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冥天下,玄都觀。
桃花林中,一位老道長與一個頭戴虎頭帽的清秀少年並肩而行,身後跟著個胖子,四處張望,看看地上有無桃枝可撿。
那撥來自劍氣長城的遠遊劍修,分別落腳於青冥天下的白玉京神霄城,歲除宮,玄都觀。
玄都觀這邊隻分到了這個財迷胖子,不過年輕劍修與老觀主相當投緣,當然也可能是自認投緣。
反正晏琢這些年偷偷打著老觀主的旗號,買賣做得不小。玄都觀這樣的龐然大物,藩屬山頭一雙手都數不過來,再加上依附玄都觀的數十個王朝和藩屬國,即便隻說玄都觀一脈本身,轄下道官就將近十萬人之多。
老觀主也就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反正那些錢財往來,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晏胖子要是哪天能夠從白玉京那邊坑到錢,給他送塊金字匾額都沒問題,甚至老觀主可以讓陸老三題字落款。
老觀主沉吟許久,終於還是打開天窗說亮話,“白也,你將來願不願意擔任玄都觀住持?”
白也似乎也不覺得意外,搖搖頭,直截了當道:“不可能的事。”
老觀主點點頭,“知道是這麽個答案,就是忍不住多問一嘴,萬一呢。”
老觀主沉默片刻,又問道:“觀主不願意當,世俗庶務一大堆的監院,比當觀主更麻煩,也就不可能了,那麽當個上座呢?”
一座道觀的觀主,可虛可實,願意管事情,就什麽都可以管,事無巨細,全部一把抓都沒問題。不願意管,就隻是個虛銜,大可以放手給道觀監院,而上座,被譽為道教宮觀之棟梁,道眾之模範,唯有功德卓著、精通律例的得道高真,才可以勝任,憑此表率叢林,人天眼目。
有點類似浩然天下山上門派,一人兼任首席供奉和客卿。
白也還是搖頭,“實在不願分心。”
老觀主喟歎一聲,“讓你去當個執事,就算你白也願意,貧道都沒那臉皮給你,白白給青冥天下看笑話。”
一般規模較大的道觀,除了設置有八大執事,還有三都五主十八頭。
晏琢發現氣氛有點沉悶,便毛遂自薦道:“老觀主,觀主上座什麽的,要是不嫌棄的話,晚輩……”
老觀主已經點頭接話道:“嫌棄。”
晏琢又沒失心瘋,哪敢奢望當什麽玄都觀的觀主、上座,隻是他前些年就開始打小算盤,覺得以自己跟老觀主的深厚交情,怎麽都要琢磨琢磨那個十方雲水堂的堂主一職,專門負責安置各路遊方道士,雖說油水不多,但是晏琢自有手段,廣開財路,當然不是那種偏門財。
老觀主突然說道:“晏胖子,哪天等你躋身玉璞境了,貧道就找個機會,開一場祖師堂議事,順嘴提一提,舉薦你小子當那賬房執事,不過事先說好,貧道久不管事,在道觀內威望不夠,未必能成啊,你今天聽過一耳朵,別太上心,能成是最好,當不上,也別怨貧道不頂事。”
晏琢搓手而笑,“我懂我懂,好說好說。”
八大執事之一的賬房執事,以玄都觀的巨大規模和雄厚底蘊,差不多相當於一個山下大王朝的戶部尚書了。
老觀主轉頭望向一處,就告辭離去,白也欲言又止,老觀主會心笑道:“若有機會,補種桃花。”
老觀主縮地山河,一步來到桃林別處,溪澗旁,站著一位滿頭白發卻是少女麵容的女冠。
老觀主打了個稽首,沉聲道:“師姐。”
少女隻是點頭致意,仰頭望天。
玄都觀一直對外宣稱她是閉關。
其實是在外四處雲遊,如今功德已滿。這才重返玄都觀。
靜待天時,隻等下雨。
既是未雨綢繆的一場深遠謀劃,也是一種頗為無奈的不得已而為之。
所以此次現身,也就不與小孫擺什麽師姐架子了。
“少女”收回視線,低頭望向溪澗,喃喃道:“桃花流水窅然去。”
此句出自白也的那篇山中答俗人問。
她名為王孫,道號“空山”,曾是玄都觀曆史上公認資質最好的道官,甚至可以說幾個師弟,打小就是被她打大的,其中就有如今的觀主孫懷中。
總角聞道,是外界對她的讚譽。白頭無成,是她對自己的評價。
歲除宮,鸛雀樓外,江水滾滾東流,有一處中流砥柱,是世間為數不多的歇龍石之一,建築林立,崖刻眾多。
老元嬰劍修程荃,此刻就與一位故人站在崖畔觀水,隻是雙方身高懸殊,老劍修身邊站著一個麵容稚嫩的孩童,但是顯得老氣橫秋。
正是劍氣長城巔峰十劍仙之一的納蘭燒葦。
要比飛升城的陳熙,稍晚一些“現世”。隻因為歲除宮這邊,實在太客氣了,興師動眾,為他找來了一副飛升境大修士的仙蛻,而是還是一位劍修兵解離世遺留下來的珍稀遺蛻。
河畔高樓,站著一位憑欄而立的年輕道官,滿身書卷氣,望向河對岸,怔怔出神,一條江水,好似天塹。
一邊如蟻擁簇,一邊身影寥寥。因為在此人眼中,宛如以這條江河作為界線,一邊是十四境大修士,一邊是十四境之下的有靈眾生。
納蘭燒葦瞥了眼鸛雀樓那邊的年輕道官,挺像個讀書人,便隨口說道:“歲除宮修士,不是在閉關,就是在著手準備閉關,怎麽經常看到這家夥登樓閑逛。”
程荃說道:“他叫高平,有兩個道號,是‘太行’和‘走戈’,聽著就懸乎,高平是歲除宮的掌籍道官,貌似當了很多年,也沒能升官,一直負責所有宮觀道士的簿籍錄檔和度牒遞請,不過高平除了正兒八經的掌籍身份,好像還有個歲除宮獨一份的官職,‘文學’,反正就是個之前我聽都沒聽過的玩意兒。要是隱官大人在這邊,他肯定懂得這裏邊七彎八拐的門道。”
納蘭燒葦點頭道:“是浩然天下那邊的一個古老官職,很有些年頭,官帽子很小,不過沒點學問,肯定當不了這個官,如今不太用了。”
程荃一臉訝異望向納蘭燒葦。
納蘭燒葦笑罵道:“啥眼神,老子懂得‘文學’的來曆,有什麽好稀奇的,搞得像是發現陳平安那小子不懂一樣。”
程荃笑嗬嗬道:“要說比劍術,你比隱官大人暫時高出一籌,我認,可要說比拚肚子裏的墨水,真比不了,你也就是碰了個巧。”
納蘭燒葦扯開話題,“你跟他打過交道?”
程荃點頭道:“在樓內和河邊都碰過幾次,是個悶葫蘆,聊得沒多,關於他,歲除宮有些傳聞,隻與那個昵稱小白的守歲人聊得來,好像喜歡下棋,吳宮主偶爾也會參與其中,不過有個古怪的規矩,雙方隻下前四十手。”
納蘭燒葦點頭道:“我當年也經常跟孫巨源他們幾個手談,贏多輸少。”
程荃問道:“你當真曉得棋盤上邊有幾條線?”
納蘭燒葦氣笑道:“你就是嘴欠。”
程荃笑道:“過過招?”
納蘭燒葦不搭理這個劍氣長城罵架前三甲的高手,隻是望向那個年輕相貌的掌籍道官,有機會找他對弈幾局。
鸛雀樓那邊,高平以心聲微笑道:“等納蘭劍仙哪天有空了,可以來這邊做客,我想與納蘭劍仙對劍氣長城最後一役,共同複盤一二。”
納蘭燒葦笑道:“我不懂那些虛頭巴腦的,你找錯人了,你得找避暑行宮那撥年輕人聊這個。”
高平微笑道:“納蘭劍仙自謙了,就是一場紙上談兵。”
納蘭燒葦不置可否。
高平稽首致禮過後,轉身走入鸛雀樓,關上門後,這位掌籍道官的視線中,是一幅九洲形勢圖,幾乎每年都會有細微變動。
將來歲除宮的問道白玉京,宮主吳霜降自身,興許至多隻占一半。
另外一半,正是這幅形勢圖囊括的天下九州。
風雪茫茫,雪花片片大如掌。
一位光腳的紫衣僧人,踏雪無痕,獨自行走在兩州邊境線上,來到了一處靈氣稀薄幾近於無的窮山惡水之地,眺望一處山崖。
山中有高人。
九十世僧,深穀危坐。萬古千秋,高風不墮。
與雅相姚清作別、離開青神王朝的薑休,要來此聽聽對方的意見。
得到那個模棱兩可的答案後,薑休隻是一笑置之,繼續遠遊。
悄然進入幽州地界。
在那相傳是一處遠古戰場遺址的逐鹿郡,一個叫甲馬營的地方,有座瀍河橋。
一位村婦,走出一條銅駝巷,挑著擔子過橋。
擔子兩頭各挑著隻竹籃,籃子裏邊坐著倆孩子。
薑休微笑道:“這是挑著倆祖宗呢。”
幽州偏遠地界,一處名為注虛觀的小道觀。
門外不寬的街道上,在那街角處支起一個書攤子,既有江湖演義小說,也有小人書、連環畫,隻租不賣,花一顆銅錢,就可以看一本書。
高高低低的板凳,坐了些穿開襠褲的稚童,也有幾個遊手好閑的青年無賴,在那兒一邊翻書一邊聊些葷話。
攤主是個麵容白皙的年輕道士,濃眉大眼,身材健碩,名叫毛錐,暫無道號。
注虛觀是小縣城裏邊的小道觀,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毛錐是那座小道觀的典造,也就是管夥食的。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