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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窩螞蟻皆同姓(3/5)

作者:烽火戲諸侯字數:45392更新時間:2023-01-30 01:58:06

    於磬環顧四周,大聲質問道:“陳平安,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蕭形狀若瘋狂,摘掉珠釵,散了發髻,將那“於磬”推倒在地,她俯身而下,隨後雙方雪白嬌軀如蛇糾纏片刻,蕭形竟是……開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後者的血肉。

    於磬神色黯然,手腳冰涼。

    因為隱約之間,她看穿了那條長河的“真身”。

    是一條身軀極長的青蛇,“河水”實則細密攢簇的無數片蛇鱗,隻是在日光照射瑩耀之下,熠熠生輝,如水流淌。

    男女情愛,欲海翻波。

    那位被蕭形稱呼為“任公子”的年輕道人,收了魚竿,隨手丟在白雲堆中,道士一步縮地來到於磬身邊,並肩而行,稱讚道:“於道友好眼光,這麽快就瞧出這條長河的真相了。蕭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

    年輕道士身前用金色絲線懸著一隻紅皮葫蘆,背後衣領斜插著一根桃枝,微笑道:“入山修道之士,不必諱談情欲。”

    “神仙本從凡人來,隻因凡心不堅牢。俗子口舌之欲,美醜妍媸之障,名利榮辱是枷鎖,紅塵情愛即牢籠,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關,隻要有了得失心,關關相接如重山,一山放過萬山攔。”

    “皆言遠親不如近鄰,敢問於道友的真實姓氏。”

    聽到這裏,於磬終於開口道:“道長猜錯了,我不姓陸,複姓公孫。”

    道士笑問道:“公孫道友與西山劍隱一脈,可有師承淵源?”

    於磬神色複雜道:“我確曾是洗冤人之一,卻不是西山劍隱一脈,後來犯禁,就被驅逐了。身若青萍,隨波逐流,才被真武山馬苦玄招徠,與他有一場甲子之約。”

    但是馬苦玄那會兒可沒說自家馬氏的仇人,到底是何方神聖,隻說有個同鄉,還是同齡人,剛剛開始練拳沒多久,以後可能會給馬氏惹出些麻煩,讓她看著辦。

    當時於磬一掂量,沒覺得有什麽,一個剛開始練拳的少年武夫,就算再給他一甲子光陰,又能混出什麽名堂。

    於磬問道:“你是?”

    道士笑道:“既然同是天涯淪落人,何必刨根問底求背景。”

    於磬嗤笑一聲。

    那你方才問我真實姓氏作甚?

    道士大言不慚道:“相處久了,道友就會深刻明白一點,貧道一向寬以待己,嚴於律人。”

    道士拍了拍葫蘆,“將道友請入此甕中,就不問問看貧道的這隻葫蘆裏,到底賣什麽藥?”

    於磬隨口笑道:“總不能是後悔藥吧?”

    道士驚訝道:“道友聰慧,一語中的。”

    “隻是需要藥引。”

    “諸君要嚐後悔藥,請君先起恐懼心。”

    於磬便沒了說話的興致。

    神神道道,故弄玄虛。

    不曾想劍氣長城的末代隱官,會是這麽一號輕浮人物。

    那個在她想象中的年輕隱官,要更純粹些,做事要更光明正大。

    比如要與馬氏尋仇,從大門口一路殺到家族祠堂便是,何必如此裝神弄鬼,教人如墜雲霧。

    於磬說道:“我隻有最後一個問題了,將我拘押在此,道友所求何事,能否開誠布公,為我解惑一二?”

    年輕道士笑道:“我們落魄山薑首席曾經說過一個極有嚼頭的道理,公孫道友要不要聽聽看?”

    道士自問自答,“一個修道之人,最大的護道人,就是我們自己。”

    道士蹲下身,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攥在手心輕輕摩挲一番,鬆開手指,泥土碎屑簌簌墜落,但是它們在下墜過程當中,好像路過了一層又一層的篩網,各自懸停在不同高度,“篩子”有七層之多,越高處的篩子網格越大,故而越往下停留的“泥土砂礫”越細微,“讓數量盡可能多的純粹者,在此生發愛恨情仇,開花結果,大樹成蔭,再將一團亂麻的貪嗔癡慢疑,複雜人性,抽絲剝繭,最終靠著你們的言語,心聲,眼神,臉色,動作,在此落地生根,永久存在,靠著加減乘除,重新布置,讓這些因為純粹而失真的小天地,變得越來越具備一種不純粹的真實。”

    “所以你們都是一粒粒種子。至於是菜籽,還是花草樹木的種子,交由你們自己今天決定明天是什麽。”

    於磬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外界都說你之所以能夠城頭刻字,是與陳清都借了劍,或是與陸掌教借法,眾說紛紜,反正都不覺得你單憑自己的真實境界,能夠走完一趟蠻荒之行,更無法劍斬托月山大妖元凶。我不問這些內幕,我隻想知道一點,你如今的‘知道’,在什麽高度?”

    道士笑道:“好問。‘知道’的境界在哪一層,道友的言外之意,是說我雖然歸還了老大劍仙的劍術,或是陸掌教的道法,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們的心境?所以不管我現在是元嬰境,還是玉璞境,我對這個世界的認知,卻停留在了十四境,繼承了他們的道脈?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才顯得如此不與自身境界相匹配?好一個凡俗心隨物轉,聖人物隨心轉。於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脈的高人,見識委實不低。”

    於磬蹲下身,看著那座“高塔”的最頂層,有幾顆小石子和一些砂礫,“可不可以將它們視為山巔修士,十四境?”

    頭戴蓮花冠的年輕道士拍了拍手掌,調侃道:“最後複最後,最後何其多。”

    於磬自顧自問道:“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麽?”

    道士微笑道:“土壤,流水,清濁兩氣流轉,四時氣候變遷,一切有靈眾生,可以是數以億兆計的文字組成的詞語、句子和篇章,大地山河,城池建築,可以是數以百萬計的符籙,也可以是你們的七情六欲。”

    於磬問道:“最後一問,有無極限?”

    道士說道:“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心無垠,法無量,此刻無窮盡。”

    於磬問道:“你找到我,隻是機緣巧合?”

    “與道友說幾句漂亮的、客氣的好話,有何難,隻是沒有任何意義。”

    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隨處可得的泥土,再朝於磬伸出手指,好似從她身上抓取撚出一粒絢爛寶珠,如一輪袖珍明月,緩緩流轉,“你有明珠一朵,我有沙土一捧,不談外界物價,隻說在此方天地,你與我說說看,何來的貴賤之別,高下之分。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

    道士伸手打散那座“寶塔”,站起身,指了指那條長河,“聊得投緣,不妨告訴你一個秘密。為了省些力氣,河床的底本,源於蠻荒天下搖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條無定河。”

    “一條長河青蛇,就是一條劍術。”

    “還需要反複打磨。”

    於磬跟著起身,“劍術成了,與誰問劍?”

    道士答非所問,笑道:“要不要繼續逛白玉京?”

    於磬疑惑道:“繼續?”

    道士沒有說話,走向那座青山,於磬轉頭望去,雲霧迷障散去,青山現出真麵容,竟是五城十二樓。

    道士大步前行,雙袖飄搖,道士身邊大道顯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既有靈書秘笈,也有青詞寶誥,更有詩篇和古文。

    春日載陽,有鳴倉庚。行道遲遲,中心有違。

    遠古歲月,有道德聖人曾見有鳥若鴞,以口啄樹則粲然火出。

    玉宣國京城。

    沈刻站在外城門口那邊,老宗師再後知後覺,也清楚自己置身於一處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

    走出永嘉縣烏紗巷的馬家,便是這幅光景了,如果接下來自己走出京城?

    滿大街都是同一張麵孔,沈刻稍作猶豫,沒敢離開“京城”,走街串戶散步,喝酒吃飯下館子,隨便拉個人攀談閑聊,進鋪子購物,甚至是殺人,都無妨。那些京城百姓,達官顯貴,各種匠人,掌櫃夥計,各色客人等,反正都是同一張麵孔,他們身體脆弱好似一張碎紙片,沈刻不信邪,甚至蹲在一具屍體旁,伸出手指蘸了蘸鮮血,嚐了嚐,確有腥味。

    這讓沈刻毛骨悚然,忍不住罵了一句,真邪門!

    之後沈刻試圖走出京城,但是每次嚐試,不管是身形掠出城頭,還是通過城門走出去,下一刻就會重返京城,鬼打牆。

    偌大一座玉宣國京城,沈刻試圖找出第三張麵孔,不管他如何散步、狂奔、或是飛掠,所見人物,俱是一臉。

    度日如年。

    活人總不能被尿憋死,沈刻就開始想要找點事情做做,比如開館教拳,重操舊業去皇宮大開殺戒,甚至是開個綢緞鋪子……那些學拳的弟子或是登門客人,言行舉止都與“常人”無異,除了相貌。可憐老宗師,就這麽日漸消瘦,容貌枯槁,一開始還會計時,算著過去了幾天,到後來沈刻就徹底麻木了,當過篾匠,仵作,更夫……一座偌大京城,日常居住著二十餘萬人,沈刻卻像是活在一堆行屍走肉的活死人當中。

    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京城四季流轉有序,在一個鵝毛大雪時分,意態蕭索的老人,神色呆滯坐在宮城外邊的白玉橋上。

    垂垂老矣。

    要被逼瘋了。

    一位頭戴金冠、穿青紗法袍的男子,微笑道:“沈老宗師,如今我們可是老熟人了,喊你一聲沈老哥,不介意吧?”

    不愧是一位即將破境的金身境武夫,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覷,紛紛落的雪花如近火盆,自行消融天地間。

    沈刻僵硬轉頭,望向那個俊逸出塵的仙人,老人嘴唇微顫,“陳劍仙,發發善心,求你饒過我吧。”

    男子雙手籠袖,斜靠欄杆,“理由。”

    沈刻欲哭無淚,哀求道:“陳劍仙,我們無冤無仇,分明是第一次見麵啊,在那永嘉縣馬府,我都沒有出手挑釁陳劍仙,甚至連那言語冒犯都算不上,陳劍仙何必將我囚禁在此,每天隻能等死。”

    陳平安笑道:“你跟我無冤無仇不假,但是你跟這個世界結仇很深。”

    沈刻聽聞此言,霎時間竟是悲從中來,老淚渾濁,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這輩子學了拳腳功夫,自少年起行走江湖,約莫有甲子光陰了,沈刻不敢說自己心如磐石,比那練氣士的道心更加堅韌,卻也結結實實見識過不少的古怪陣仗了,隻是當下處境,是沈刻這輩子想都不敢想的滲人,就像陷入一場沒有鬼物出沒的噩夢,醒不過來。

    陳平安說道:“好扳指,這麽多年過去了,還沾著點亡國龍氣。難道沈老哥還殺過皇帝?”

    沈刻有些心虛,苦笑道:“一個小國宮內造辦處物件,不值幾個錢,陳劍仙想要盡管拿去,剁掉我的手指一並拿去都成,隻求陳劍仙讓我離開這個鬼地方。”

    陳平安問道:“你覺得這座京城,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有哪些細節是需要改善的?”

    真實未必全部來自“正確”和“合理”,可能真實也來自荒誕,無理,感性,毫無脈絡可言。

    沈刻聽得一顆腦袋簸箕大,哪裏是不合理的?陳劍仙,你老人家捫心自問,這兒有哪裏是合理的?!

    陳平安笑道:“跟你一個武學宗師聊這個,好像是有點強人所難了。”

    人口稠密的一國首善之地,大雪時節,鳥雀難覓,橋下流水結冰,頭頂短日冷光。

    沉默片刻,陳平安說道:“想要好人有好報,必須惡人有惡報。沈刻,你覺得是不是這個理兒?”

    不等沈刻言語,從這一刻起,整座京城所有人,全部都變成了沈刻的麵容。

    惡人自有惡人磨。

    前後惡人同一人。

    沈刻轉頭望去,那位青衣仙人已經走下橋,轉頭與沈刻對視,笑道:“若說武學是殺人技,你不是喜歡殺人嗎?這滿城螻蟻,二十餘萬,練氣士境界不高,至多就是下五境,你可以殺個夠了,殺到你手抽筋、殺到你吐為止。唯一的麻煩,就是那些玉宣國披甲武卒,他們可能會有武藝傍身,最後提醒一句,沈老哥記得多找幾把趁手兵器,動作一定要快,兵器不必多鋒銳,但是一定要牢固。等到殺盡之時,大概就是你脫困之日,大概。”

    對方言語之間,沈刻驚駭發現整座京城如被折疊紙張一般,最終京城地麵變成了一個圓球,城內各色人物,沿著街巷,四麵八方蜂擁而來,人如蝗群,湧向沈刻,似有不共戴天之仇。圓球之內,分不清鵝毛大雪到底是從天而飄落,而是從地而浮起了。

    大雪中,不複見劍仙蹤跡,唯有似誦唱似歌吟的嗓音,隨雪飄搖。

    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輕輕搖晃一枚風吹鈴子。

    從此行樂,高臥加餐,作飲中仙,聽天籟,四時皆清佳,愁能奈我何?愁字這廝膽敢叩關犯境,來即殺退。

    杏花巷馬氏祖宅堂屋內,眼前這一幕,讓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顫。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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