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道士撫須點頭,目露讚賞神色,“公子風雅好氣度。”
顧璨淡然道:“釣者之恭。”
老道士啞然失笑。在此煉氣數十載,還是頭一遭碰到這麽個實誠人。
顧璨說道:“靖師是如何斷定我們不是歹人的?”
程逢玄撚須笑道:“貧道略懂幾分陰陽讖緯、占星望氣的皮毛,行走江湖的傍身之技,不敢說登堂入室,距離爐火純青的地步,更是差了十萬八千裏。”
顧璨猶豫了一下,緩緩道:“我曾在某人的讀書筆記上看到兩句話,與此有關。”
老道士哦了一聲,笑道:“願聞其詳。”
顧璨緩緩道:“今人講天文,隻去躔度上推問演算,我說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這就是三教祖師共推的天文。”
“今人論地理,都在疆域上考察勘驗,我說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便是三教祖師同證的地理。”
“靖師以為然?”
老道聞言訝異再恍然,滿臉百感交集,道:“我輩修道之士,若真能將天地兩象實體到自身上來,區區陰陽五行讖緯小術,何足道哉。”
“聰明人永遠騙不過傻子。傻子永遠會將謊言當真。”
“公子為何有此說?”
“有感而發,隨便說說。”
“對了,公子所謂的某人是何人?能否幫貧道引薦一番?”
“不能。”
“……”
“敢問仙長道號。”
“自取道號回祿。”
————
在那折腰山之巔,一棵參天古木的高枝上,有三人,或站或立或蹲。
不遠處就是供奉宋瘠金身所在的山神娘娘廟。
站著的,是馬苦玄的婢女數典,站著的,是大弟子忘祖,是馬苦玄給他改的名字,說是可以名字道號合二為一,省事。
其實他們幾個心知肚明,不單單是與數典組成個成語,更是因為與真龍“王朱”有些諧音。
馬苦玄的修行,是絕對與“勤勉”二字不沾邊的,但是卻對嫡傳忘祖十分厚愛,無論是傳授雷法還是指點武學,稱得上是傾囊相授,丟給這個開山弟子的道書、拳譜,恐怕沒有五十本也有四十本了。如今忘祖的境界,是“兩金”,金丹境和金身境。資質可謂卓絕,不過因為師父是馬苦玄,就顯得很一般,不太夠看了。
還有個蹲著的少年,腰挎一把柴刀,名叫高明。他跟馬苦玄,師父不像師父,徒弟不像徒弟,喜歡喊馬苦玄一聲“老馬”。
甚至當麵詢問馬苦玄,他能不能轉投落魄山,理由有兩點,一是覺得出息更大,二是不用挨白眼,走到哪裏都不受待見。
柴刀少年皺眉問道:“怎麽回事?老馬輸了?”
忘祖默不作聲。明擺著的事情,根本不用浪費口水。
高明收回視線,說道:“師兄,是追也追不上?那咱們還怎麽尋找師父的轉世?”
看方向,是奔著中土神洲那邊去了,這還讓他們幾個怎麽找,若是往北邊走還好,不外乎是北俱蘆洲,往南走,至多有可能是本洲或是桐葉洲,至少還有一絲渺茫希望,如今這一西去,天大地大的,不是大海撈針是什麽。
忘祖臉色悲傷,沉聲道:“除非是仙人,才有可能勉強追上那道金光。何況師父說過,隻要這場架打輸了,就不用找他了,注定徒勞。”
高明繼續說道:“師父還說了,隻要他一死,你就可以恢複身份和真名了,是叫蘇清深吧,真是個好名字。師父讓我再轉告你一句話,你反正都不用想著如何處心積慮報仇了,以後走在路上,瞧見了那個姓陳的,記得與他磕幾個響頭,就當是謝過他幫你報仇的恩德了。”
女子默不作聲,眼神複雜,臉色蒼白。
馬苦玄留給陳平安了三個謎題。
隻是讓陳平安小心小心再小心。
謎底分別在這三人身上。
馬苦玄既讓他們各自保密,又告訴他們,如果哪天想要去落魄山投奔陳平安,或是某天被陳平安找到他們了,就可以說出這個謎底,至於是當敲門磚,還是保命符,無所謂他們的選擇,都隨意。
謎底是三個人名,這三人跟馬苦玄一樣,都是驪珠洞天的年輕一輩,比如高明知道的那個人,叫盧正醇。
好像是個福祿街盧氏子弟,如今在清風城許氏混飯吃。
在那玉宣國的京師城隍廟內,來了兩位“外鄉人”,分明是縮地山河跨洲而來,卻能夠不驚動本地城隍爺。
如果一定要打個比方,來形容這兩位蒞臨此地的場景,大概就是戲文上的皇帝老爺帶著尚書大人,一起微服私訪,進了地方上的縣衙吧。
一個麵目黢黑的矮小漢子,一個麵如冠玉的美髯男子。
前者身高還不如裴錢,身穿黑衣,腰纏一條白玉帶,漢子雙手扶住腰帶。
可惜他身邊那位氣態雍容的美髯公,要比他至少高出一個腦袋。
裴錢雖然驚訝,仍是自然而然笑容燦爛,用上了聚音成線的手段,拱手道:“裴錢見過周城隍,範將軍。”
那矮小漢子點點頭,“範將軍是職責所在,需要白晝巡遊各洲城隍,我屬於閑來無事,跟著他隨便逛逛。”
美髯男子微笑道:“小書呆子,又見麵了。”
裴錢咧嘴一笑。
記得師父的先生,曾經當麵稱讚眼前這位高居人間城隍第一尊的周城隍。
“就沒見過身材這麽矮小、一身氣勢卻這麽高大的人物,巍巍乎壯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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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其妙就成了落魄山記名供奉,道號龍聲的老聾兒臨時繞路,沒有直接去找李槐,而是帶著弟子離開十萬大山,徑直禦劍過劍氣長城,甘棠捏一道法訣,幫著幽鬱一起施展了障眼法,匿了行蹤,免得節外生枝。幽鬱禦劍鳥瞰,見那半截城頭上,多有外鄉修士成群結隊,散在不同處賞景,叢叢似花。
在那本是劍仙私人宅邸地界的高空,老聾兒忍不住往城頭那邊回頭一望,本以為要被坐鎮此地的文廟聖賢攔下,需要報身份遞關牒之類的流程,好歹走個過場,老聾兒對此是毫無芥蒂的,畢竟在劍氣長城早就習慣了夾著尾巴做人,不料就這麽順順當當過了城頭,這反而讓老聾兒心中泛起了嘀咕,文廟就這麽不把我當盤菜啊?
可要說真被攔下,估計甘棠就又要牢騷幾句,即便老大劍仙不在了,不還有年輕隱官新近刻了字,寧姚剛剛躋身了十四境,五彩天下還有座飛升城呢,你們文廟就真當劍氣長城不存在了?
到了那座舊城遺址,老聾兒歎息一聲,率先飄落在地,故地重遊,睹物傷情,憑吊古跡,幽思綿綿。
大修士自然有大修士的眼界。
禮聖為人間製定的文字,於遠古神靈餘孽而言,其實就是一座無形的天地牢籠,隻要現身人間,就需要麵對這些人間文字鋪設、打造出來的“荊棘”,世間凡俗夫子,練氣士,還有後世王朝封正的山水神靈,對此幾無感覺,唯獨遠古神靈境界越高,金身越精粹,則受限越大。世人走在布滿荊棘的山間道路上,極容易衣衫被鉤,肌膚被刺破,同理,遠古神靈由天外現世,宛如行走在一條在文字荊棘道上,每走一步,都會磨損金身。
所以周密才會親自為蠻荒天下製定嶄新文字,不單單是幫助妖族與浩然和人族劃清界線,更是為了暗中接引藏匿於天外的遠古神靈,是一種鋪路。
幽鬱小聲說道:“寧姚和那位前輩,見了麵,好像都沒有詢問師父為何能夠重返飛升境?”
甘棠點點頭,不以為意道:“大概這就是十四境的氣魄了,十四之下都是虛頭巴腦的事情,別人的境界起伏,沒什麽可聊的。”
這趟偷摸著涉險重返道場,甘棠當然不止是回去看看那麽簡單。
幽鬱問道:“師父來這邊是做什麽?”
甘棠說道:“聽人說過一個道理,故鄉的勾人滋味,不是食物就在酒水。”
幽鬱猜測是年輕隱官說給師父的。
畢竟以前在劍氣長城,沒幾個人願意跟自己師父聊天。
曾經的劍氣長城,大致有三塊地盤,主城,主城以南的那片劍仙私宅,以北的海市蜃樓,這是一處商貿繁華的山上集市。
甘棠伸手指向北邊,“以前那兒,可是一個風花雪月、流金淌銀的好地方,魚龍混雜,兜裏的神仙錢,比修士的境界更管用。”
不像劍氣長城。
很像浩然天下。
劍氣長城最被浩然天下詬病的地方,就是這座海市蜃樓開創的擂台。
要比北俱蘆洲的砥礪山,更加殘酷和血腥,每次上去兩個,必須死一個,才算結束,當然時常出現兩個都死了的情況,或者剩下一個跌境的、或是半死之人。
如今在那座海市蜃樓的舊址之上,開了個勉強可以稱之為仙家客棧的地方,主業是住宿和賣酒,副業是兜售些不入流的山上法寶器物,借助這座客棧的聲勢,出現了一條街道。能夠把生意做到這裏來的,想必七彎八拐,都有大靠山。
老聾兒都要懷疑幕後的東家之一,是不是劍氣長城某位遠遊歸來的“私劍”了。
關於這座“集市”的來曆,老聾兒那是再熟悉不過了。
那邊曾有四十餘座大小建築,樓閣攢簇,鱗次櫛比,高高低低,層層疊疊在一起,成為一座高樓。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