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化境開門見山道:“無事不登三寶殿,我這趟連夜下山,是有事相求。”
陳平安提起手中的那袋子黃精,笑道:“拿人家的手短,直說無妨,能幫的一定幫。”
袁化境說道:“山中有虎,開竅數百年了,始終無法成功煉形,這幾斤黃精,就是它刨土而來,我隻是幫忙轉贈。”
陳平安思量片刻,微笑道:“這等山靈,神異之屬,卻凝滯於皮囊形骸,淪為古怪,難怪會著急,病急亂投醫麽。”
袁化境耐心等待那個答案。
陳平安提了提手中道書,也可以說是一本撮要便覽本的草藥書籍,自古道、醫不分家。
“既然湊巧互為緣法。”
“這個忙,我幫了。”
袁化境點點頭,就要轉身離去。
陳平安笑著挽留道:“來都來了,不著急走,反正都閑來無事,就多聊幾句。”
不由分說,領著袁化境跨過門檻,陳平安將那本書放在桌上,搬了條椅子給袁化境,袁化境看著簡樸至極的屋子,倒是與他住處是差不多的光景。
陳平安笑道:“補全地支的那個周海鏡,讓你們沒少頭疼吧?”
袁化境一想到這位女子大宗師,確實頭疼不已,不過說來奇怪,有周海鏡加入地支一脈,原本關係疏淡的兩座山頭,如今都有點同仇敵愾的意味了。
陳平安隨口問道:“如果沒記錯,你好像當過大驪秘書省的正字?”
袁化境淡然道:“家族安排而已,詩文小道,紙上虛事,無補於人心風俗,壯夫不為。”
陳平安嘖嘖出聲,“聽聽,這話說的就有點欠揍了,站著說話不腰疼麽,你有本事出去嚎一嗓子。”
袁化境一笑置之。
突然記起,眼前這位年輕隱官,身為文聖一脈的關門弟子,卻好像連個貢生、秀才都不是?
陳平安問道:“你最早怎麽會想到來這邊躲清靜的?”
袁化境略帶幾分自嘲神色,給了個說了等於沒說的模糊答案,“鬼使神差。”
然後袁化境反問道:“你在這邊,是有所求?”
陳平安疑惑道:“為何有此問?”
袁化境瞥了眼這個看似滿臉誠摯的家夥,腹誹不已,何必明知故問,你這位落魄山的年輕山主,就是個不見兔子不撒鷹的主兒,無利不起早。
陳平安笑道:“難道袁劍仙是覺得我所求之物,跟你來此的目的撞上了,打又打不過,隻好連夜下山,既可以幫助那位山中道友尋求形解之法,也好來我這邊,一探究竟,答案肯定,你就隻好死了這條心,非,袁劍仙就還有機會。”
袁化境點點頭,大大方方承認道:“確實有這份心思。”
陳平安說道:“要說我來這邊無所求,你肯定不信,不過不管你怎麽想的,我都隻管以誠待人,心外無物,我所求之物,確實不在身外。”
一時間兩兩沉默。
陳平安率先開口,好奇問道:“是什麽樣的寶貝,值得袁劍仙如此上心?”
察覺到陳平安的那份異樣臉色,袁化境沒好氣道:“無論是身為袁氏子弟,還是作為一位劍修,都沒有不告自取或是強取豪奪的理由。”
陳平安點點頭,袁化境這點自負和傲氣還是有的。
袁化境突然問道:“你是否見過那位雞湯和尚,僧人神清?”
陳平安點點頭,“先前參加文廟議事的時候,遙遙見過這位佛門龍象,但是沒聊過。”
“那你可曾聽說這位佛門龍象的三場護法?”
陳平安搖搖頭,他還真是第一次聽說這等秘事,見袁化境一臉懷疑,隻得笑著解釋道:“信不信由你,我這麽多年,對佛門公案確實了解不少,但是這種山上密事,確實是不太去探究的。”
袁化境將信將疑,便將那三場護法大致說了,僧人神清的第一次護法,是白馬馱經,佛法東傳。
第二次,是在青冥天下,曾經有過一場影響深遠的佛道爭論,諸多道子辯論失敗,按約當場剃發,更換門庭,轉入佛門。
第三次護道,是在那破頭山“不擇根機,大開法門”的東山寺,為一年輕僧人秘密護送下山至一處渡口。
陳平安聽到這裏,輕輕點頭。
袁化境問道:“你既然精通金石篆刻,那肯定知道世間有一幅色澤鮮紅的印蛻,卻無文字。”
陳平安神色肅穆道:“當然,是那位那位禪宗祖師的一塊舂米墜腰石,當年他上山求法五祖,初入寺廟做舂米役工,因為身體瘦弱,六祖便隻好腰石舂米。”
袁化境沒有藏掖,徑直說出一個真相,“這幅印蛻,就在這座寺廟裏邊。”
此事極為隱蔽,大驪官方沒有任何檔案記錄,隻是當年崔國師隨口提及,言者無意聽者有心,袁化境便想要來此碰碰運氣。
陳平安問道:“與你那把深藏不露的本命飛劍,有些關係?”
袁化境顯得極為坦誠,“不是有些關係,而是關捩所在。”
陳平安小有意外,隻是既然涉及袁化境的修道根本,就不追問了。
他與這位上柱國袁氏嫡出子孫,非敵非友,雖說今天多聊了幾句,關係有所緩和,可終究交情沒好到那份上。
袁化境沉默許久,冷不丁說道:“我看似擁有兩把本命飛劍,其實其中一把,卻是仿劍,而且出自崔國師之手。”
陳平安陷入沉思。
袁化境問道:“與你問一事,回不回答都隨意,那位斬龍之人,他合道十四境的路徑,你清不清楚?能不能說?”
就因為這位劍修的存在,導致三千年來,人間所有蛟龍後裔、水仙精怪,所有有希望成就真龍大道的,竟然無一膽敢“越過雷池半步”,如那黃庭國境內的萬年老蛟,何等道齡漫長,不就始終不敢走水?
不就是怕那一劍橫空,又過洞庭?
陳平安回過神,搖頭道:“太犯忌諱了,不宜與你泄露天機。”
袁化境點點頭。
陳平安說道:“那把仿劍,仿製我師兄左右的本命飛劍,對不對?”
袁化境笑道:“你猜。”
他娘的,學這位年輕隱官陰陽怪氣說話,果然舒坦。
陳平安不以為意,笑道:“袁劍仙隻是學到一點皮毛而已,有什麽值得樂嗬的,任重道遠,再接再厲。”
屋外靜謐,庭前柏樹子。 本章已閱讀完畢(請點擊下一章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