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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5)

作者:東籬字數:33144更新時間:2023-09-30 22:11:52

    我攥著一本賈平凹的散文集,在思考著我國台灣作家三毛的“歸”的問題。

    這裏我說“歸”,是有些來曆的。我在國外讀書那陣子,西方人讀書喜歡挑出重要詞匯細究,有寫“情”的,有寫“氣”的,

    有個人便寫的是詩詞裏麵的“歸”。他總結了很多,有求取功名者的歸鄉,有雲遊僧道的歸山,有走完人生路的歸土、歸西。他還特意強調某些表現女性的詩詞中的“歸”便是出嫁,歸於丈夫,或者找到愛情的歸宿。

    歸程未盡,三毛信函評平凹。

    三毛說:不要問我從哪裏來,我的故鄉在遠方,為什麽流浪,流浪。既然人在異鄉,在流浪,又是單身女人的流浪,自然有很多歸的問題。然而在很多該歸的還沒歸完的時候,她卻歸程未盡先歸土。三毛之歸的原因是個多麵鏡,接近三毛的人,掌握第一手資料的人還有研究者們,已經展示了很多麵。然而仍有一些麵處在背影裏,得轉個角度才能看到。我就是從她寫給賈平凹的信裏看到了這樣一個麵。

    那封信是1991年元旦淩晨寫的,而三毛元月四日就自盡了。信1月15日到了賈平凹的手裏。我反複讀了信,覺得那些文字像是一層浮萍,下麵遮著深深的水。三毛的信中說,看了賈的小說,“內心裏積壓著一種苦悶”,“胸口悶住已有很久”。而此信未引起當時關注三毛之歸的人們的重視,讓我這個不相關的人胸口悶了很久。如果不從這封信去理解三毛之歸,我總覺得我們欠著三毛什麽。

    我沒見過三毛和賈平凹,他們對我就像小說裏的人物,我就權當是在讀一個小說。用時髦點的西式讀法,就有心理分析法,可以說三毛的潛意識中有太多的情,太多的愛,又有歸屬感和“我是誰”的問題。一個故事,有有意識的部分,也有潛

    意識的部分。1929年施蜇存寫了《梅雨之夕》,說有個人下雨的時候喜歡打著傘走回家而不去坐公共汽車。有一天碰到一個沒傘的年輕女子,便送了她一程。那個人於是糊塗了起來:我為什麽一直以來不坐公共汽車?我為什麽當時買了個夠兩個人用的大傘?後來雨明明停了,我為什麽還打著傘跟她走?原來潛意識中我一直在等待著這個她的出現。

    三毛這封信中沒有一句我愛你,但如果用了考察上麵兩個故事的方法,會得出同樣的結論。三毛在信中給了賈平凹超乎尋常的評價,把他看作是曹雪芹、張愛玲之後她最喜愛的作家,且表示讀賈比讀前兩者更加“對位”。她說“我沒有走眼”,“今年開筆的第一封信寫給您,我心極喜愛的大師,恭恭敬敬的。”

    特殊時刻,若有所思舉步艱難,繼續看下去,就會覺得這些話不是一些單純的讚頌或崇拜,而是帶著濃厚的個人感情。三毛如是說:

    “四月(1990年)底在西安下了飛機,站在外麵那大廣場上發呆,想,賈平凹就住在這個城市裏,心裏有著一份巨大的茫然。抽了幾支煙,在冷空氣中看著煙慢慢散去,爾後我走了,若有所思的一種舉步。”

    在這幾句短短的話中,一切都被屏蔽了,茫茫廣場上空空煙霧裏隻飄著賈平凹三個字。1990年的賈平凹,名氣尚有限。況且,在賈當時那麽多優秀作品中,三毛隻看了《天狗》與《浮躁》兩個故事(“反反複複看了二十多遍”)。看來真正的知己話不必多,“高山流水”四個字足以讓俞伯牙與鍾子期成為生死之交。

    三毛又說“用了最寶愛的毛邊紙給您寫信”。此刻,借了西方學者從詞語和形象研究人物的方法,便發現這“寶愛”二字寓意深長。如果“藕斷絲連”象征著“偶斷思連”,這裏的“寶愛”為何不能是“飽含著愛”?

    三毛在信中兩次提到《天狗》。我就把這個故事又看了一遍。它說的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愛情故事,這難道與三毛和王洛賓、賈平凹兩人之間的故事是巧合?文學中總是有太多的巧合,現實中又何嚐不是。不幸的是,故事中那個病炕上的男人的自縊身亡,又與病床上的三毛的自縊身亡成就了另一個悲劇的巧合。這封信的落款時間是1991年元旦早晨兩點,那開始構思或提筆寫的時候或許是剛過十二點,新年的鍾聲剛剛敲過。按西方的習慣,在新年到來那一刻人們是要在心裏默默地許下一個新年願望的。三毛把這新年中最寶貴的時刻用來給賈平凹寫信,這是否又是一個巧合。

    放下心理分析法,來看看曆史,又會發現有太多為所愛所敬或知己者而死的例子。春秋時伍子胥逃難,有漁人用船載了他過河,認出了他就是自己敬仰的伍子胥,子胥叮囑漁人替他保密,那漁人竟當場自溺身亡以證明自己是忠實的朋友;《紅樓夢》裏尤三姐為柳公子自刎身亡,更不用說鍾子期為俞伯牙毀琴而亡的故事。當然我不敢說三毛隻是為賈平凹而死。三毛有太多的情,太多的愛。

    1990年,被王洛賓新疆民歌征服的她由敬生愛,勇敢地去了新疆,跟王洛賓騎自行車走街串巷,在那西域的城裏揚起

    一陣塵土。然而當時在她心中還有另一個崇拜者,那就是賈平凹。隨著與王洛賓的浪漫情感以失敗而告終,賈平凹就成了她潛意識中的另一個所愛,所以不久以後的那封信就不是偶然的,而是必然的。當然三毛應當清楚,如果她有意識地去愛賈平凹,等待她的將是又一個沒有結果的單相思或雙相思。

    歸宿何期,“靈魂之友”相燭照

    從潛意識中浮出來進行表白是需要極大勇氣的。在麵對王洛賓的時候三毛是勇敢的,但失敗的心理代價也是高昂的。如今麵對著另一個用藝術征服了她的賈平凹,躺在病床上的她再也無力去坐賈平凹的自行車在商州山中旅行了。如果說三毛對王洛賓的感情像一個女人對她並不了解的長者的不現實的感情,那麽此刻麵對著賈平凹,她要冷靜得多,把他當作一個靈魂之友。

    三毛的個人感情也是一個多麵鏡。深愛她的也許大有人在,她或許對他們中的一位或幾位也有一些愛意,但三毛卻一直在追尋著自己的真愛。三毛走了,那些愛過她的和她愛過的,都被媒體請到前台來分析三毛,理解三毛。他們是三毛生前的親朋好友,包括王洛賓,還包括一兩位崇拜或深愛過她的男士。我在台上卻唯獨沒見賈平凹。他坐在台下的黑角落裏靜靜地觀看。我想,如果三毛此刻重新回到台子上的話,她一定會向那個角落投去深情的目光。

    三毛1989年4月第一次回祖國大陸,1990年4月23日路過烏魯木齊第一次見到王洛賓,路過西安時在機場抽了一支

    煙想著賈平凹。8月23日第二次去了烏魯木齊,在王洛賓家裏生活了兩周,9月7日因不能適應而離開。12月11日給王洛賓寫了最後一封信,1991年1月1日給賈平凹寫了唯一的一封信,1月4日踏上不歸之路。三毛與真正的故鄉接觸了不到兩年時間,卻在這兒產生了兩次感情的火花,一次有意識的,一次潛伏的。當然她與這個故鄉在靈魂深處的接觸遠不止兩年,她與王洛賓與賈平凹也已經早就在靈魂深處相見。

    如今三毛已歸,王洛賓已歸,賈平凹還在他的村子裏忙著。關心三毛的人對她的死因似乎也早有定論。數學是一門擯棄了具體的幹擾而研究純粹的學科,如果我們把抑鬱症等其他原因先掃到一邊,從純精神的角度來理解三毛,就會發現她是為知音而死的。這裏的知音是個複雜的概念,就像愛是個複雜的概念一樣。三毛的知音包括一長串,賈平凹後麵有王洛賓,還有那些為她默默付出的摯友們,有天狗們,有那些歌曲,有橄欖樹,有門前飛翔的小鳥,還有那遠方的故鄉。

    此時,我不得不提晚明才女馮小青於幽閉中讀《牡丹亭》而亡的故事。才女三毛與小青的情形何其相似。馮小青留下絕句一首:冷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於我,豈獨傷心是小青。三毛給賈平凹寫信的時候,正是冷雨幽窗。在三毛之歸的很多原因中,這封信,和其他類似的信(如果有的話),替三毛訴說著:我愛你,知音,讓死亡來證明;人間還有癡三毛,傷心不獨是小青。

    信的最後,三毛仿佛已經把賈平凹的故鄉認作是她的歸宿:

    “您的故鄉,成了我的夢魅。商州不複存在的。”冥冥中,我看到三毛的夢魂來到商州。賈平凹對她說:“不會問你從哪裏來,這裏就是你的故鄉。”

    這篇文章發表的時間是2016年7月7日。他的觀點我們姑妄聽之。三毛與平凹未曾謀麵,留下了千古佳話,兩位作家之間的惺惺相惜,他們靈魂與精神的交流成為最感動我們的地方。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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