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內心深處,鄧涼還是半個外人,撐死了隻能算是半個家鄉劍修。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說尋常本土劍修了。
陳平安搖頭說道:“就算鄧涼帶走一撥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劍修,這些都不算什麽,我不是計較這個,就算那座宗門劍修多些,占據五彩天下、分走飛升城一部分劍道氣運,還是不算什麽問題。這些都是鄧涼和未來宗門該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廣袤,就算多出一個劍道宗門,剛好是鄧涼和那九都山,對飛升城和鄧涼來說,反而都是好事。”
“我隻是擔心鄧涼之後的繼任宗主,以及祖師堂成員,與飛升城已經沒有什麽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卻自認飛升城理當給他們宗門讓步再讓步。”
在劍修身份之外,鄧涼還是九都山肅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隱蔽、位列綠籍的闈編郎,身負一部分九都山氣運。
故而鄧涼存在本身,就是連接九都山與五彩天下的一座無形橋梁。
在鄧涼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開門,九都山練氣士湧入,過不了幾年,就能夠培養起一大撥陰靈鬼修,說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間,浩然九都山,就可以憑此一躍成為同時擁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簸箕齋一脈的師傳神通,以鄧涼的修行資質,以及他與歙州三位劍修的密切關係,肯定可以學到手。
陳平安對此事,隻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像常太清說的,相信鄧涼的人品。
陳平安隻是擔心曾經的隱官一脈劍修同僚,如今的飛升城首席供奉,未來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為身份的逐漸轉變,在某天陷入事事兩難的尷尬境地,無法與飛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終。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門來劃分職權,刑官一脈,差不多等於手握吏部和兵部。
泉府一脈職掌戶部和工部。避暑行宮等同於刑部。
至於剩下的禮部,估計就要看即將建成的那座書院了。
不出意料的話,鄧涼與飛升城的“六部衙門”,都會是相當不錯的關係。
最好的情況,是雙方盟約長久穩固。
最壞的結局,是貌合神離,反目成仇。
追求前者,避免後者。
一旦鄧涼將來選擇清淨修行,比如追求一個飛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為某個與飛升城的衝突,愈演愈烈,一發不可收拾,最終轉去投靠白玉京之類的勢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這種事情,至少也是數百年之後的最壞情況了,雖說人無遠慮必有近憂,隻是在隱官大人今天的一係列言語中,還是顯得極為突兀。
陳平安很快就給出了那個理由。
“飛升城不需要唯唯諾諾的馬前卒,飛升城需要一大撥真正的盟友。”
“整個五彩天下,都在看著飛升城的一舉一動。”
“打個比方,飛升城就像一條大瀆,若是水勢洶湧,變幻莫測,鄰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勢平緩,旱澇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說的搶人一事,除了是為飛升城和避暑行宮謀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須如此作為之外,也是順便做樣子給五彩天下看,那些農家練氣士在甲子之約到期後,獲得飛升城扶持,各自勢力得以茁壯發展,就是……在低處。”
陳平安伸出一隻手掌,放在案幾上邊,然後抬升,“那麽鄧涼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處。”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飛升城都處置得當,關係融洽,人心就穩,未來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劍氣長城,眼光和心態,就會不一樣。”
“這是整個飛升城。”
陳平安手腕擰轉,畫了一個大圓,再畫了一個小圓,“這是避暑行宮隱官一脈劍修。”
隨後雙指並攏,輕輕一點圓心中央處,“我們自己,個人私心。”
最後陳平安畫了一個最大的圓圈,“有可能的話,將來考慮問題,還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夠皆不衝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鬥移轉,劍修遞劍,大道之行。”
常太清輕輕點頭。
羅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絕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氣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說得這般深入淺出,唯有我們隱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隱官大人板著臉不說話。
某個小山頭的郭盟主不在,其餘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時間王忻水便小有尷尬,範大澈也真是的,一點都不懂捧場。
陳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開口說話,最少得冷場半個時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
轉頭看了眼大堂外邊的和煦日頭,今天尤為溫暖人心。
陳平安笑道:“說實話,不光是我們避暑行宮,其餘刑官泉府兩脈,其實做得都很好。”
“隻說齊狩的刑官一脈,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難。”
陳平安發現自己說完這句話後,範大澈幾個的視線都有些古怪。
陳平安隻得澄清道:“沒有話裏帶話。”
王忻水立即說道:“隱官說了算!”
就說躲寒行宮的武夫一脈,齊狩明知道那個撚芯,與隱官一脈走得很近,依舊不遺餘力栽培那撥武夫,專門安排了兩位金丹境劍修,以及數位投靠刑官一脈的兵家修士,都會定時去躲寒行宮那邊“喂劍”和“喂招”,幫著暫時出手機會不多的年輕武夫,盡量增加實戰經驗。
陳平安從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丟給王忻水,說道:“裏邊都是關於桐葉洲舊山河的各種官府史書、地方縣誌,我來不及全部整理,隻是臨時寫了兩本類似書目的冊子,以及一本專門記錄注意事項的小冊子,避暑行宮這邊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讓刑官一脈抄錄一份,要是嫌麻煩,就隻能多跑路了,以後可以來咱們這邊借書看,方便飛升城四大藩屬城池,驗證外鄉修士的身份籍貫和山頭譜牒,對了,咫尺物記得還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經取消山水禁止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裏邊的光景,就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小書山,不由得震驚道:“這麽多本書籍?!”
就算動用一些山上術法,抄書或是翻刻一事,也絕對是一件實打實的浩大工程。
陳平安笑嗬嗬道:“我那位齊兄弟,這會兒肯定忙著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替他臊得慌。”
等到陳平安站起身,三位劍修一同起身,跟著隱官大人一起跨過門檻,走出大堂。
陳平安在台階頂部駐足停步,雙手籠袖,抬起頭,眯眼望向日頭,輕聲道:“一些個處心積慮,要是不小心被我們找到了某個‘萬一’,那他們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那白玉京動了手腳,然後被我們找到確鑿證據,那就讓五彩天下在未來百年千年萬年,白玉京道牒修士,一律不準進入五彩天下。”
“那麽下次開門,我來帶頭堵門。”
等到下次開門,相信自己至少也該恢複巔峰實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歸真一層,捉對廝殺,打個白玉京仙人,不在話下。
走下台階,陳平安與範大澈、王忻水並肩而行,隨便逛一逛避暑行宮諸多司院衙署。
陳平安隻進了那處檔案房的屋子,至於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門口看幾眼。
此地管事人,是個名叫懷叢芝的少年,才十四歲,就已經是一位觀海境劍修。
要是在早年的劍氣長城,算不得太過天才,但是別忘了,少年是年幼時就跟隨飛升城來到了五彩天下,破境如此之快,在陳平安看來堪稱神速了。
所以陳平安就很好奇少年為何選擇檔案房,照理說去那相對門檻最高的監察、斬勘兩司,沒有任何難度,聽到隱官大人的詢問後,懷叢芝靦腆一笑,隻說自己喜歡看書。
陳平安也沒有刨根問底,從屋內“東”字書架上邊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記載白玉京勢力的“乙”本“七”字秘錄冊子。
隨手翻閱起來,一座天下的最東邊,紫氣升騰,天地間道韻濃鬱,全部都是來自青冥天下的道門勢力,當然是白玉京領銜,緊隨其後的,是玄都觀和歲除宮在內幾個山頭,再往後,就是一些尋常宗字頭的道門了,最後才是那些小門派或者散修,階梯分明。
按照當年避暑行宮的舊例,飛升城專門編訂了正副兩份檔案,分別記錄天下所有門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隨著兩本冊子不斷加厚,檔案內容逐漸增多,這就意味著一座嶄新天下,越來越筋骨雄健、血肉豐滿起來。
隻不過這兩本絕密檔案,不會放在避暑行宮這邊,而是擱在飛升城祖師堂。
陳平安翻開一頁書,用手指抵住夾在書頁間一張便簽,不同於先前的白紙黑字,這個條目,以朱筆紅字書寫,顯然是比較重要的注解了,轉頭望向身邊站著的少年,笑道:“叢芝,這是你自己的見解?”
少年使勁點頭。
陳平安笑道:“類似見解,如果不是特別緊急的事務,可以慢慢匯總起來,等到湊集三五十條,就交給羅真意或是範大澈看看,可以的話,形成咱們檔案房這邊的某種定例,以後人手多了,就不會手忙腳亂,有個循規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讓後便進入檔案房的同僚們按部就班行事了,你這個一把手,也會省力不少。”
少年使勁點頭,默默記住了。
“叢芝,要知道你可是咱們避暑行宮檔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邊事務,不能馬虎,還有如何為後人開路,平時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少年還是小雞啄米。
“叢芝,知不知道一個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則,兢兢業業做好分內事,還要注意什麽?”
這次少年終於沒點頭,但是一臉茫然。
陳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與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間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隨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這個道理,是有門檻的,得是很多年後的避暑行宮,才用得著了,所以現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幾本雜書,曆史上一些個世俗王朝的衙門變遷,多了解一點冗官現象和胥吏之治,又為何朝廷越是裁撤,最終機構反而越是繁多,最終導致臃腫不堪,各種衙門越多,辦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誰都在忙忙碌碌,等到真正想要推進某項舉措,隻會極為緩慢。”
如今的這座檔案房,對陳平安來說,確實有著一份特殊意義,畢竟當年所有從躲寒行宮搬遷到避暑行宮的秘檔、書籍,都是陳平安獨自一本一本分門別類出來的,並不是一件多簡單的輕鬆事情。所以在這邊,陳平安自然會額外親近幾分。
懷叢芝點頭道:“記住了!”
陳平安離開後。
王忻水故意放慢腳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懷叢芝腦袋上,壓低嗓音笑罵道:“慫樣,好不容易見著了隱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機會,趕緊多聊幾句?”
王忻水擰住少年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們隱官大人,就隻進了你這檔案房的門檻?啊?!以後別說是跟我混的。”
隱官大人說了,打人一事要趁早。
尤其是那些個年少天才,說不定過個一百年幾百年的,就是一位劍仙了。
懷叢芝歪著腦袋,踮起腳尖,一邊嘿嘿笑著,一邊悄悄朝王忻水攤開手。
原來少年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算開口說話,也肯定會結結巴巴,讓我咋個說嘛。
王忻水笑問道:“想說啥?”
少年小聲道:“他當隱官更好些。”
至於暫領隱官一職的寧姚,當那眾望所歸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本章尚未完結,請點擊下一頁繼續閱讀---->>>