣。一個不小心,這位龍伯,就要被吳霜降帶著一起走趟蠻荒天下了。
吳霜降突然問道:“那個大端王朝的女子武神,是叫裴杯吧,你與她有無問拳?”
張條霞依舊雙手持竿,專心與那條鼇魚鬥力,爽朗笑道:“打得過的時候,不願意欺負個小姑娘,結果好像沒過幾天,就發現打不過了,找誰說理去?沒法子,還是釣我的魚吧。”
張條霞突然咦了一聲,屏氣凝神片刻,歎了口氣,竟是主動繃斷了“魚線”,任由那顆價值連城的虯珠被鼇魚吞入腹中,兩條鼇魚,一起往歸墟深處瘋狂逃竄而去,如此一來,除非張條霞能夠將誘餌換成驪珠龍眼之流,否則最少百年之內,是休想它們咬鉤了。
吳霜降問道:“龍伯前輩,這是要去中土文廟議事了?”
張條霞點頭道:“禮記學宮大祭酒邀請,不得不去啊。”
對於這兩位驀然現身歸墟畔的不速之客,要說張條霞不提防不戒備,就是拿性命開玩笑了。雖然他看不出對方兩人的深淺,但看那份意思,最少是兩位仙人。張條霞思來想去,也沒找到符合形象的浩然修士,隻不過長眉老者覺得自己常年在海上逛蕩,對山上事,可謂孤陋寡聞,不認識也很正常,就像先前遇到的那位金甲洲劍仙徐獬,之前別說見過,聽都沒聽過。隻不過張條霞在山上素無仇家,也就隻當與對方兩人是一場萍水相逢。
活久了,見怪不怪。
可如果真要打一場沒頭沒腦的架,張條霞還真不介意舒展筋骨,十境武夫神到境,可不是什麽花架子的擺設。
吳霜降抱拳笑道:“就此別過。”
張條霞抱拳還禮:“有緣再會。”
吳霜降望向歸墟深處,抬起手,雙指掐訣,說了一句“敕令天下水裔”。
已經遠去萬裏的兩條鼇魚竟是一個搖頭擺尾,如獲敕令,謹遵法旨,調轉方向,朝吳霜降迅猛遊曳而至,最終掀起滔天巨浪,齊齊躍出水麵,龍頭魚身的兩條龐然大物,無比溫順乖巧,懸停在雲海下方,好像隻等吳霜降登上“渡船”遠遊歸墟。
吳霜降帶著白落一起飄落在鼇魚背上,潛入歸墟之中,就此遠遊蠻荒天下。
張條霞想了想,幸好沒打架。
出門在外,果然要與人為善。
一位十境巔峰武夫,收起那根青竹魚竿後,化虹去往中土神洲。
歸墟大壑內,與吳霜降各自騎乘一條鼇魚,白落笑問道:“宮主,聽說青冥天下有了個‘大小吳’的說法?”
吳霜降點點頭,“那小子隻是福緣隨我,其他方麵,其實算不上如何相似。真正像我的,還是陸沉所說的那個年輕人。虧得不是一座天下的修道之人,不然我都要以為是躋身十四境的某種天道壓勝了,比如……青藍之爭。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一枯過後有一榮。”
白落說道:“所以宮主先前在條目城的那份殺心,幾分真幾分假?”
吳霜降笑道:“陳平安接不下那場問道,十分假也是十分真,接下了,十分真也是十分假。”
白落微微皺眉。
吳霜降說道:“那小子拿得起放得下,對此不會有什麽芥蒂。何況我到底怎麽個心思,他很了解。”
一個人的學問多寡,很其次,做人其實最怕拎不清。
白落說道:“仙人撫頂,授長生籙。”
是說那客棧內,吳霜降臨行之前,看似輕描淡寫,隨便輕拍了一下小水怪的腦袋。
於修行並無太大裨益,卻是一張貨真價實的保命符。可能吳霜降還有更多的深意,白落就懶得去刨根問底了。
吳霜降會心一笑,“陸沉有些個算計,光明正大,沒有藏掖,那我就遂了他的願。”
涉及白玉京三掌教,白落就不去閑聊什麽了。
吳霜降問道:“知道陳平安這次,最大的收獲是什麽嗎?”
白落搖頭。
吳霜降微笑道:“是終於有人能夠證明,他所走的那條道路,是對的。非但不是什麽羊腸小道斷頭路,還是一條前邊已經有人走過的登頂之路,隻是道路稍顯彎繞了些。”
吳霜降說了一句仿佛讖語,“所以等著吧,此後百年,陳平安的修行,方方麵麵,都會突飛猛進。”
“這麽看好陳平安?”
“我隻是看好每一個吳霜降。”
吳霜降突然笑了起來,像是想到了一件好玩的事情。
白落有些疑惑。
“是學宮大祭酒邀請的張條霞,那麽你猜是誰邀請的陳平安?”
“一正兩副,三位文廟教主之一?難道是與文聖關係最好的那位董夫子?”
吳霜降搖搖頭,沒有給出答案。
這位十四境大修士,騎乘鼇魚,遠遊天地間。
他之所見,就是心中道侶未來所見。
吳霜降雙手負後,開始閉目養神,心中笑語一句。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
北俱蘆洲,趴地峰。
張山峰終於成功躋身了觀海境,即將破境出關。
這個年輕道士,還需要幾個時辰穩固境界。
他的師父,就在洞窟仙府外邊護道,輕聲默念道:“一門蟄龍法,先睡心,再睡眼,後睡神。睡眠是大歸根,吐納是小歸根。在呼吸吐納當中,能夠凝心神為一粒芥子,又是上歸根,此乃大物芸芸,各複歸其根……”
一位飛升境巔峰的火龍真人,白雲、桃山兩脈,指玄峰袁靈殿,這幾個師兄,加上太霞一脈新任山主,都在洞窟門外為一位洞府境修士護道……
他們早早擺了一張大桌,酒水,佐酒菜,一大盆仙家蔬果,在這邊靜候佳音。
桃山一脈的師兄,正色道:“小師弟破境不俗,相當不俗,氣象萬千。可喜可賀。”
可事實上,張山峰的破境,真沒什麽氣象可言。就真的隻是磕磕碰碰,躋身了觀海境。
老真人撫須而笑,“你們小師弟的相貌氣度,終究是要勝過陳平安一籌,沒什麽好否認的。”
白雲一脈的師兄,埋怨道:“師父,這種明擺著的事實,說出口就無甚意味了,無需說的。”
袁靈殿本想附和師父幾句,給師兄搶先,再一思量,覺得還是師兄這番話道行更高些。
老真人輕輕點頭,“倒也是。”
“小師弟在修行路上,能夠穩紮穩打,始終道心澄澈,殊為不易。”
老真人聞言微笑點頭。
袁靈殿想要說一句是師父教得好。
不曾想有師兄又來了一句,“其實小師弟最大的本事,還是挑師父的眼光,師父,恕弟子說句大不敬的言語,也就是師父運道好,才能收取山峰當弟子。”
袁靈殿頓時沒話說了。
老真人感慨不已,“有一說一,確實如此。”
那家夥拿起空酒杯,“冒犯了師父,弟子必須自罰一杯。”
老真人將自己身前一壇青神酒,推了過去,“一杯不夠,自罰三杯。”
袁靈殿就像是個來這邊湊數的外人,完全插不上嘴。
他娘的早知道在那落魄山,就跟陳平安虛心請教一番了。
落魄山那邊,風氣絲毫不比趴地峰遜色,從山主到弟子學生,再到供奉客卿,一個比一個會說話。
火龍真人突然站起身,說道:“得立即走趟文廟,這次就不帶山峰了,熟人太多,容易露馬腳。你們幾個記得護著點。”
幾人紛紛起身,稽首恭送師尊遠遊中土。
火龍真人斜眼那個好似啞巴的袁靈殿,“說你呢!”
袁靈殿無言以對。
老真人一閃而逝,跨洲遠遊,沒辦法,山頭窮,買不起跨洲渡船,就隻能靠這點微末道法了。
中土神洲,一座聖人府。
其中一支聖人後裔,就世代居住在此。
這座亞聖府,占地一百八十多畝,房間四百餘間。
附廟而居。府邸旁邊,就是香火鼎盛的亞聖廟。
一個漢子禦風飄落在府邸所在城門口,選擇徒步而行。
一位府上老管事在門外台階下,等候已久,見著了那漢子,趕緊快步向前。
兩人一起走入家中,紅邊黑色油漆大門,嵌著狻猊,大門上方高懸掛藍底金字的“亞聖府”牌匾。
是禮聖親筆手書。
繞過一堵雪白影壁,第二道門,就是儀門了,兩邊各有兩幅彩繪門神,皆等人高,是功業無瑕的武廟十哲之四。
有些沉默的漢子,和老管事從腋門走入,路過一幅亞聖掛像,兩側懸對聯,立天之道曰陰曰陽。立人之道曰仁曰義。
大院中古樹參天,綠意蔥鬱,還有一座高出院落的方形露台,兩側豎立有夔龍石欄和青磚花牆圍護的丹墀,東南角設置有日晷,西南角設有嘉量,居中一座五楹正廳,即亞聖府的“大堂”。堂匾是龍邊金字的“七篇貽矩”,當然又有楹聯。
二堂之後是三堂,是亞聖處理家族事務的“齊家”之地。
漢子略作停步,望向一副對聯,之所以在此停步,不是在府上數十幅對聯當中對此情有獨鍾,而是他從小到大,除了家族祠堂,就數在這邊受罰次數最多,下聯內容,振家聲還是讀書。
再往後,就是這座聖人府的內宅了,所以在這道大門右側,有那露出牆外的石流,因為內宅女眷用水,都需要挑夫在此將水倒入石流,那邊就有婢女負責接水。
這個“阿良”比真名更名動數座天下的漢子,拍了拍老管家的胳膊,笑言幾句,然後單獨步入其中。
一路上,亞聖府後裔弟子們,遇到那個漢子後,都立即停步,恭敬作揖行禮,阿良也會一一作揖還禮,或詢問或勉勵幾句,比如學問做得如何了。
阿良入了內宅,不去住處,而是穿廊過道,徑直去了最靠後的花園,有那俗稱大麥熟的花叢,其實它有個很美好的名字,蜀葵。
曾經有個孩子,書也讀,但是更喜歡練劍,就經常在這裏拿樹枝與蜀葵問劍。
當年誰都沒有想到,這處規矩最重的聖人府,以後會有個名叫阿良的劍客,一直出門遠遊,不太喜歡回家。
阿良坐在花園台階上,隔著不算遠,就是家塾書院了,年複一年,聖人之言,在那邊起起伏伏,有背誦,有問答,有辯論。
外人很難想象,每次回到家中,阿良就是如此正兒八經的樣子。
可能真要見著了,才會猛然驚覺一事,這個走哪兒都是狗日的,其實是亞聖嫡子,是個名副其實的讀書人。
沒有人知道,為什麽阿良會與文聖一脈打成一片。
又為什麽會成為一個劍客自居的劍修,為什麽那麽喜歡浪跡江湖。為什麽會去劍氣長城,會去青冥天下。
阿良雙手輕輕拍打膝蓋,哼著小曲兒。
準備去換一身儒衫,就去中土文廟那邊找熟人耍去。
朋友遍天下,就有一點好,喝酒不花錢。
亞聖府大門外,一個風塵仆仆的年輕儒士,身邊跟著個腰懸文廟頒發玉牌的黃衣老者。
正是李槐和扈從,如今老人又換了個道號,嫩道人。
李槐遠遠看了眼氣勢威嚴的亞聖府大門,咽了口唾沫,不太敢靠近,讓他去敲門,更是沒膽子。
有些後悔,早知道就陪著大半個師父的老瞎子去中土文廟那邊了,不然隻要找到了李寶瓶和茅夫子,萬事好說。
那條飛升境的嫩道人比李槐更緊張,小聲說道:“公子,我覺得吧,那個阿良肯定不在家中。”
那個狗日的不在家中才好啊。
就不用被秋後算賬了嘛。
李槐背竹箱,手持行山杖,試探性說道:“那咱們就直接去文廟那邊等著?”
年紀當真不小了的那位嫩道人,搓手點頭道:“這敢情好。”
不料大門那邊,快步走出一個穿上一身儒衫、竟然有那麽點人模狗樣的漢子。
那漢子見著了李槐和那條飛升境,大笑道:“呦,這不是李槐大爺嘛,沒小時候俊俏啊,那會兒多好,虎頭吧唧的。”
李槐招了招手。
阿良走在大街上,李槐大步走去,突然將手中行山杖交給身後步履沉重的嫩道人。
幾乎同時,相隔五六步遠,李槐與阿良停步,
雙方擺開拳架,然後兩人開始繞圈圈,阿良一個蹦跳,左拳換右掌向前遞出,李槐一個蹦躂,擰轉腰杆,神色凝重,拳高莫出。
看得那位嫩道人差點沒挖個地洞鑽下去,那倆腦子有坑,老子反正一個都不認識。
兩人輕喝一聲,同時小碎步向前,開始搭手,你來我往。
動作極其緩慢,但是都有那拳若奔雷、力可劈磚的氣勢。
嫩道人真心遭不住了,轉過身,打量起街上一旁的店鋪。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