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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頭頂三尺有誰(1/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38168更新時間:2022-09-09 01:41:21

    陳平安自認對皇帝宋和的性情還算了解,所以就算對方親臨村塾,也談不上如何意外,反而有種情理之中的感覺,當然陳平安也沒有那種三請三辭的想法,隻是如何都沒有想到,宋和一行人竟然就這麽住下了,看架勢,既然你陳平安在飯桌上,說了要考慮那件事,那咱們就等著你的確切答複,等你考慮好了再說。這不是耍無賴嘛。

    一開始陳平安並不清楚這件事,先前吃過飯,就隻是送到了門口而已,隻當宋和他們會去縣城、或是嚴州府城那邊落腳。

    大致安頓好住處,當然都是餘勉和餘瑜在忙活,刺史裴通和將軍褚良已經返回各自官署,侍郎趙繇也已離開,宋和就獨自在村裏散步,這邊的老宅,家底薄的,都是黃泥屋子,家境殷實些的則是白牆黑瓦,有那四水歸堂的天井,村裏都鋪著長條青石板,年複一年,被來來往往的鞋子、車輪和牛蹄,摩挲得極為鋥亮,月色一照,更為亮堂。

    一村多是一姓,老人孩子,都是按照輩分排下來的,名字裏邊的居中某個字,就是輩分。

    宋和出門後,還沒幾步路,光是被土狗吠了就不止一次,說實話,宋和心裏邊還真有幾分犯怵,就怕真被狗咬了,總不能跟狗打一通架,一瘸一拐回去見人吧,可就糗大了。

    走著走著,確有幾分膽戰心驚的宋和,一邊自我解嘲,一邊四處張望,然後宋和就看到村頭那邊,正陪著幾個老頭一起抽旱煙的陳平安,青衫長褂的教書先生,意態閑適,翹著二郎腿,露出一隻千層底布鞋,微微歪著頭,斜著肩,聽著一旁老人們的閑天,時不時笑著點點頭,看樣子,陳平安雖然是個外來戶,但是跟當地人很聊得來。

    更遠些,是些婦人女子,聊著些雞毛蒜皮的家長裏短,宋和隻是遙遙掃了幾眼,就發現其中有幾位少女,對那位氣態儒雅的教書先生,瞧著頗為在意。

    看見了宋和的身影,陳平安直接嗆了一口旱煙,好歹是個當皇帝的,做事情這麽不厚的嘛,當是大年三十夜往人家梁上挑走豬肉條-子的登門討債呢?

    宋和瞧見這一幕,忍住笑,默然坐在陳平安身邊,所謂長凳,其實就是一塊長木板,擱放在兩摞青磚上邊,可憐皇帝陛下,半片屁股懸空著呢。

    陳平安隻得挪了挪位置,給宋和騰出些地盤。

    宋和聽不懂這邊的土話,陳平安就幫著解釋一番,原來他們在聊一件大事,昨天村裏有個老人走了,算是壽終正寢,但是隻因為老人並不與村子同姓,按照這邊的鄉俗規矩,是不可以進村祠堂設靈堂的,那個老人的晚輩們就不樂意了,揚言如果祠堂再不開門,今夜就破門而入,誰敢攔著,他們打也要打進去。

    宋和問道:“如果是陳先生,該怎麽解決?”

    陳平安搖頭笑道:“一方是孝心,一邊是習俗。這種事情還能怎麽解決,就沒辦法解決。”

    有個光腳少年從祈雨很靈的烏泥潭那邊,釣著了一條兩條長須、頭顱碩大的怪魚,通體金黃色,得有成人的一條胳膊那麽長,蜷縮在少年腰間的魚簍裏邊。

    路過村頭,陳平安看了眼魚簍,喊出那少年的名字,招招手。

    少年快步走向陳平安,喊了聲陳先生。

    陳平安笑著點頭致意,再拿手中的竹杆旱煙撥了撥魚簍,少年看了眼陳平安身邊的宋和,誤以為自家先生,今夜要款待客人,開個小灶,一起吃個宵夜什麽的。少年就毫不猶豫將腰間魚簍摘下,遞給陳先生。

    陳平安擺擺手,用宋和聽不懂的土話說了一通,少年聽得一愣一愣的,看了眼陳平安,使勁點點頭,重新別好魚簍,飛奔離去。

    宋和小聲問道:“陳先生,這又是怎麽回事?”

    陳平安沒有立即給出答案,隻是提起煙杆,指了指遠處一個山頭方向,給宋和大致說了那烏泥潭的祈雨靈驗,那座山頂水塘裏邊的鯽魚、泥鰍等水族,確實都背脊帶有一條淡淡的金線,陳平安再拿煙杆指了指身後的山,說那地兒,最高,當地百姓稱之為嘯天龍,都是世代相傳下來的說法。

    宋和卻是一個較真的人,要說誌怪傳說,作為大驪王朝的一國之君,沒少聽說,更沒少見,問道:“真是那類早年陸地龍宮貶謫左遷的蛟龍在烏泥潭歇腳,需要自囚一地,行雲布雨多少年,好將功補過?”

    陳平安笑道:“都是這邊一代代流傳下來的說法,真真假假,事實如何,很難說了。如果早知道你會這麽問,我先前就跟陸沉刨根問底了,讓他幫著推演推演。”

    宋和穩了穩心緒,輕聲問道:“陸掌教來過這邊了?”

    陳平安點點頭,“剛來過,差不多可以說是陸掌教前腳走,你們後腳就來了。”

    宋和霎時間心中明悟,先前隊伍當中織造局佐官朱鹿的失蹤,多半與這位白玉京陸掌教脫不開幹係。

    宋和好奇問道:“陳先生是勸說少年放了那條魚?是山上修道的某些講究?”

    陳平安笑著解釋道:“這其實跟山上沒太大關係,是我家鄉那邊的一個老說法,裏邊確實有點忌諱。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由不得不信這個,何況不信這個,還能信什麽。很多事情,是出門之後,才發現竟然都是差不多的道理,比如家鄉跟這邊,都是有誰上山沿著溪澗抓那石蛙,逮著第一隻,都會折斷一條腿再放生,是不可以帶回家的。”

    宋和說道:“算是一種禮敬山神的方式?”

    陳平安點點頭,“對嘍。如果之後再在山上碰到三條腿的石蛙,不管是上山抓了半個時辰,還是一個時辰,就都要打道回府了。再就是今天,類似那少年,若是釣著了一眼望去便覺得古怪奇異、甚至有點被嚇著的大魚,要看那條怪魚的麵相了,若是苦相,就可以殺了吃掉,不打緊。若是瞧著是那笑臉的麵相,最好放掉。”

    宋和沉默片刻,沒來由感歎一句,“歸根結底,無論靠山靠水,還是靠天吃飯。”

    陳平安默然不語,吞雲吐霧。

    家鄉方言,與本地土話,也有個玄之又玄沒道理可講的相通處,每每聊起時節氣候,或酷暑或酷寒,村民都會習慣鄉言一句,用三個字或開頭或收尾,這天公。

    語氣也談不上埋怨,至多無可奈何,抬頭看一眼天,歎口氣而已。

    麵朝田地背朝天的莊稼漢,遇上好時節好年景,自然便是天公作美。

    宋和顯然這邊的濃重煙霧,隻是一直忍著。

    陳平安收起煙杆,跟那幾個老人道一聲別,就帶著宋和往村外散步去。

    宋和問道:“陳先生方才跟一個青壯漢子聊了什麽?”

    陳平安說道:“那個人,人很好,是一個村塾蒙童的父親,家裏比較貧苦,是個泥瓦匠,上有老下有小的,能掙錢的活計都願意做,背樹燒炭養蠶采茶,什麽都做,酒量不行還特別喜歡喝酒,而且酒品差了點,我方才就在勸他在酒桌上稍微克製一點,喝酒別那麽衝,一上酒桌就先幹一杯幾杯的,攔都攔不住,喝高了就發酒瘋,什麽話都敢說。”

    “我就開了一句玩笑話,說你不是人喝酒,是酒喝人。好在他聽了也不生氣。”

    “再勸他在酒桌上,別總說別人的不是和不行。一個村子鄉裏鄉親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可能連被窩裏邊的悄悄話,都會被人聽牆根聽了去,何況是這種酒桌話,犯不著幾句醉話,就惡了別人,白白被人記仇,時日久了,同輩的一代人不去說,還要讓下一代跟著受累。”

    聽到這裏,宋和覺得十分有趣,笑問道:“他覺得有無道理?”

    陳平安說道:“當下約莫是聽進去了,就是不知道下次上了酒桌,記不記得住。”

    不說別的,隻說喝酒,連同陳平安自己在內,真得多學學景清,在酒桌上,覺得誰都了不起,都是世間第一條的英雄好漢。

    關鍵還是真誠。

    因為陳靈均的酒話,就是他的心裏話。

    宋和自顧自說了一通道理:“諺所謂‘室於怒,市於色。’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然而征知必將待天官之當簿其類然後可也。名無固宜約之以命,約定俗成謂之宜,異於約則謂之不宜。”

    陳平安笑著點頭。

    宋和這是變著法子說自己先生的好話呢。

    宋和露出幾分緬懷神色,目視前方,輕聲說道:“當年先生曾與我言,有位很有才情的律宗僧人,他在出家之前,有兩句話說得極好,說那世間德勝者其心平和,見人長處短處皆可取,故口中所許可者多。德薄者其心刻傲,見人好事壞事皆可憎,故目中所鄙棄者眾。先生最後說,前者可以將腳下道路越走越寬,後者隻會越走越窄。”

    “大概一個人有了如此境界,才可以眼見著滿大街都是聖人,全天下無一不是個好人。”

    陳平安拿著煙杆的手繞到身後,輕輕敲打後背,點點頭,笑道:“還是陛下的道理,更有學問,更斯文些。”

    宋和說道:“這些都是先生教誨。”

    陳平安說道:“你既然聽進去了,就是你的道理了。”

    宋和約莫是覺得今夜散步的氣氛和時機都不錯,便開始坦誠相見,說出自己的內心想法,“文人雅士都喜歡說江山風月無常主,唯有閑者是主人。說實話,我這趟南下,本意是在洪州豫章郡采伐院那邊止步,之所以改道來這邊,屬於一時衝動。我就怕陳先生對我們大驪王朝太過失望,說出來不怕笑話,我甚至不敢提醒鄆州裴通和處州吳鳶,這些個好似就在陳先生眼皮子底下當官的封疆大吏,就怕節外生枝,畫蛇添足,被看穿後,擔心隻會惹來更大的笑話。我在來時路上,曾見橋邊河畔有梅樹,停車在那邊,我發了會兒呆,既怕陳先生如今的心態,君言不得意,帝力奈我何?隻是再一想,若真是古澗一枝梅,路遠深山自風流,等明月來尋我……倒也好了。哪怕會在陳先生這邊吃個閉門羹,我也算問心無愧了。”

    陳平安非但沒有表示半點認可,反而得寸進尺,半真半假打趣一句,“哦?這就問心無愧了?”

    宋和一時啞然。

    怎麽覺得自己,還不如一個酒品不太好的鄉野村民,來得讓陳先生有耐心,說話注意分寸?

    陳平安笑道:“一寸光陰一寸金,這麽好的道理,是說給誰聽的?恐怕讀書人能夠聽得進去,就已經很好了吧。”

    宋和有一種錯覺,仿佛回到了少年歲月,聽那個擔任國師的授業恩師,帶著自己走在京城的市井坊間,遇到了什麽人事,就說什麽樣的道理。

    就在這邊的酒桌上,陳平安曾經聽了句話。

    “人生世,沒名堂。”

    那個老人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既沒有喝多酒,也不是發牢騷,隻是語氣淡然,神色平靜。

    宋和歉意道:“我這個人耳根子軟,陳先生千萬別介意。”

    宋和現在還是擔心妻子自作主張,因為那串靈犀珠的事情,讓陳平安心生不快。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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