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葉洲上五境修士,按照各自境界的高低,神識的強弱,出現了不同程度的道心微顫,依稀都察覺到了不對勁。
負責坐鎮桐葉洲天幕的三位儒家聖賢,舉目遠眺,笑了笑,隻見桐葉洲中部上空,仿佛出現了一隻光球,隻是不知為何布滿了尖刺,劍氣森森。
距離那顆光球最近的某位老夫子,輕聲笑道:“好好一座鎮妖樓,怎麽變成了隻……刺蝟?”
這種修道之人之間的私人恩怨,攔什麽攔。
再說了,老夫不跑去拉偏架,就算很給這位青同道友麵子了。
大戰落幕這麽些年,因為至聖先師與禮聖、亞聖,不知為何,都沒說什麽,這棟鎮妖樓,也就裝聾作啞,就像個捂緊錢袋子的吝嗇鬼,是個半點不肯開銷的主兒,隻是作那壁上觀,故而收拾桐葉洲這麽個山水破碎、人心渙散的爛攤子,就隻能是三座書院的山主、君子賢人們,四處奔波勞碌跑斷腿了。因為不可參與人間具體事務,是禮聖早年親自為他們這些坐鎮天幕陪祀聖賢製定的一條鐵律,所以他們三位,也就隻能是憂心了,都沒辦法與那座雄鎮樓說半句牢騷話。
其實不順眼好幾年了。
無法苛求他人作聖賢。
這位曾經親口讚歎年輕隱官一句“後生好風采”的老夫子,抖了抖袖子,將那份天地異象給遮掩過去。
怎的,職責所在,誰能挑我的刺?
一座文廟封正的雄鎮樓,與文聖一脈的儒生,屬於自家人關起門來打打鬧鬧,這就叫家醜不可外揚。
天地內的新戰場,青同陰神,與那個作為陽神身外身的魁梧老者,一並消失,重歸真身。
畢竟是要與一位飛升境劍修對敵,青同豈敢掉以輕心。
而那棵梧桐樹真身,又變幻成一位身材修長的,光線明暗交替,麵容模糊,頭戴一頂芙蓉道冠,身披一件嶄新甲胄,內穿一件金黃法袍,腳穿一雙碧綠鞋履,腰懸一連串的古樸玉牌,雙臂之上環以鮮紅色臂釧,總之是能穿戴上的,都派上用場了,五花八門的山上法寶,花裏胡哨的裝飾……
與此同時,這位道齡漫長的飛升境大修士,也未束手待斃,步罡踩鬥,雙手掐訣,分身如花苞綻放。
一千多位青同化身,各展神通,紛紛祭出不同的法寶,施展不同的攻伐術法、防禦神通。
好個技多不壓身。
隻說術法之多,種類之駁雜,不談道法玄妙和修為高度,估計青同隻憑今天這一手,就能躋身浩然前十。
這些青同分身,其中百餘位負責臨時結陣,營造出一座山水陣法,其餘數量更多的符籙分身,為了阻攔那些層出不窮的劍光,不惜與之玉石俱焚。
而青同這位自稱會幾手大符的飛升境修士,壓箱底的那幾張大符,一並祭出,各自契合五行大道,堪稱符籙一途的造詣極致。
一張火符祭出,便出現了一尊身高千丈的火部神靈,全身交織著千百道火焰,亂拳打碎一條條不斷靠近山水大陣的劍光。
又有一張水符,符籙銜接,連綿掠出,像那江河滾滾,由數以萬計的符籙交織、重疊而成,波光粼粼,最終匯聚顯化出一條身長千裏的青色鯉魚,身上每一片魚鱗,皆大如庭院,都是一份符籙靈光。
一張張撮土成山的三山五嶽符,猛然間砸地,五座古老大嶽,落地生根,三山互成掎角之勢,外圍又有五座古嶽圍繞三山。幫助外邊的山水大陣穩住陣腳。
而青同真身背後,一張木符,符光四散,絲絲縷縷的光線,然後堆積出了一架好似世間最精巧、繁密的木作偶人。
但是小陌麵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手段。
隻有一劍而已。
一道璀璨至極的劍光,如遊魚擺尾,朝那座陣法和青同真身而去。
劍光所至,摧枯拉朽。
劍光四周,出現了一條類似天外太虛境地的通道。
就連自身劍氣凝聚而成的無數道傾斜光柱,隻因為攔路,都一並崩碎再悉數化作虛無。
這就是一位飛升境巔峰劍修的真正殺力。
在天地別處,同時生發出十數個好似水花四濺起漣漪的微妙泉水。
那些水源之泉眼所在。叮咚作響,宛如天籟。
天下江河大瀆,無論入海時如何氣勢洶洶,水勢雄壯,水脈源頭處,往往隻有幾處細微泉眼。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存在,劍氣之細微,仿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卻好似小陌劍術之大道初始。
在你青同的自家地盤上,躲,能躲到哪裏去。
跑,出了一座鎮妖樓,你青同又能跑到何處。
一座山水大陣眨眼睛告破,崩碎聲響,驚天動地。
青同耗盡了所有大符,才堪堪打消了那道如入無人之境的可怕劍光。
萬年之前,就知道這位名動天下的劍修,劍術很高,隻是青同依舊無法想象,會如此之高。
但是不都說它的劍術,並不以殺力著稱嗎?隻是因為它的攻守兼備,才難纏至極嗎?
不是說它當年的劍術殺力,排不進天下劍修前五嗎?
驀然間,青同瞪大眼睛,就看到了一張越來越清晰明顯的麵容。
這位遠古妖族劍修,一張帶著笑意的麵容越來越靠近,隻是手中一劍橫抹而至。
整個天地間都拖拽出一道漫長的弧線,直奔青同的頭顱而來。
那個如今改名小陌的家夥,好像在說。
你好,青同道友。
再見,廢物飛升。
命懸一線,青同情急之下,倒也不算是束手待斃,突然高聲喊道:“陳平安!至聖先師有話轉告!”
那一襲鮮紅法袍,正從小陌破開的天地縫隙中,跨越小天地,宛如一位遠古登高天仙,腳踩虛空之地,拾級而上,緩緩現身。
雙手籠袖,腰疊雙刀,身邊跟隨著一把自行掠空的夜遊劍。
但是青同瞬間如墜冰窟,與那持劍近身的小陌,雙方一個交錯而過,站在原地的青同,被那道弧線劍光割掉了頭顱。
一顆頭顱高高拋起。
可能是陳平安來不及出聲阻攔小陌,可能是以心聲言語了,小陌來不及收劍。
可能是小陌聽到了心聲,這位遠古妖族劍修心中卻是戾氣橫生,不願意停劍。
更有可能,陳平安既沒有出聲,因為根本就不願意開口。
懶得開口。
誰知道呢。
小陌手中劍意凝聚而成的那把長劍,當場消散,換手持劍,環顧四周,微微一笑,好歹是位飛升境修士,哪裏容易這麽輕鬆被當場斬殺,距離所謂的身死道消,還有段距離。
不過再怎麽,都比當年試圖斬殺仰止來得輕鬆,一來仰止的飛升境更加巔峰,而且她體魄的先天堅韌,再者在那遠古人間,疆域廣袤,加上仰止的修行之路,得天獨厚,是身負一部分大道水運的,故而每逢臨水地界,仰止逃得飛快,遠遁速度猶勝劍光。
這個青同卻是畫地為牢的處境。
那顆頭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一截枯木腐朽,繼而化作灰燼飄散天地間。
小陌身後,青同真身所在位置,寶甲鏗鏘墜地,聲響清脆,那件法袍則頹然飄落在地,癱軟在寶甲之上。
用上了一種類似蟬蛻神通的遁法。
一棵大樹,隻傷枝葉,不傷主幹。
當然青同的一份大道折損,是必不可免的。
天地四方,回蕩起一個如震雷般的暴怒嗓音,“休要得寸進尺!”
這裏浩然天下九座雄鎮樓之一的鎮妖樓。
你小陌正好是一頭來自蠻荒天下的妖族!
小陌卻是笑容燦爛,轉瞬間不見法相,循著一條蛛絲馬跡追殺而去。
一尊仙氣縹緲的法相,明月蘆花杳無蹤跡。
片刻之後,天邊懸起一輪無比詭譎的漆黑圓月,是青同被迫現身,不得不施展出一道壓箱底的保命神通,月相。
而小陌的那尊法相,相較之下隻能算是芥子之於井口,但是那輪明月附近,先是亮起一粒極其細微的光亮,然後瞬間蔓延成線,最後那條劍光長線,就像一條騰空而起的巨大蛟龍,蜿蜒遊曳於一輪明月的上空。
這是小陌昔年在一雙日月運行軌跡之上,悄然在道路上布網吞咽下其中一輪月後的自創劍術,食月。
隻是比起那位擁有“緯甲”的遠古道友,那一手名副其實的“日食”道法,小陌自認還是差了不少。
當時它們這撥山巔大妖,得到白澤的那道敕令,不得不紛紛從沉睡中醒來,其中一位古老存在,因為萬年道場,或者說養傷之地,是在那蠻荒天下的大日之中,故而這個同為劍修的婆姨,便與天上“鄰居”、身在明月皓彩中的小陌,以獨門神通隨便言語了幾句,雙方原本約好了人間重逢的相見之地,對方還說如今給自己取了個化名。
謝狗。
之前小陌與陳平安提及它們這撥遠古存在,修為和戰力一事,擔任死士的小陌坦誠以待,說自己既不是殺力最大的那個,又不是防禦最強的,隻是小陌可以肯定一事,自己的攻防都在前三甲。小陌因為剛剛與陳平安打交道沒多久,加上劍修的心性使然,所以當時仍然有所保留,沒有多說內幕,比如攻防兩道的各自前三甲,其實撇開自己占據兩席之地,剩下的,並非四個,而是隻有三位,因為那個“謝狗”,同樣是攻守兼備的巔峰強者。
至於小陌與這位化名如今“謝狗”的道友之間,就又有一段故事很長的恩怨情仇了。
這大概也是小陌不願多說更多真相的緣由之一。
陳平安肩頭一沉,愈發身形佝僂。
是那青同再次搬出鎮妖樓主人的身份了。
片刻之後,各地依舊有劍光突兀亮起,又驟然消逝。
青同終於首次現出真容,狼狽不堪,一身血汙,身上傷痕,縱橫交錯,傷口不下十數道,白骨裸露,慘不忍睹。
年輕相貌,姿容俊美,雌雄莫辨。
隻是青同再無山巔大修士的雍容氣度,顯得有些氣急敗壞,就站在陳平安不遠處,好像隻有這樣,才能稍微喘口氣。
青同的選擇,是對的。
小陌果然沒有繼續遞劍,那隻持劍之手,繞在身後,以示誠意。
容你在我家公子身邊休息片刻便是了。
陳平安看到青同的容貌後,一時間神色古怪。
按照避暑行宮的秘檔記載,古語梧雄桐雌,“梧桐”同長同老,同生同死。
而出身中土陰陽家陸氏的陸台,便是千年難遇的陰陽魚之身。
當年也是陸台陪著陳平安一起遊曆桐葉洲。
一位練氣士,卻天然恐高。
鄒子與劍術裴旻,都是陸台的傳道恩師。
陸台當年與自己分別後,會不會也曾被鄒子帶著來過這裏?
陳平安卻沒有與青同詢問此事,無所謂的事情了,陸台也好,劍修劉材也罷,相信來年終有重逢之日,或是見麵之時。
小陌朝那青同抬了抬下巴,示意你可以離開此地了。
青同一咬牙,遠遁離去。
等到第二次現身,青同一條胳膊已經被小陌斬斷,隻是一個肩頭搖晃,青同便有又生出一條胳膊。
陳平安笑道:“還沒有想好措辭?這會兒是不是很糾結?既沒有把握胡謅騙過我,又沒膽子假傳至聖先師的旨意?隻是不胡說八道,又要被小陌追著砍,就算一時半會死不了,可那道行折算,卻是一劍幾十年上百年的實打實損耗,別說一炷香兩刻鍾,恐怕隻需要一刻鍾,就要跌境了吧?”
青同抬起手背,擦拭嘴角鮮血,“你就不怕我先拚著鎮妖樓毀於一旦,再跑去找坐鎮天幕的陪祀聖賢救命?”
陳平安從袖中探出一隻手,高高舉起,“去吧。”
青同咬牙切齒道:“至聖先師雖然不曾讓我捎話給你,但是至聖先師終究是來過此地的,千真萬確與我寄語一句,希望我能夠好好修行,你要是膽敢毀壞一座鎮妖樓,縱容一位出身蠻荒天下的飛升境劍修,壞我大道……”
陳平安收起手,點頭道:“回頭我有空就去文廟那邊自行請罪,嗯,可以先找我先生,再找禮聖就是了。”
青同臉色陰晴不定。
你青同不是喜歡躺著享福嗎?
可以。
完全沒有問題。
先前趁著小陌劍光打破天地禁製之際,陳平安其實就以籠中雀加上井中月,飛劍傳信給那位老夫子。
與那位陪祀聖賢,有了一場君子之約。
請他幫忙務必瞞過自家先生,給禮聖傳信一封。
懇請禮聖,搬來半座劍氣長城。
至於功德折算一事,無非是個明算賬,禮聖和文廟那邊按照規矩走就是了。
在熹平先生那邊,關於陳平安這個名字的那本功德簿,該勾銷掉多少就是多少。
但是你青同的十四境,這輩子就都別想了。
說來可笑,陳平安這段時間以來,一直想著三教祖師散道之後,某些十四境大修士明目張膽的大開殺戒,或是針對飛升境巔峰修士的暗中布局使絆子。
不曾想陰差陽錯之下,自己倒是成了第一個攔阻他人躋身十四境的攔路人。
那麽你青同接下來在桐葉洲,是養傷一百年,還是一千年,或者一萬年,又有什麽區別?
隻是這種事情,事已至此,就沒有必要開口了。
免得像是在威脅誰。
雖說代價有點大,但是收獲同樣不小。
一洲山河,很快就會可以氣運穩固。
而且以後縫補一事,就會順暢許多。
先有人和,就有地利,就有天時。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