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認冷灰
24號文字
方正啟體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夫子自道捫心自問(1/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39012更新時間:2023-01-30 01:58:00

    在那座離著雲下別業很近的山神廟,一個土裏土氣的佝僂老人,正在廚房內忙碌,係上了圍裙,砧板上咄咄作響,宛如搗衣聲。

    因為從不待客的山神娘娘,破天荒帶了這麽個老家夥一起返山,甚至她就那麽斜靠著房門,含情脈脈看著屋內的老人。

    這讓祠廟內那些老老少少的女鬼侍女們,都遠遠站著,麵麵相覷,難道是自家山神娘娘找到了……她爹?

    朱斂也不轉頭,隻是嫻熟將一疊疊佐料放在俱是故國造辦處燒造的精致小碗內,笑道:“謝姑娘,其實我沒什麽離鄉之愁,亡國之痛,荊棘之悲,黍離之感,這些都是沒有的。本來就是生前無憾,身後事還管個什麽呢。故而你要是替我憂愁,我才會覺得是為賦新詞強說愁了,犯不著,真的,你就別愁眉不展了,旁人瞧著又不好看。”

    謝洮隻是怔怔看著他,不言不語,都是言語。

    遙想當年,出身前朝某個頭等豪族、甚至家族女子可以不願“下嫁”皇帝子嗣的謝洮,她在少女歲月裏,第一次瞧見鄰國那個被她認為“很能沽名釣譽、憑此養望待價而沽”的朱斂,謝洮當時是在自家的一處山中別業當中,一次大雪過後,她閑來無事,憑欄眺望,看著對麵的一幅畫麵。

    因為她習武資質極佳,家族內又有明師指點,而她的一個大伯,本身就是享譽江湖的武學宗師,故而她少女時就學成了一身不俗的武藝,就連那位從不輕易誇人的大伯,都說她已經在武道一途登堂入室了,故而謝洮眼力頗好,才能粗略看到不遠處那座相鄰山中的男女。

    世家貴公子,披狐裘曳杖登山,行走在茂林鬆雲竹雪之間,妙齡侍女攜笈畫囊詩美酒相隨,國色天香,山色酒香,兩兩相宜。

    下山歸途再逢大雪,群山玉立,冰鏡明耀,貴公子以竹杖撥開鵝毛大雪,身後侍女唱誦青詞踏雪而歌,男女疑行清虛仙境中。

    她不管當時出於什麽初衷和心思,反正就跑去那邊山腳攔路了。

    隻是這一攔,就攔出了後來悔不當初的無限情思。

    不該見他的,不該這麽想,謝洮一輩子就這麽在兩個念頭當中鬼打牆。

    唯有認識了他,朝夕相處了,才會真正了解他。

    他當真是什麽都會,而且無比精通。但是他也從不介意自己出糗,比如他一吃辣就會渾身打哆嗦,很快就是滿臉通紅,卻偏不服輸,一邊流淚一邊下筷如飛,吃某些海鮮就會渾身起疹子,每次都會叫苦不迭,提起一些個不痛快的事,不順眼的人,就會罵罵咧咧,髒話連篇,同時再去紮個栩栩如生的草人,嘴上嚷著天靈靈地靈靈,拿針戳了又戳,再下筆如飛,寫信詢問一事,某某人近期身體如何了。

    這座山神廟內侍女寥寥,謝洮也不願意讓附近的男女進廟燒香,不僅僅是她喜歡清靜的緣故,她更是無奈,你們拜我求什麽呢,官運亨通,財源滾滾?才思泉湧,妙筆生花?還是求姻緣求早生貴子啊?

    朱斂問道:“祠廟這麽點香火,有等於無的,單憑一份山水氣運穩固金身,不太夠吧?”

    謝洮回過神,點頭道:“金身神像偶爾會搖搖晃晃,我也沒當回事,就是嚇壞了她們幾個,害她們這些年都沒睡幾個安穩覺。”

    朱斂笑道:“金精銅錢一物,我也沒臉跟公子討要,何況這隻是捷徑,算不得真正的香火來源,謝姑娘既然才情好,武學也好,當年還當過半個管家的人,偌大一個家族,被你打理得井井有條,那麽一大幫蛀蟲,幾百號人呢,他們就從沒為錢發愁,你不如在文運和武運和財運幾事上,稍稍下點功夫,如果不喜江湖打殺,也不願與武運連帶著的國祚牽連過深,又不喜歡滿身銅臭的商賈來這邊礙眼,那就讓讀書人來山神廟這邊求個科舉順遂。”

    謝洮搖頭道:“我沒心思做這些。上輩子就在忙碌這些個,這一世還是故伎重演,好似走條老路,何苦來哉。”

    嗬,一口一個謝姑娘,你說什麽我都反著來。

    人是故人,愁是新愁,昨夜月是舊時月,今日又是新一天。

    所以謝洮都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了。

    真就這麽見到了朱斂?都不是自己去找朱郎?

    那些山神廟內最是清楚自家山神娘娘冷淡性情的侍女們,她們又開始你看我我看你,確實是白日見鬼了。

    那個衣衫寒酸、腳上還穿著布鞋的老人,到底是何方神聖,能夠讓自家主人有了笑顏,與人說話的時候,竟是這般“生氣”,有人情味兒?

    朱斂坐在灶台那邊的小板凳上邊,拿起了吹火的竹筒,抖了抖,再顛倒個兒,約莫是常年當擺設,都是灰塵,再從袖中拿出火折子和一片清香流溢的鬆脂,轉頭打趣道:“我的謝姑娘唉,別這麽打不起精神啊,難道真要吃飽飯才有氣力嗎?能夠以英靈身份成為神靈,多大福分,再看看我,起了一大早趕了個晚集,什麽都沒撈著。嗯,也不能這麽說,到底是找到了一個心安之鄉,每天手忙卻心閑,忙忙碌碌修與齊,隻是不談治與平,閑來無事,得空了,就找人一起喝個小酒,不是神仙更勝神仙嘛。”

    謝洮眯眼而笑,嘴上卻是有氣無力病懨懨說道,“忙來忙去,閑與不閑,到底圖個什麽呢,勞煩朱老先生,給我個理由?”

    用了這麽個稱呼,謝洮一個沒忍住就破功了,實在是覺得太有趣了,自顧自大笑起來。

    朱斂笑道:“山水神祇,也是有一部金玉譜牒和神位高低的,等你哪天金身高度相當於金丹地仙了,我就帶你出去走走看看,到時候你就會感歎一句古人誠不欺我了,再眷戀家鄉的人,可能都要承認一事,故鄉無此好河山。”

    謝洮好奇問道:“那是個什麽地方,你說的公子又是誰?”

    朱斂沒有給出確切答案,隻是笑道:“何必多問,好山好人,一去便知。”

    ————

    螺黛島古月軒,謝狗坐在欄杆上邊晃著雙腿,伸手打著哈欠,笑道:“小打小鬧,沒啥意思啊。”

    一座秋氣湖大木觀,亂七八糟的議事成員,武夫修士和神靈古怪,加在一塊能湊出個啥。

    換成她隨手一劍下去,別說活的,整座大木觀都幹幹淨淨夷為平地了。換一撥更聽話的人補缺,參加第二場議事,誰敢有異議?

    雖然陳山主一直在壓境,可都沒有大開殺戒,那麽在謝狗眼中,自然就是一個頑劣不堪叫囂不已的熊孩子,被個有武藝傍身的成年人伸手按住了腦袋,讓那個張牙舞爪亂吐口水的孩子乖巧一點,不然就要挨揍了。

    隻是在謝狗眼中,這場熱鬧確實……不夠熱鬧!

    謝狗趕緊補了一句,“相較於我們山主上次劍開托月山,手刃大妖元凶,讓其輸得心服口服,再割其首級,差得有點遠了。”

    “師父就像在燒造一件坯子極好的瓷器,必須小心翼翼,因為稍有不慎就會落個暴殄天物的境地。”

    郭竹酒想了想,解釋道:“開山有開山的壯闊,針線活有針線活的細致,其實兩者難度沒你想象得那麽大。當然這也是師父的一個心結所在了,很難真正認可自己是一位純粹劍修,簡單來說,就是礙於身份,不好痛快出手。畢竟這座福地,傾注了落魄山太多心血,有崔老先生和大師姐的武運饋贈,師父自己也對這座福地寄托了很多心思。”

    “所以師父甚至不願意將福地視為正陽山第二,用上劍術‘拆解’。”

    “但是真把師父惹火了,重演朱斂百年前的南苑國京城一役,拿出一人與天下為敵的心態,壓境,殺穿,破境,武學重返歸真一層。”

    謝狗小雞啄米使勁點頭,“郭盟主這麽一說,我就愈發明白陳山主的良苦用心了。”

    理解歸理解,可她還是不接受陳平安的這種手段,實在是太……溫柔了,虧得你還是文聖的關門弟子呢,竟然如此對人性寄予厚望。

    長命笑道:“補充幾句,按照竹酒的比喻,摶土捏泥燒造瓷器,整座福地山河就是瓷土,人間作窯口,文武氣運和天地靈氣為窯火,看似可以按照範式反複燒造同一件瓷器,實則不然,瓷器隻此一件,就像破鏡再難重圓,人心一碎,再難恢複原樣,除非推倒重來,全部換一茬既有的出林鳥,但是這個過程當中,必然是一場動-亂,人間修養幾十年甚至百餘年光陰都無法恢複元氣,故而這就是難度所在了,竹酒方才形容山主是針線活,是很恰當的,修坯粘接,素燒和內外上釉,都會涉及人心,其中凡俗夫子為內釉,不顯眼,煉氣士和山水神靈為外釉,光鮮亮麗,所以才有了此次秋氣湖的一座‘山巔’議事,就是希望能夠商量出個雙方都認可的君之約定,從上而下,由點及麵,讓整個福地的山下人間有個穩當的世道,同時給予山上最大程度的自由。蓮藕福地是繼承藕花福地而來,曆史遺留問題太多了,如今我們落魄山在福地本土煉氣士眼中,就幾乎完全等同於‘謫仙人’,先前山主故意將高君和鍾倩這‘兩金’帶出福地,安置在落魄山,就是希望作個適當的、並且是以誠待人的切割。燒瓷工序當中,坯子灌漿口的餘泥要剔除幹淨,要平整均勻,此外還需刮去棱角和添補縫隙,都是不能絲毫出錯的精細活計,之後山主還有上釉、刨底等事,我們是局外人,拭目以待好了。”

    謝狗扶了扶貂帽,“歸根結底,還是陳平安不願意不教而誅,希望少死幾個,最好是山上山下都可以不死人。確實不夠劍修。”

    難怪在大驪京城街道上,會對著她跟小陌說一句“你們純粹劍修”,陳平安可能是無心之語,但是聽者有意,小陌就可傷心啦。

    小陌一傷心,她心裏也不好受哩。

    長命幽幽歎息一聲,神色複雜道:“謝姑娘,我的這個比喻,隻是說得輕巧了,隻說抹掉的棱角,山主小心且無錯,不願殺誰,不願死人,但是會不會有幾個、幾十、幾百個顧苓和蔣泉,這處人間會不會有更多的江神子?今日不殺蔣泉,明天後天呢?再比如先前曹逆出拳了,並未被山主攔下,他死了,他的朋友親人會不會尋仇?周姝真一死,敬仰樓的練氣士和武夫,會怎麽想?”

    謝狗呲牙咧嘴道:“容我說句心裏話啊,長命道友聽過就算,郭盟主更別記賬啊!山主何必如此婆婆媽媽,至聖先師都說了,以德報怨何以報德?!這就叫神仙難勸找死的鬼,今天也好,以後也罷,所有屬於自己上杆子找死的,殺了就殺了,隻要落魄山這邊沒有錯,占著理兒,山主有個事已至此不得不殺的問心無愧,這座福地再小,也還有那麽多人呢,死幾百幾千人,算個什麽事呢,反正又沒冤枉一個半個的,總好過現在心慈手軟,害得整座天下死人更多好吧?所以要我說啊,還是那個柳勖更拎得清,在河邊就勸了陳平安一句,別心軟。你們倆說說看,這是不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郭竹酒笑了笑,似乎胸有成竹,她對自己師父有信心。

    但是謝狗畢竟是謝狗,察覺到了小姑娘的憂心忡忡。

    長命猶豫了一下,還是沒有給謝狗和郭竹酒泄露更多內幕。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上一章 回目錄 標記書簽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