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分,天蒙蒙亮。
那個即將卷鋪蓋滾蛋的道士就開始作妖了。
隻見道士手持一把桃木劍,踏罡步鬥,朗聲詠唱一篇不知從哪裏抄來的“道訣”。
“請君聽我言,太古有太虛,日月兩交光,山川添壯觀,煉成一顆金丹無漏,無漏無漏,起陸龍蛇戰鬥。”
道士抖摟出一個掃堂腿,卷起地上些許落葉,再一個金雞獨立,右手遞出一劍,劍尖處恰好停留一片樹葉。
“清輕濁重陰陽正,天高地厚秉性靈,一點靈光起火燭,如雲綻遍天星宿,急急如律令,將乾坤收一袖。”
道士抖了個劍花,左手一摔袖子,擰轉身形,劍尖朝天,同時試圖將那落葉卷入袖中,約莫是力道沒有掌握好,那片樹葉在空中打了個旋兒,未能收入袖中,無妨,道士自有補救手段,一個蹦跳,高踢腿,左手雙指並攏,與劍尖一同指向別處。
“酒色財氣都遠離,雲朋雨友日月侶,壘純陽積陰德,天關轉地軸,瓊漿仙酒,有風仙師父,專來拯救。”
薛如意長久怔怔無言,突然有點可憐這個好似喝了點酒就發癲的道士。
昨天道士與說春送圖的少年,那般勢利作為,多多少少,有點難處?
她歎了口氣,“別這樣瞎折騰了,不趕你離開宅子便是了。”
隻見那道士終於停下身形,一手負後,一手雙指並攏作劍訣豎在身前,用鼻音冷哼一聲。
薛如意一下子就不樂意了,你還敢得寸進尺,真當老娘求你留下不成?
中年道士收起桃木劍,朝泥地隨手一丟,本想著來一手入地三分的劍術,約莫是力道不夠,或是角度不對,木劍戳中泥地,卻晃了晃,最終仍是墜地。
薛如意心中到底是還有些芥蒂,問道:“你當真能夠繪製出那種三官符籙?”
昨夜她詢問過洪判官和紀小蘋,兩位都城隍廟的大官,都是搖頭,說這種符籙,聞所未聞。
洪判官最後隻說,興許山巔的符籙大家,別有秘傳,而且必須是上五境,可能可行,否則一般的符籙修士,即便是那種道行深厚的陸地神仙,休想畫出這等功效的符籙。
道士搖搖頭,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可以畫符,但是符成的把握不大,即便憑借符籙成功勾連陰陽,越過城隍廟老爺們,之後想要在冥府那邊勘合過關,難度極大,打個不是特別恰當的比方,有點類似拿前朝的尚方寶劍斬本朝的官了。”
薛如意頓時柳眉倒豎,果然是個騙子。
道士立即補上一句,“但是貧道有個好朋友,了不得,有大神通,能夠言出法隨,效果之好,無異於祭出三官符籙。”
薛如意嗤笑道:“吹牛皮不打草稿嗎?你還能認識這種山上朋友?”
“福生無量天尊。”
道士單手掐訣,“絕非胡謅,貧道的山上朋友,很是有幾個絕頂厲害的角色。”
薛如意追問道:“比如?”
道士說道:“以後要是有機會,就介紹一個姓鍾的朋友與薛姑娘認識。”
薛如意疑惑道:“什麽身份?莫非是某個仙府的譜牒修士?”
道士笑道:“見麵就知道了,什麽身份不重要,豪傑無所謂出身,英雄不問出處嘛。”
見這道士不像是在開玩笑,薛如意又有新的疑問,“你真要幫那少年?圖什麽?”
道士說道:“人之雙眼所見即天地。”
薛如意一頭霧水,“什麽意思?”
道士隻得解釋道:“某位高人說過,我輩修道之士,力所能及,幫得眼前一個人,就是幫得整個天下人。”
一趟天外遠遊,之前跟鄭居中、李-希聖聊多了,再來與人閑聊,難免就少了幾分耐心。
薛如意沉默片刻,“誰說的?”
道士笑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薛如意黑著臉。
道士說道:“相信薛姑娘也看出幾分,那少年如今‘命薄’,隻因為身世坎坷,命數被大小劫數剝啄極多,所以如今外人額外給他什麽,錢財也好,其它也罷,少年未必接得住,極容易非福反禍。市井凡俗,對窮困之輩,施以援手是無妨的,自是積攢陰德與福報的好事和善舉,但是修道之人與俗子結緣,一如巨湖一如溪澗,湖水逆流入溪水,若是後者命厚,如小溪水床寬廣,承載得住,便是山上所說的仙家緣法,可要是命薄,如洪水洶湧倒流,漫漶兩岸,傷的就是人之根骨和陽氣,便是老話所謂的無福消受了,此理不可不察,需要慎之又慎。所幸命之厚薄,福祿壽之增減,並非一成不變,那少年在貧道看來,就是命薄卻福厚的人,簡單說來,就是有晚福,無欠於天,勿愧於地,不取於人為富,不屈於人為貴,這就是貧道昨天為何要說一句‘自助者天助之’的根源所在。”
薛如意點點頭,可其實她根本沒看出那少年的命數厚薄,她隻是一頭鬼物,既非望氣士,又非城隍廟官吏,如何看得出這些玄之又玄的命理。
她猶豫了一下,“那我和張侯?”
道士笑道:“張侯有祖蔭庇護,他自身又是一位碧紗籠中人,薛姑娘給予他一樁仙家緣法,張侯也是接得住的。”
她問道:“當真沒有後遺症?”
畢竟她是鬼物,少年卻是陽間人。
道士說道:“陰陽豈是隻在地理不在人心?薛姑娘,可莫要搞錯順序,本末倒置啊。”
薛如意鬆了口氣。
她第一次發現這個假道士,好像還是有幾分真本事的?
道士問道:“薛姑娘,以你的道行,既然不懼烈日罡風,為何在此逗留,徘徊不去?”
對於玉宣國這樣的偏隅小國而言,一位觀海境修士,找個靈氣充沛的道場,開山立派,綽綽有餘了。
薛如意雖是鬼物,可她既然能夠與一國都城隍文判官和陰陽司主官都關係匪淺,想來不缺陰德,其實她找一處龍脈,建立祠廟、塑造金身,再由朝廷封正,當個山神娘娘是最佳選擇。
薛如意說得含糊其辭,“最早是跟人打了個賭,學古人紅葉題詩,被人無意間拾取,與他在一處祠廟內立下誓言。”
年複一年,寶扇閑置,辜負明月清風。春去秋來,寒蟬淒切,無語凝噎。雁過也,月如鉤。
道士猶豫了一下,小心醞釀措辭,旁敲側擊問道:“薛姑娘,是否精通句讀?”
薛如意笑道:“還行,我對訓詁一事,還算比較感興趣,閑來無事,翻了不少前賢著作,怎麽,你看古書有疑難處,需要我幫忙斷句?”
要是與她探討訓詁,薛如意還真不怵,她自認是行家裏手。
這就牽扯到了隔壁少年張侯,他珍藏有一幅“祖傳”的字帖,總計三十六字,無落款,卻被洪判官譽為三十六驪珠。
這幅字帖,也是少年的立道之基,隻可惜張侯資質一般,進展緩慢,如今才堪堪是二境修士。
而這三十六個字,大致上可以斷為兩句話,兩句話的內容又頗為晦澀,這就涉及到了訓詁功力。
她就是根據自己的斷句,來為張侯解釋其中深意,再根據字帖三十六字蘊藏的一門上乘導引之法,幫助張侯走上了修道之路。
道士笑道:“少年時,曾經聽聞一個朋友,半個長輩,說及字、詞、句與意的關係,他說每一個文字組成每一句話,都是有重量的。當時隻是聽了記住而已,感觸不深,後來才發現文聖原來著有《正名篇》,當年看到其中有載,‘名聞而實喻,名之用也。累而成文,名之麗也。用麗俱得,謂之知名。’看到這裏,我一下子就恍然大悟了。 ”
薛如意滿臉得意神色,指了指地上的那把桃木劍,“少廢話,就知道賣弄學問,趕緊的,以劍作筆,寫下內容,我幫你斷句。”
當下陳平安小有鬱悶,一時間不知如何開口,那幅被薛如意和少年奉若珍寶的字帖,內容其實並不複雜,反正也就才三十六個文字,其中確實隱藏有一門上古導引法,而且陳平安隻是掃了一眼,觀其道意,就發現與三山之一和文廟禮製,都是有些道緣的,陳平安當然不會覬覦這件法寶品秩的“道書”,但問題在於薛如意這個半吊子的訓詁高手,為張侯斷句,不能說她全錯,但肯定是有誤差的,山上道書,往往一字之差便離題萬裏,否則山上為何會有“一字師”這種練氣士?
也就是那幅字帖所載內容和蘊藉道訣,極為精純寬厚,若是一般旁門左道的天書道訣,張侯再按照薛如意的傳道授業解惑去修行,估計早就導引岔氣,走火入魔了。張侯雖然資質一般,算不得什麽修道天才,將來極難躋身洞府境,但是少年在薛如意的傳道下,自幼修行這門導引術,結果至今才是二境練氣士,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陳平安想了想,罷了罷了,大不了就被當作居心叵測之輩趕出宅子,開門見山說道:“薛姑娘,那位鄭眾鄭司農,自然是一位極有功底的經學大家,但是他在儒家曆史上,在訓詁一道,許多細節,是有待商榷的,比如他的某些斷句,就曾引來一位同樣姓鄭的文廟聖賢,逐字逐句批駁,所以薛姑娘若是照搬鄭司農的句讀法……”
薛如意眼神幽幽,“你看過那幅字帖了?”
陳平安點頭道:“看過,我還知道字帖裏邊藏著一門導引法。”
薛如意默不作聲。
以木鐸修火禁凡邦之事蹕宮中廟中則執燭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
陳平安一伸手,將那桃木劍駕馭在手中,在地上開始書寫那三十六字,幫忙斷句,同時為她詳細解釋為何如此。
“鄭司農將前十八字斷句為三,其中‘火禁’分讀,義不可通。禮聖著作屢見‘修火禁’正是連文之證,若是按照鄭司農的解法,這上古宮正官的職責就過於寬泛了,故而鄭司農如此訓詁,被另外那位聖賢直接斥為‘不辭’,不辭,就是不成話,對讀書人而言,是一個很重的批評了。”
“至於後十八字,其實文廟內部就一直存在爭議,確實吵了好幾百年,但是按照……文聖的看法,字聖許夫子解‘暨’與‘訖’,應當無誤,暨,與也,日頗見也,形容日光偏射,訖同‘迄’解,直行也。故而比較合理的斷句,就是‘東漸於海,西被於流沙,朔南暨,聲教訖於四海。’因此引申出來的意思,就是‘凡日光所臨照之處皆行其聲教’。”
“所以張侯的導引術,其中一處頭顱洞府的頂部,鑿開天門引領日光之法,作為火法日煉之道,看似是在追求日懸中天的氣象巍峨,然後通過筆直一線的導引陽光,張侯於每日正午時分,直截了當照射在天靈蓋,以外景勾連內景,實則洞府也錯,陽光照射之路徑也錯了,如此按部就班修行煉氣,雖說不至於走火入魔,終非正途,道理很簡單,試想人間屋舍住處,除非是那四水歸堂的天井,否則哪有屋頂大開的宅邸,如何遮風擋雨……”
薛如意時而皺眉,時而恍然。
將這般見解娓娓道來的“假道士”,吳鏑也好,陳見賢也罷,隻是陳平安的分身之一。
先前陳平安以符籙之法,分神依附在一具具符籙傀儡身上,如星落於寶瓶洲各地。
比如玉宣國京城這個假“道士”,平時除了擺攤,還會研究龍虎山外姓大天師秘密傳授的道門科儀,又因為這幅字帖的關係,隨緣而走,就開始著手對訓詁的深入研究。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