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身穿黑色官袍的山神,聲勢煊赫,雖是靈祠淫祀之屬,卻排場很大,坐著一頂由鬼吏肩扛的八抬大轎,趕路期間,他用一支碧玉靈芝輕輕挑開簾子,親眼目睹了這邊的劍光閃爍,慢慢放下簾子,這尊山神老爺臉色陰晴不定,如山君府情報顯示,此子確是一位中五境劍修無疑了,天曹郡張氏,真心揀著寶了。
一旁還有個頭戴冪籬的女子,身姿曼妙,緋衣騎乘桃花馬。一人一騎,與那頂黑金轎子並駕齊驅。
隻是不同於先前少年少女的符籙坐騎,這匹能夠騰雲駕霧的桃花馬,是一匹貨真價實的神異靈駒。
他們身後還有一撥身高兩丈的力士扈從,或遍身掛滿活物蛇虺,或以一串白骨髑髏繞頷,它們看著既非陽間人物,又非善類,個個眉粗發如錐,詭異令人汗毛豎。
山神輕聲提醒道:“四小姐,等會兒到了潑墨峰那邊,可別一言不合就跟他們打起來啊,教下官為難。不小心誤了府君的大事,下官更是百死莫贖。”
女子神采奕奕道:“一位資質好到沒邊的少年劍仙唉,豈敢招惹,李員外且放心,到了那邊,我保證不說話。”
被揭了老底的山神老爺,臉色陰沉如水,嘴上卻是笑聲嗬嗬,抱拳搖晃幾下,“那下官就先行謝過四小姐了。”
這支隊伍,在崖外數十丈外停步,霎時間黑雲滾滾,如鋪地衣在天,轎馬鬼吏皆立其上,與那潑墨峰遙遙對峙。
女子透過冪籬薄紗,盯著那個相貌英俊的張氏子弟,等她近距離瞧見這位少年劍仙,便愈發挪不開眼睛了。
若是她能娶了這個少年郎,便能將大姐、三姐都比下去了吧?大姐不用說了,本就是下嫁,委屈了她。三姐可真算是一樁好姻緣,即將與那絳山國一座巨湖水君的嫡子定親,說是招親嫁女,其實早就內定了這麽一位乘龍快婿,隻不過父親最喜歡熱鬧,而且合歡山如今財庫缺錢,上次被天曹郡張氏打鬧一場,傷亡慘重,兵餉都快發不出了,父親對那幾個陸陸續續得了各國朝廷官身的地仙修士頗為忌憚,尤其是那個程虔,父親都隻差沒有紮草人了,近期合歡山又忙著打造一座護山大陣,花錢如流水,缺錢,實在是太缺錢了,所以就想著通過招親一事收些彩禮、賀禮找補找補,據說這還是父親前不久從某份山水邸報某個消息得到的靈感,娘親又是一個極癡迷市井那類才子佳人豔本小說的,什麽拋繡球、猜燈謎,花前月下卿卿我我……都是她的心頭好。
轎子晃了晃,身材臃腫的山神老爺伸手掀起轎簾,低頭彎腰走出,嗓音嘹亮,他沒有廢話,先說正事,“下官李梃,忝為合歡山下祠山神,兼領合歡山諸部三千兵馬的觀軍容使,要為兩位府君大人給諸位捎幾句話。”
山神咳嗽幾聲,潤了潤嗓子,稍稍側過身,高高抱拳,換了一種威嚴語氣和渾厚嗓音,“天曹郡劍修張雨腳,金闕派垂青峰金縷,來者是客,隨便遊曆,便是去小鎮逛蕩都無礙,隻是你們兩個記得止步於山腳,不得登山,否則就視為與合歡兩府的挑釁,到時候本府君可就不念與程虔在陽世的那點舊誼了,膽敢登山過界半步,殺無赦,斬立決!”
張雨腳扯了扯嘴角,毫不掩飾自己臉上的譏諷神色。
一口一個本府君,好大的官威,真當自己是這處醃臢之地的土皇帝了,怎麽不幹脆自稱寡人,以欽此二字結尾?
貌若地方豪紳的山神宣讀完畢這道“聖旨”,立即重新換上一副臉孔,略帶幾分諂媚,拱手笑道:“府君法旨,不得違抗,還望張劍仙、金姑娘放在心上才好。”
不提張雨腳,隻說那個細皮嫩肉的小姑娘,年紀不大,在那金闕派的輩分卻高得嚇人,隻因為這個小娘皮的師尊,便是那個連自家兩位府君都要忌憚幾分的程虔,如今程虔貴為青杏國的護國真人,是一位久負盛名的陸地神仙,精通水火雷三法,手執一枚開山祖師得自古仙遺物的青精神符,又被他煉成了一枚流金火鈴,驅邪卻魔,易如反掌。通曉水法,能夠呼吸江河,麾下數百朱兵,皆是半人半靈真的高手,尤其是真人的一手雷法,天威浩蕩,妖魔邪祟,無所遁形……修道五百載,仙跡頗多,山上的朋友多,仇家更多,總之就是點子很硬。
李梃以心聲笑道:“金姑娘,遊曆過後,返回仙府,替下官與你師尊問個好。”
少女笑著點頭,“一定替李軍容帶到。”
少女雖然是第一次出門曆練,可這點粗淺的人情世故,還是不缺的。
聽聞那小姑娘以“軍容”代替山神稱呼,李梃頓時眉開眼笑,對這金闕派女修愈發順眼幾分。
話已帶到,李梃本已準備打道回府,隻是自家小姐直愣愣盯著那個張雨腳,李梃心中頗為無奈,天曹郡張氏出身的少年劍修,合歡山勢力再大,也不是你可以隨便擄回山中當壓寨夫君的,再說了,僥天之幸,被你搶了張雨腳回山,府上前邊那幾個麵首怎麽處置?
李梃隻得幫忙介紹道:“這位是咱們合歡山的四小姐,兩位府君大人最是喜愛,摘星星摘月亮都是願意的。”
如今合歡山那邊,長女已經嫁人,次子喜好遠遊,而這次對外招親的,是合歡山的三姑娘。
合歡山的趙、虞兩位府君,屬於半路鴛鴦,在那之前,各有山上道侶和子嗣道種,故而真正能夠稱得上雙方皆是親生的,還真就隻有眼前這位頭戴冪籬的緋衣女子了,否則合歡山也不可能將那匹桃花馬贈給她當坐騎,換成那種出不了一個中五境練氣士的偏遠小國,它早已煉形成功,可以輕輕鬆鬆占山為王。
所幸那位四小姐沒有如何糾纏張雨腳,她隻是直了直纖細腰肢,斜瞥一眼他身邊的少女,嗤笑出聲,然後她伸出兩根青蔥玉指,掀起冪籬一角,有意無意挺起胸膛,笑道:“張公子,妾身閨名小眉,有緣再會。”
張雨腳置若罔聞。
一騎一轎,帶著大隊扈從漸漸遠離潑墨峰。
金縷嫣然笑問道:“雨腳,我們接下來怎麽說?”
張雨腳說道:“那就先去山腳小鎮看看,是否登山,到了那邊看過情況再定。”
金縷點點頭,看架勢,隻要張雨腳選擇登山,她是會毫不猶豫就跟著他一起闖山門。
從頭到尾一言不發的白府主,心中感慨萬分,這些個譜牒仙師的膽識氣魄,就是跟他們這些孤魂野鬼不一樣,走哪裏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行。就說這個垂青峰的少女,既投了個好胎,又拜了個好師父,出門曆練,身邊不是師門賜下的一位朱兵扈從,就是與一位同出豪閥仙門的少年劍仙結伴而行。
張雨腳望向那撥當地“土民”,問道:“請教諸位,合歡山招親嫁女,什麽時候開始,具體時辰是?”
背劍少年雙臂環胸。
白府主裝聾作啞,生怕說錯一句話,就落個被“再斬”的下場。
隻有那撐傘的無頭女鬼,好像不是特別懼怕那位少年劍仙,她從袖中摸出一片青翠欲滴的柳葉,隨著柳葉旋轉起來,便響起清脆的女子嗓音,“回稟劍仙,約莫還有兩個半時辰。”
張雨腳點點頭,與身邊少女說道:“那就徒步前往合歡山。”
少女在他這邊,顯然萬事好說,隻管點頭。
張雨腳望向女鬼,“姑娘若是願意的話,可以與我們同行,前提是別怕被合歡山那邊誤會,事後被穿小鞋。”
她扛著油紙傘,側身斂衽施了個萬福。
張雨腳和金縷帶著那位金闕派獨有的“朱兵神將”,下山去了。
撐傘女鬼姍姍而行,與他們拉開一段不遠不近的距離。
這潑墨峰之巔,隻剩下背劍少年跟白府主大眼瞪小眼。
“白府主還不動身趕路?”
“不著急,距離招親典禮還有兩個時辰,你呢,留在這邊作甚?”
“繼續賞月。”
兩兩無言,就這麽長久沉默,最後還是白茅率先開口說道:“那貨郎和吃肚腸的,他們都是窮鬼,一個殺人越貨的山澤野修,一個剛剛煉形成功的精怪,稍微有點家底,都像先前我丟過去的雪花錢,能吃都馬上吃了,全部用來提升修為和增補靈氣,隻求個立竿見影,身外物,積攢多了,反而是禍事,沒個山頭,或是靠山,很容易招來殺身之禍,為他人作嫁衣裳,那就不值當了,先前那位少年劍仙一斬再斬的,都給打沒了,隻說那貨郎的妖丹都被金闕派那尊朱兵吃掉了,半點渣滓不剩,那口油鍋本是一件頗為邪祟古怪的值錢靈器,可惜也給連同那根貨擔扁擔一並打碎了,就隻剩下地上那些紙錢……”
少年說道:“廢什麽話,見者有份,五五分賬。”
白府主心中大定,“陳老弟真是痛快人,一言為定!”
隻是這頭自封了個“府主”頭銜的鬼物,很快就心中狐疑起來,這少年答應得如此痛快,該不會是個深藏不露的山澤野修吧?
是個熟稔黑吃黑的陰狠主兒?
所以白茅與那背劍少年拉開距離,笑問道:“少俠如此年輕,就有武道煉氣境的實力了,非富即貴,否則如何能夠有此不俗的武學成就,想來是位外出遊曆的豪閥子弟了?少俠身邊就沒有幾個護衛扈從?”
練氣士還有野修散仙,但是純粹武夫裏邊的每一位武學大宗師,幾乎個個有來曆,有明確的師承,這是山上的共識。
尤其是那場半洲陸沉的大戰落幕後,寶瓶洲南邊,幾乎所有吃盡苦頭的豪閥世族,愈發卯足勁,培養家族刺客和死士,大肆搜尋、揀選那些根骨好的孩子,從年幼起就讓擔任家族供奉的武學宗師傳授拳法,不惜本錢,一日三餐皆吃藥膳,每天泡藥罐子,打熬筋骨,哪怕拔苗助長,不惜走那寅吃卯糧的路數,也要將其從煉體三境快速提升到煉氣境,隻求二三十歲就能夠獨當一麵,看這少年,若非那種故意施展障眼法假裝成純粹武夫的練氣士,那麽對方的年齡和境界就對得上了。
再聯係先前這少年的“出口成章”,白茅總覺得自己的這個猜測,差不多就是真相了。
反正隻要不是反複無常的山澤野修就好,白茅生前當過官,
“少什麽俠,才下山曆練沒幾天,尚未做成幾件英雄好漢事跡。”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