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璨默不作聲。
我趕來幫忙,求這些個?隻是作壁上觀一場,到頭來你跟我談報酬?
要是換成別人,顧璨恐怕就要直接撂下一句“我不收廢物”了。
陳平安抬起手,輕輕拍了拍顧璨的肩膀。
你一個白帝城譜牒出身的新任宗主,我難道給你介紹一些祖訓嚴苛的名門大派子弟、持身端重的正人君子?每天跟你光明磊落?
何況這撥人,剛剛吃過苦頭,最是老實,你那新宗門拿去就能用。他們境界不高,個個心眼卻都不少,既懂做人,又肯做事。
顧璨看了眼陳平安,也沒說什麽,轉頭望向那幾個,他如今待人接物可謂彬彬有禮,滴水不漏,抱拳笑道:“幸會,晚輩如今家業不大,若能得到三位長輩襄助,是晚輩的福分。”
雖然不曉得眼前儒衫青年的身份,可隻要是陳劍仙的朋友,身份能差到哪裏去?故而三人俱是受寵若驚的模樣,紛紛還禮。
其實一元嬰一金丹,再加上一位即將躋身遠遊境的七境武夫,相當不差了。就這麽三號人物,在任何一洲開山立派,隻要不去跟老字號宗門比較,氣象都不算小。隻說幾十年前,在書簡湖,劉誌茂的青峽島,不也差不多就是這麽一份家底?
顧靈驗撇撇嘴。
這仨好運道。
進了自家公子的宗門,出門在外,就多出了一張護身符,畢竟所在宗門的“正宗祖庭”是那白帝城,是鄭居中。
打狗還要看主人,即使他們仨碰到了硬釘子,宗主顧璨的麵子不夠,那麽鄭居中的麵子夠不夠?
而他們作為陳平安親自“引薦”的人物,在宗主顧璨這邊,等於無形中又多出了一張救命符。
顧璨介紹起身邊剛招徠而來的黃烈,“黃烈,剛剛卸任國師一職。”
陳平安抱拳笑道:“見過黃前輩。”
黃烈神色肅穆,鄭重還禮道:“小小金丹,如何當得起前輩二字。修道長生,達者為先,見過陳先生。”
陳平安啞然失笑。
顧靈驗嗤笑不已,哎呦喂,算是幫“先生”一語給出獨到見解啦,黃老兒這麽會溜須拍馬,難怪能當個國師。
陳平安問道:“他人呢?”
既然顧璨都來了,就肯定少不了劉羨陽。
顧璨笑道:“這家夥跑去真武山堵門了。”
陳平安揉了揉眉心。
顧璨說道:“事先聲明,這次我們合夥趕來玉宣國碰頭,是他的主意,我頂多算個幫閑。”
陳平安沒好氣道:“你倒是講義氣。”
顧璨笑嗬嗬道:“賣他賣習慣了。”
陳平安習以為常。
顧璨說道:“裴錢也來了,當下就在京師城隍廟。”
不等陳平安說什麽,顧璨搶先說道:“還是劉羨陽的意思。”
見陳平安還想說話,顧璨最熟悉他脾性,立即以心聲詢問一個關鍵問題,“他們幾個,在馬府裏邊,到底遭了什麽罪,都快淪為隻是被魄一線牽引的行屍走肉了,爛攤子,我要是不給他們找幾瓶靈丹妙藥,趕緊安穩心神魂魄,後遺症太大。”
顧璨是旁觀者清,加上境界和師傳都擺在那裏,反觀蒲柳幾個局內人,並不清楚自己當下的險峻處境。
陳平安粗略解釋道:“除了鬼物管窺相對好些,其餘兩個都不是什麽省油的燈,我就幫他們量身打造了幾種小手段,設置雷局,給予火刑,武夫過心關,略施懲戒。”
“好個走過路過不錯過,好個既然撞見了就小懲大誡。”
顧璨忍俊不禁,幸災樂禍道:“沈刻撐過來也就算了,畢竟是武夫,蒲柳和管窺怎麽辦?老嫗就算本來就沒有什麽機會躋身玉璞,可問題是她現在即便有了一樁天大機緣,她敢閉關,敢破境,敢麵對心魔?”
陳平安說道:“將來隻要他們有希望閉關破境,你書信一封,我自會幫他們……剮掉所有記憶,就跟從未見過我一樣,而且不會傷及他們的大道根本,就隻是清除了記憶而已。”
顧璨默不作聲,眼神複雜。
陳平安自嘲笑道:“拿我跟鄭先生比?能比嗎?你就這麽高看一個仙人境修士,就這麽侮辱一位想要立教稱祖的十四境恩師?”
顧璨對於“立教稱祖”四字,並無太大感觸,似乎早有預料,聽聞此言道心亦是無波瀾,反而是對那“仙人境”三字?
陳平安伸手按住顧璨的腦袋,“我既是仙人又是宗主,劉羨陽好歹還是個宗主,就你屁都不是,隻有個玉璞境傍身,橫什麽。”
顧璨無言以對。
陳平安笑道:“我這個才叫打趣,調侃。”
進了宅子,老嫗幾個環顧四周,巴掌大小的地盤,其實也沒什麽可看的,他們大為詫異,這就是陳劍仙在京城的落腳地兒?會不會太寒磣了點?隻是他們轉念一想,很快釋然,大劍仙行事,豈可以常理揣度?
陳平安笑道:“勤是搖錢樹,儉乃聚寶盆。”
廳堂簡陋,主要就是一張八仙桌。
陳平安招呼大家落座,說道:“租來的地方,招待不周,以茶代酒。”
察覺到顧璨的眼神示意,顧靈驗立即就去燒水了。
屋內也沒外人,陳平安問道:“想好地址了?”
顧璨說道:“將就選在扶搖洲吧,有處地方,以前親自勘驗過一番,還湊合。不過我打算再跑一趟扶搖洲,走走看看,說不定有更好的地兒,具體選址,現在說不準的。”
陳平安點頭道:“隻需定好了扶搖洲,就不用太過著急了,慢慢來。”
顧璨說道:“未必會有典禮。”
陳平安笑道:“就算有典禮,請我也未必去。”
顧璨說道:“知道你忙,隻去得青杏國,去不得扶搖洲。”
除了知根知底的顧靈驗,其餘幾個,都是人精,立即嚼出餘味來了,這是較上勁了?
他們倆啥關係啊。
對那儒衫青年的身份,愈發好奇幾分。
誰啊,跟陳劍仙對話,可以如此隨意?
陳平安“將功補過”一句,說道:“既然選了扶搖洲,以後介紹個人給你認識。”
顧璨說道:“如果是避暑行宮出來的某人,就免了,注定尿不到一壺去。”
陳平安笑道:“此人被譽為扶搖洲有史以來最聰明的皇帝。狡兔三窟,我總覺得這家夥在故國某地,藏著家底呢。”
顧璨因為在扶搖洲待過一段時間,立即猜出了對方身份,試探性問道:“是防兒子比防外人更厲害的那個?”
陳平安點頭道:“就是他。如今跟在鍾魁身邊熬日子,遲早有一天是要恢複自由身的,你們兩個估計比較對脾氣。”
顧璨笑道:“如果是他,想當個首席供奉,我都給。”
陳平安說道:“等你們見了麵再說,先看投不投緣吧。”
顧璨笑嗬嗬說道:“打死他都不肯去落魄山,打死他都肯跟著我混吧。”
陳平安嗬嗬笑道:“你還挺驕傲?跟我顯擺呢。”
顧璨樂不可支。
陳平安長呼出一口氣。
如果有把椅子可坐,他都想靠著睡覺了。
顧璨想起一事,問道:“知不知道這邊有座崇陽觀?”
陳平安點頭道:“古稱煉丹,是一處道氣凝聚不散的風水寶地。路過幾次,沒有進去深究,單憑望氣,大致看出是個精通火法的道士,在那崇陽觀內築爐煉水丹,估計是個敢將金丹內外雙煉的異人,我猜觀主境界未必有多高,外丹道力卻是不淺。怎麽,已經見過麵了?”
方才甜水胡同遇見的那幾人,好像就是要去崇陽觀求仙緣。
道家法統繁多,隻說外丹派和內丹派,在金丹境一層,就出現了一道分水嶺,金丹之下,外丹得勢,篤信飛煉黃白、服食成仙的道士們,假求於外物以自堅固,往往破境神速。而金丹之上,外丹雖說不至於變成雞肋,卻也並不如何重要了,不過事有例外,青冥天下那邊,外丹一道,也有幾條法脈,是可以直指飛升的。桐葉洲那邊,陸雍的青虎宮,就屬於典型的道家外丹一脈。
顧璨說道:“剛見過,隨便聊了幾句,裏邊的觀主,好像是位金丹地仙,膽子不小,竟敢自稱道號回祿。”
陳平安一笑置之。
顧靈驗輕聲說道:“又不是青冥天下,道號唯一,不可擅取,獨一份的,搞得跟合道之路似的金貴無比。浩然天下這邊,譜牒修士之外,道號還不是隨便取。”
陳平安點點頭。
顧璨便不再言說此事,轉移話題問道:“要不要我以三山符走趟真武山,把劉羨陽喊過來?”
陳平安點頭說道:“那你速去速回,我就偷個懶,在這裏等著你們。”
劉羨陽曾經掀過陸沉的算命攤子,還叫囂著見一次打一次。
以前是不知道那位蓮花冠道士的身份,所以不慫,如今即便知道了是陸沉,劉羨陽依舊絲毫不怵。
陳平安在顧璨走後,便從袖中摸出一張符籙,化做一道流彩,飛快掠出宅子,符籙落地之時,便是一位中年道人吳鏑,已經身在崇陽觀牆外。
主要是擔心顧璨無意間牽扯到了某種因果,陳平安需要一探究竟,親眼看過才能放心。
況且還在那條甜水胡同內遇到那撥“山腳”人,陳平安覺得此事可大可小,按照習慣,還是想要眼見為實。
顧靈驗隻是假裝不知緣由。
家鄉蠻荒,自然是沒有規矩的,但是並不缺豪情。因為缺了算計,那種生死莫逆的交情,說不定要比浩然更多。
可是像顧璨和陳平安這般的關係,她還是第一次見著。
老嫗幾個馬氏舊人,還在揣測那位儒衫青年的身份。
雖說被安排了去處,多半以後就要跟隨那個年輕人混口飯吃了,可隻要不是跟隨陳先生去落魄山,都行!
顧璨臨走之前,看了眼黃烈。
我在的時候,你已經拿某人“敲打”過我兩次了。當我不在的時候,如果你還敢如此行事,當天收你入門擔任供奉、結果當天就清理門戶,這種事情,別人做不出來,我顧璨可以做得很隨意。
黃烈似乎心虛,趕忙點頭致意。放心,絕對不會再給顧宗主誤會的機會!
崇陽觀內,風景靜謐。夕陽裏,霞赭水成箋,紋若符文,池中魚宛若置身一部道書中,可食神仙字。
有獨鳥衝波去,浮光掠影。
走來一個長髯飄飄的老道士,原來是此地主人的程逢玄察覺到觀內的異樣,老道掐指一算,因果不明,一團亂麻,暫時難言吉凶,便中斷道門課業,走出簡陋茅屋,老道人腳踩四方步,極有威嚴。
眼中所見,是個臨水賞景的中年道士。就不知是同行,還是同道了。
老道人一時間也不吃不準對方的意圖,要說道觀常年關門,在這京城之內,就沒什麽串門的朋友,也無來此燒香的善男信女。
所以對方要麽是不請自來的翻牆而入,要麽就是……真有神術的有道之士,能縮地脈,千裏山川,目前宛然。
程逢玄打量了一番,有個猜測,笑問道:“可是在那永嘉縣孩兒巷擺攤的吳道長,吳神卦?”
光憑對方裝束,分辨不出隸屬於山上哪條道脈法統。
陳平安笑著點頭,開門見山道:“貧道吳鏑,並無道號。方才聽朋友說起,程觀主的道號是那回祿?貧道在此討生活多日,數次路過貴觀,隻因不敢叨擾,故而未曾登門,等到今日聽說朋友提及程真人,言語中對觀主多是仰慕,生怕錯過一位得道前輩,所以貧道才會鬥膽來此一敘。”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